◎ 李云雷
我怎么写起小说来
◎ 李云雷
【编者按】
由于作家和批评家有着不同的观察世界、思考问题和描述现象的方式、角度,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也因此存在着两套不同的话语。作家以自身独特的体验和感知来进行文学创作,而批评家则根据已有的学说和理论体系来评论作家、作品。理想的情况是,作家和批评家通过各自的实践以及彼此间的交流,实现创作与批评的良性互动。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很多时候作家认为批评家语不中的,批评家认为作家问题重重,让本应良好的互动变成了相互指责,甚至诋毁诟病。为此,本期特别邀请了李云雷、房伟、李德南三位兼有作家和批评家两重身份的作者,自述其创作理念。还通过石一枫、王威廉、徯晗等知名作家的论述,在剖析他们小说创作特点的同时,呈现批评家这一身份对其小说创作的影响,以期达成创作、批评的有效交流。
我从上大学的时候开始写小说,时断时续,一直到最近才开始集中写起小说来,说起为什么写小说,在大学的时候是因为读了一些小说,觉得像这样的作品自己也能写,于是便写了起来。那时很有热情,写起来很快,一两个星期就能写一个中篇或短篇。那时候我读的是外语系,中文系的同学住在隔壁,彼此都很熟悉,我写完了就拿给他们看,这星期刚拿给他们一个短篇,下星期又拿过去一个中篇,他们都笑话我,你写得太快了,我们都来不及读。那个时候我写了很多东西,但大多不讲章法,不讲文采,只有初学写作的热情,所以只在我们学校的院刊和文学社的刊物上发表了几篇,其他的也就废弃了。
由于爱好写作,爱好文学,在快毕业的时候,我决定跨系报考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我通读了文学史,也阅读了大量的现当代作品,最后终于考上了。但是等我到了学校,发现和我想的并不一样,刚一入学就迎来当头一棒,我们的老师告诉我们,“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中文系是培养学者的,主要在知识、理论、学识方面进行学术训练,使他们成长为一个合格或优秀的学者,那时候我写小说的心思虽然没有断,但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这不只是外在的,而是渗透到了内心里,在上那些文学史和理论课的时候,在听各种人物所作的讲座的时候,我也禁不住为他们吸引,他们的思想为我打开了另一片广阔的天地,照亮了我的心,我觉得我阅读的每一本名著,似乎都比自己写的东西重要,那么自己还有什么写的必要呢?我这样想,写作的心思也渐渐冷了下来,所以在北大6年,我写的小说也不过寥寥可数的几篇。我将主要精力放到了研究和评论上,尤其在“底层文学”兴起之后,我作为一个评论家也开始为人所知,我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一新的文艺思潮的倡导、解读和评论之中,跟踪阅读,做出阐释,与作家访谈,在报刊上推荐等等,我做了大量工作,也乐在其中,与很多作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我毕业之后到了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仍延续着在学校时的勤奋与热情,编辑《文艺理论与批评》,创办“青年文艺论坛”,做了不少与学术和批评相关的事情。在此期间,我受朋友鼓励,写了《父亲和果园》《舅舅的花园》两篇小说,发表在《十月》杂志上,其中《舅舅的花园》还获得了十月文学奖,但是我似乎已经适应了做研究和评论的生活,在那之后并没有继续写下去,总觉得有比写作更重要的事情,或者将来总有时间可以写,现在似乎不必着急。
真正的变化发生在我到了《文艺报》之后,到了这里,我变得更加忙碌了,这个时候我才真切地意识到,如果自己现在不写,可能将来再也没有机会写了,于是我便提起笔来,写下了《界碑》,写下了《暗夜行路》,写下了《电影放映员》。在作协工作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你整天看的,想的,琢磨的,都是文学,在这样的氛围中,一个人的潜能总是会被激发出来,寻找到它的出口和方向。在这个时候,回想起以前,我才发现自己浪费了多少时光,但是这或许也是一种天意,如果我仍在以前的环境中,可能现在也不会提笔去写。而且现在的我,也比以前更加成熟,更有沧桑感了,或许就小说的写作来说,这是一个最佳的年龄了,我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到现在为止,我所写的内容大多是故乡、童年和乡村的故事,这是我最熟悉的题材,也寄予了我最深的感情,我总是念念不能忘,生命最初的那些人与事,历经人世变化的沧桑,在我内心留下了种种印痕,我们的时代变化太快,有时候我总是在想,如果我不将它们一一记下,或许它们很快就在时光的流逝中湮没无闻了,于是我在内心中穿越到那个时代,去想象一个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甚至没有电的世界。