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理解当代文学史

2017-11-13 20:06黄发有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文学史研究者

黄发有

重新理解当代文学史

黄发有

当代文学是一门没有时间下限的学科,而且,随着历史的推进,对于当代文学的历史起点也陆续响起了质疑之声,有一些学者认为新时期以来的文学才是当代文学。也就是说,其研究对象飘忽不定,学科内部多有分歧,不同学者的侧重点有所不同,文学史研究与文学评论在研究目标和研究方法上都有明显差异,这在学院空间中不无尴尬之处。唐弢“当代文学不宜写史”的观点影响深远,因此,当代文学研究常常被等同于当代文学批评。程光炜的《文学史二十讲》中的篇章,其出发点是在直面当代文学学科现状的基础上,重新理解当代文学史。他毫不避讳地认为:“当代文学一直缺乏学科自律、没有历史规划,因此带有相当的学科随意性”;“始终没有将自身和研究对象‘历史化’,是困扰当代文学学科建设的主要问题之一。在我国现代学术史上,所谓‘学问’之建立,一个很重要的检验标准,就是一个学科、一个学者有没有一个(或一些)相对稳定的研究对象,而这个(这些)研究能否作为一个‘历史’现象存在,并拥有足以清楚、自律和坚固的历史逻辑,等于是否可以作为‘学问’来看待的一个基本根据”。事实上,只有正视这些长期存在的问题,当代文学研究才能摆脱学术的惯性,寻求新的突破。不容忽视的是,由于受到多变的当代环境的影响,当代文学研究经过多次的观念调整与方法更新,不同时期对同一个研究对象的评价往往有巨大的历史落差,同一个研究者面对同一对象的发言也是自相矛盾。正如作者在《“当代文学”与“新疆当代文学”》一文中所言:“我们所以对这种明显不公平不正确的历史叙述充满了同情和理解,是因为我们抱着历史的理解和同情,‘重新理解文学史’的问题才能够顺利和正常地提示出来,并成为我们不仅仅这样去理解‘当代文学’与‘新疆当代文学’的关系,也可以成为我们重新理解‘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关系、‘现代文学’与‘古代文学’关系的一种理解性的知识框架。于是这样,整全性的文学史视野就在这种历史关联中体现出来了,狭隘的文学史观念就会逊位于整全性的文学史观念。这是迈过了艰难而漫长的历史阶段时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这也是付出代价后的值得珍惜的收获。”

《文学史二十讲》一书有三个方面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首先是方法论的自觉。《文学史二十讲》所收录的篇章,讨论的都是当代文学史研究中的基本问题,像《当代文学学科的“历史化”》《文学史研究的“陌生化”》《文学史研究的“当代性”问题》《文学研究的“参照性”问题》《当代文学学科的认同、分歧与建构》《“当代文学”的理解》《当代文学中的“鲁郭茅巴老曹”》《当代文学海外传播的几个问题》等篇章,涉及的都是当代文学研究无法回避的问题,只有对核心概念进行辨析与廓清,才能确定学科的边界,进而从关系思维的角度,考察作家作品在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中的具体位置,凸显那些被表面现象所遮蔽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经过时间的积累,当代文学学科也逐渐形成学术成规,就像《当代文学学科的“历史化”》一文中谈到的“文学史研究的‘批评化’”、“认同式研究”和“本质论历史叙述”等问题,这些轻车熟路的研究路径已经成为不少学者的常规武器,对其背后暗藏的陷阱往往习焉不察。程光炜主张:“我的理解是,这种‘讨论’不光要以文学的‘历史’为对象,与此同时,也应该以自己的‘已有成果’为对象。它不光要讨论‘过去’了的‘作家作品’的历史状态,同时也应把研究者的历史状态纳入这样的讨论之中。当代文学学科更应该考虑的是,应该不应该有自己的‘边界’、‘范围’和‘领域’,当然这些东西,又只能是在不断的讨论之中才浮出水面,并逐渐为人们所接受。”他以敏锐的问题意识,在无疑处见有疑,期望通过对学科、研究者和已有成果的多重的、批判性反思,提升研究的学术含量,发展和完善这一学科。

