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炜
教室里的学问
程光炜
前不久读到黄修己教授在《文艺研究》2016年第12期上的访谈,说他1955年入北大念书时,曾选修过游国恩、吴组湘和王瑶等先生的课。后来才慢慢悟出,老师们授课的风格可以分为“北大派”和“清华派”。“北大派”重文学史,“清华派”重阐释。而文学史又偏重史料考证、辑录散轶及文献整理这一路。“文革”结束,及自己渐进中年,深感耽误太多,根底不实,于是便有意识补修朴学。他作《赵树理传》之前,专门在《赵树理研究资料》上下了一点功夫,等到史料积累稍微像样以后,才开始写《赵树理传》这本书。读到老先生对自己学术之路的回顾,内心颇有感触。
二十五六年前跟先师陆耀东教授读书时,他并没有为我们讲什么课,也没有开阅读书目。印象最多的是师母谢韵梅教授过年请我们去家里吃饭,陆师儿子陆颖隽先生掌勺,每次都美美吃上一顿的旧事。记得一次陆老师、易竹贤老师、孙党伯老师和陈美兰老师命我和师兄做一个读书报告,弄得我们很紧张,不过,也就紧张了一回。如今回想起来,武大的学风与北大相似,强调史料考证、辑录散轶的文学史研究路子,阐释在那里没地位,站不住脚。陆耀东教授虽然没教我如何做学问,但他与师母几十年来为搜求与《新诗史》相关的史料,一步一个脚印,并不急于成篇,力求一份根据说一句话的正宗的朴学治学之道,倒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几十年都忘却不了。这种潜移默化的力量是很大的,它会影响到一个人数十年的道路。
自2005年始,我在中国人民大学开设以“重返80年代”为题的博士生讨论课已11年。前面七八年,走得或许是“阐释”的路子,随着跟学生反复切磋和实验,感觉此路不能够持续,最近两三年,渐渐转向“文学史”的路子,做起了所谓的“80年代史料文献”的考证、辑录散轶的工作。之所以从“阐释”转向“文学史”,是因为发现解释所需要的东西不多,有些理论眼光,再有点思想锐气,基本就够了。但感觉它不够实,有一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印象,有一点点空中楼阁的空洞感。比如,说莫言的创作是受到了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童年视角”是构成他早期小说的主要部件,他表面是先锋主义的,骨子里是农民英雄主义的,等等,这些观点曾经大行其道,流行了几十年,再走下去,就是不断重复和自我复制的事情。我于是利用在澳门大学客座期间,会议活动干扰近于零的大好时机,将带到澳门的一批资料仔细读了一遍,又用回北京办事之际,再带去一些资料,陆续写成了若干篇《莫言家世考证》的文章。文章发表后,从事现代文学的朋友给了很多鼓励,但也听说有一篇批评文章,这文章我没看过,也没有当回事。等到自己亲手去做史料考证的工作,才知道它比“阐释”要难,费劲,吃力不讨好。因为刚开始做80年代作家的家世考证,“旁证”很少,只能利用作家本人和亲属及其朋友的“直接证据”,这就造成了拉偏架的不好感觉,其实在做的过程中,我已经意识到了,但知道因为没有经过时间沉淀,没有更多“旁证”的搜集发现,也只能先做成一个粗坯式的史料考证。等以后的有心人再进一步充实和推进罢。
今天来看,关于80年代文学的“阐释”已经做完,批评方法上再想有新的突破很难。眼下比较要紧的,是怎么将这些阐释做实,落实为作家作品的故事,给阐释在史料文献上做一些“解释”性的工作。这样,史料文献的跟进就变得极其重要不可或缺了。比如,以莫言故乡平安庄为中心,方圆几十里有一个“文学地理圈”,这个“文学地理圈”也存在于贾平凹的棣花镇周围,王安忆淮海路周围。我在刚完成的一篇文章中说:“因为迄今,我们只略微知道一点点贾平凹、莫言和王安忆作品‘地方志’影影绰绰的影子,而基本未碰那下边曲折蜿蜒的矿址,知其一却不知其二。例如,商州、高密东北乡和上海淮海中路的历史知识和氛围究竟是什么,作家与它们最真实的关系究竟是什么,仍是云遮雾罩的状态,还没有一个比较充分的清理方案。”这个文学地理圈与他们80年代以来的小说创作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还不得其解。另外,莫言的从军、贾平凹上大学、王安忆的插队,他们的读书、交友、个人生涯和文学活动等等,也都与其创作发生了纵横的关系。这些作品“阐释”背后的史料文献,至今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是非常可惜的事情。在这两三年来的课堂上,博士生赵天成的王蒙《夜的眼》和鲁彦周《天云山传奇》、谢尚发的张洁身世、邢洋的1979年代短篇小说评奖轶事,以及李屹和邵部对萧也牧死因等史料的考证,给我留下了不错印象,让我意识到这项工作仍然可以持续地做下去的。
我在黄修己和陆耀东教授这一代学人身上,学到了学问是可以通过教室向学生传送的道理。它当然非常寂寞,但也很有趣。我这些年在学生那学到的东西,远远超过了我给学生的东西。某种意义上,教室是一个很平等的地方,干净的地方,可以与学生一起切磋学问,问疑答疑,同时质疑自己的研究。在教室里同样能够感时忧国,寄怀天下,只是它是借默默无闻的做学问的方式开展的。对学生,对我自己,它都是无可替代的教益、熏陶、修为和自励。因为它不说假话、空话,是一种有一份根据说一句的朴学的境界,虽然我们还距此差得很远很远。
2017.1.21