那也曾经是我的生活,但现在于我却是那么陌生,我想在这里,隐藏着我们这个时代最深的秘密。我们总是在发展,在进步,偶尔停下来细想想,竟然无法记起自己的来路,忘却了初心,又胡为乎来哉?我们走了那么久,又要到哪里去呢?我们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这些都是时常萦绕在我心中的问题,我也没有答案,但我想以小说的方式进行探讨。
所以我的小说总是穿梭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总是细细刻画自己在某一刻的生命体验,总是希望说出那些稍纵即逝的真实或真相。在小说中,我不太注重技术,也不太注重情节,我希望以最简单的方式写下最真诚的情感,我相信这素朴的诗是足以打动人心的,我的人生是什么样子,我就用什么样子将它写出来,不粉饰,不做作,像一篇散文,像一首长歌。但这也并不是说,我的小说中所写的都是真事,我也写过真事,但我在写的时候才发现,真事往往受到很多限制,尤其是有个人心理上的障碍,反而是那些虚构的部分更自由,也更像真事。我想在这里隐藏着小说作为叙事艺术的秘密,从一个小小的由头出发,我虚构场景,虚构人物,虚构故事,就可以充分表达出个人的感受,可以将我所感觉到的传达给读者。当然这里所说的虚构也并不是绝对的虚构,正如鲁迅先生说的,“人物的模特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所以有朋友误将小说中的人物,认作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物,这样谈起来,就离得比较远了。
有朋友说我的小说像散文,而不像小说,确实我那篇《电影放映员》,就曾作为散文发表,不过我认为小说有各种各样的,现在我们看到的大多是太像小说的小说,这样的小说更注重故事、情节和戏剧冲突,而缺少来自生活的质感,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俄罗斯文学中的“生活故事”,或者法国文学中的“巴黎风俗”、“外省风俗”,这样的小说让我们看到,我们既是在讲故事,也是在讲生活,既是在谈事件,也是在谈风俗,而生活和风俗总是多姿多彩的,我们讲述的方式自然也可以多种多样,不必限定于某种固定的模式。你有什么样的生活故事要讲,或者你有什么生活中的体会要和别人分享,那就自然而然地去讲好了,或许这样的方式可以更贴近你,也更贴近读者。我想只有最自然的方式,也最真诚,也才能最打动读者的心。
由于我大部分时间是做评论的,常有朋友会问到,你的小说和你的评论有什么关系?会不会受到评论的影响?我想对于我来说,小说和评论是面对世界的两种方式,评论更多的是理性的思考与评说,而小说则更多的是经验、细节与情感,两者之间有区别,但也有联系。有的影响是正面的、积极的,比如当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由于我自己经历了从构思、选材到剪裁、创作的过程,对于作家的创作心理及其中的甘苦可以感同身受,再去做评论时,就会带着一种理解、体贴的心情去贴近他们,而不再像以前那样与作家有一种距离,似乎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也有不好的影响,那就是频道很难转换,你不可能上午刚完成一篇论文,下午就开启小说写作模式,这中间需要情绪节奏的调节,需要心境的转换。这种转换是很困难的,有时枯坐在电脑前一整天,也无法为一个小说开头,在这样的时刻,没有别的办法,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耐心地等。但也有顺畅的时候,那样的状态下,三五天就可以完成一个短篇小说,可惜这样的状态总是不可多得。
至于将来,我想至少在两三年内,我同样还是小说和评论一起做,而小说也仍然是以故乡、童年和乡村故事为主,写起来我才发现,原来还有那么多素材可以挖掘,简直就像一个宝贵的源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些逝去的人物和事件,仍然活在我心中,我想我有义务让他们重生,让他们获得存在的形式。当然我也不会长久地沉浸其中,我想做更多的尝试,而这应该只是一个起点,我有很多的写作计划,现在我所需要的只是时间和耐心。“或许真正的我还没有出现”,我很喜欢这一句话,愿意与从事创造性劳动的朋友共勉。
作者单位:文艺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