当代文学研究者与自己的研究对象共同行进,置身于同一个时空之中,一方面研究主体有亲身体验,有鲜活的经验与个人记忆,这使得研究成果保留了温度和活性;另一方面缺乏必要的距离,情感认同难免会干扰理性的判断,甚至被潮流、舆论和偏见所裹挟。因此,当代文学研究更加需要对想当然的“共识”展开怀疑性研究,在“不成问题”的地方发现问题并追问其根源。程光炜将这种思路概括为“陌生化”:“我的‘陌生化’的理由是,不能因为宣布是‘同情和理解’的研究,就一定是‘靠得住’的成果,就不需要再去讨论。因为,在我们今天的研究语境中,‘同情和理解’的研究很容易被演变成一种‘主题先行’和不容分说的‘权威方法’。”也就是说,他特别注意当代文学研究者容易陷入的误区,探讨如何避免这些盲点和陋习的对策与方法。在讨论文学史研究的“当代性”问题时,他强调“当代性”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一种“动态史”;研究者在新语境中提出新问题时,首先要经过“新语境”的“知识过滤”和自我清理,否则被界定的“历史”就成了一种被泛化的历史;用“新方法”得出“旧结论”,其根源是研究者从个人角度理解“当代性”时,缺乏对自我观念的更新和反思,“新方法”在某种意义上成了“陈旧”的价值标准的外部装饰和伪装形式。对于在较长的时段内盛行的“去政治化”的文学策略,程光炜分析了其逻辑上“用这个结论反对另一个结论”的片面性和简单化倾向。值得肯定的是,他并没有匆促地提供简便的解决方案,而是充分注意到这种困境的艰难性和持久性:“怎样用‘历史研究回答当今的问题’、怎样认识‘当代性也是一个历史概念’,又怎样在‘新方法’和‘旧结论’的研究怪圈中找到一个适当的平衡点,以及怎样把‘当代性’不仅仅理解成面对‘当下性’的研究,同时也认为它本身也包含着过去作品的‘体系’性眼光,仍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我们理解什么是文学史研究的‘当代性’的障碍和难题。”在某种意义上,当代文学史研究无异于戴着镣铐跳舞,要经得起时间检验,只能在接受历史限定的前提下去拓展有限的学术空间。

程光炜既从文学史哲学角度探讨当代文学研究的方法论问题,又从不同层面梳理当代文学史的线索,审视其内在结构,将理论探讨与研究实践有机地结合起来。近年他最受关注的是从“年代学”的角度思考“70年代”、“80年代”、“90年代”的历史关联性,同时从纵横交错的历史关系中重新审视具体时空中的作家作品和文学潮流。譬如收入《文学史二十讲》之中的关于“寻根文学”、“先锋小说”、“孙犁‘复活’”、“路遥现象”等问题的思考,都贯彻了这一研究思路。“这就是把过去当代文学研究比较强调‘作家作品’的研究方式,稍微往‘文学及周边研究’方面靠靠,通过把过去的研究成果‘重新陌生化’,再重新回到‘作家作品研究’当中去。”