程光炜,男,1956年12月生,江西省婺源县人。文学博士。1992年破格升为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近年来,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南方文坛》《当代文坛》等核心学术杂志,发表论文近200篇。出版专著《艾青传》《中国现代文学史》(主编)、《文学想象与文学国家》《中国当代诗歌史》《文学史的兴起》《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当代文学的历史化》等十余部。主编大型丛书《文化研究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八十年代研究丛书》《文学经典解读》等十余种。其中,《中国现代文学史》自2000年问世以来,已重印九次,先后列入教育部“面向21世纪改革教材”和“十一五国家教材”,成为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南开大学等几十所大学的考研参考书和本科生教材,最近还将在台湾再版。曾多次赴欧洲、日本、韩国、港台参加学术会议和讲学。1998年,在韩国韩瑞大学担任客座教授一年。2010年和2014年,在澳门大学中文系任客座教授。2005年以来,在《当代作家评论》《文艺研究》《文艺争鸣》等核心杂志主持“重返80年代”的栏目,对当代文学领域中的80年代文学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得到学术界的热情肯定。
2011年以来,先后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美国哈佛大学东亚系合作举行以“路遥与80年代文学的展开”和“小说的读法”两次国际学术研讨会,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1.《茅盾建国后的文艺理论和批评》,《新华文摘》2004年第8期全文转载。
2.《“伤痕文学”的历史局限性》,《新华文摘》2005年第6期全文转载。
3.《当代文学学科认同与分歧反思》,《文艺研究》2007年第5期。
4.《历史重释与“当代”文学》,《新华文摘》2007年第19期全文转载。
5.《文学史研究的“陌生化”》,《文艺争鸣》2008年第3期。
6.《当代文学学科的“历史化”》,《新华文摘》2008年第13期全文转载。
7.《孙犁“复活”牵涉到的文学史问题》,《新华文摘》2008年第18期全文转载。
8.《文学史研究的“当代性”问题》,《文艺争鸣》2008年第11期。
9.《如何理解“先锋”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2期。
10.《历史回叙、文学想象与“当事人”身份》,《文艺争鸣》2009年第2期。
11.《〈中国现代小说史〉与80年代“现代文学”》,《南方文坛》2009年第3期。
12.《重访80年代的“五四”》,《新华文摘》2010年第5期。
13.《80年代文学批评的“分层化”问题》,《文艺争鸣》2010年第3期。
14.《如何整理历史》,《文艺研究》2010年第10期。
15.《文学研究的“参照性”问题》,《现代中文学刊》2010年第5期。
16.《当代文学史研究中的“年代学”问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6期。
17.《小镇的娜拉》,《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5期。
18.《为什么要研究七十年代文学》,《文艺争鸣》2011年第12期。
19.《八十年代文学“边界”问题》,《新华文摘》2012年第8期。
20.《文学的“超克”》,《当代文坛》2012年第1期。
21.《文学年谱框架中的“路遥创作年表”》,《当代文坛》2012年第3期。
1.《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9月。
2.《当代文学的“历史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5月。
3.《文学史二十讲》,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
1.“中国现代文学课程建设”,教育部人文规划项目,1997-1999。
2.“胡适研究史”,北京市人文规划一般项目,1997-1999。
3.“走进当代的‘鲁郭茅巴老曹’”,教育部人文规划一般项目,2004-2006。
4.“重返八十年代的文学史”,北京市人文规划重点项目,2006-2009。
5.“当代文学史资料长编”,国家社科基金,2011-2014。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北京市“十一五”社科规划文学艺术评议组组长,北京大学诗歌研究中心、首都师大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
1.《中国当代诗歌史》,2004年北京市“精品教材”。
2.获2008年度“宝钢优秀教师奖”。
3.“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课程建设”获2008年北京市政府颁发的教育教学成果(高等教育)二等奖。
4.2010年度“北京名师”。
5.2013年,著作《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获全国第六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
6.2016年被聘为中国人民大学“杰出人文学者”
1.重返80年代文学史问题(博士生基础课)
2.学科前沿
3.当代文学研究专题
4.现当代文学史研究的基础
5.当代小说研读
(责任编辑 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