其次,从史料出发。一方面,作者深刻地意识到当代文学研究在资料整理和史料研究方面还相当薄弱,不仅远逊于传统学术,也无法跟现代文学学科相比。作为“出身”于现代文学学科的学者,他深有感触地说:“由于‘转行’,我近年特别怕见研究现代文学的学者,担心人家表面客气,心里却对搞当代文学的‘不以为然’。这是因为,在现代文学研究界,发现和利用‘文献资料’被看作是基本功,受到普遍重视,研究者的文章多是在此基础上写成的。所以,他们中的一些人很相信自己那才是‘学问’。”由于史料建设的不足,缺乏必要的互证与证伪,当代文学研究界的一些观点就显得比较随意,容易将个别现象上升为全称判断,或者以研究者的个人偏好抬高或贬低某一研究对象。更有甚者,有一些观点干脆是完全凭借印象的、一厢情愿的、想当然的结论,譬如新生代小说家被一些评论家认为都是60年代出生的作家,事实上林白、张旻都是出生于50年代末期。“在我看来,所谓的‘历史分析’,就是在占有材料,充分理解现象背后所潜藏的各种问题的纠缠、矛盾和歧义之后,然后针对这些现象所作出的谨慎、稳妥和力求准确的论述。”另一方面,史料整理作为基础性工作,并非机械劳动,它既需要人文情怀的浸润,更需要史家眼光的激活,其呈现形式还是一种有意味的叙述方式。“‘资料’整理可以看作是文学史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它本身所包含的‘批评性’是无可置疑的。”扎实的、公允的资料整理,能够纠正情绪化的文学评论和倾向性明显的文学史叙述的偏颇,使得后来的研究者可以重新将特定的作家作品、文学现象还原到当时的历史时空中,恢复研究对象更为复杂和本真的历史面目。当研究者在面对那些充满争议的研究对象时,更需要依托全面的、不偏不倚的历史资料,从而澄清那些被误读的作家作品,重新认识那些被低估的、被排斥的文学价值和审美复杂性。

当代文学评论是当代文学学科保留记录、积累材料的特殊形式,因其鲜活性、敏锐性而具有一种内在的感染力。但是,那些才子气十足的、东拉西扯的评论文字难免会没有根据地乱发舆论,而照搬外来理论的批评家习惯用一种理论事先预设,这不仅会严重削弱结论的可靠性,还容易造成将错就错、以讹传讹的恶性循环。因此,自觉的史料意识是研究者对自我表达的一种必要限定,也是对学术视野的一种开拓,在研究时不仅搜集自己偏好的、支撑自己观点的材料,而且应该注意到那些曾经被自己排斥的、不利于自我表述的材料。只有这样,当代文学研究的丰富性、复杂性才能被真正地挖掘出来。程光炜论述文学研究的“参照性”问题时,正是从史料出发,进而开辟出打破封闭思维的学术进路。作者认为研究者要自觉地在深入研究中寻找和发现:“这种寻找又不是在自己看到的思想状态、资料文献中进行,甚至不是在自己喜欢的观点中进行。因此,这种寻找的难度首先来自对自己研究习惯的克服,来自对自己观点的必要的反省,它包括了给自己不喜欢的思想状态和观点的应有尊重。这种难度就在于在一种别扭的研究状态中超越自己,同时又返回自己,以便使自己的研究视域尽可能地抻开,使文学研究尽可能地回复到圆融、包容和理解的状态之中。”

在某种意义上,系统化的史料整理工作是建立当代文学学科这座大厦的基石。完备的史料使得对象和问题都能沉淀下来,抑制那种没有公认标准的、自说自话的、借文学随意发挥的表述,改变主观化的、空泛的宏观概述盛行一时的状况。面对丰富而复杂的史料,研究者的叙述应当有凭有据,循序渐进地制定学术标准,确立学术认同的基本常识和“写作通则”,并使之成为维系知识共同体的纽带。当代文学学科不可能是一块自定规则的学术飞地,不能在自我循环中开展学术生产,它必须遵循历史学科的公共经验与一般规则。程光炜主张:“当代文学学科,应该像当年的现代文学学科那样,不要再停留在一般评论的状态了,而应该把学科建起来。”

再次,互动的对话性。《文学史二十讲》中有五篇在国内著名大学的演讲稿,还有三篇访谈录。这些篇章都有与听讲者互动的对话性,包含潜在的观念碰撞、精神沟通与认知期待。从文体角度来看,这些篇章较为活泼而灵动,除了演讲者的声音之外,周围似乎还响着听众内在的声音。有趣的是,书中多处出现“大家不要误解”“大家不要‘误解’我的看法”“不瞒大家说”一类的口语化表达,这保留了演讲的鲜活度和现场感,同时也反映了演讲者对听讲者的看法的重视。在程光炜的多种著述中,一直非常重视“课堂”的作用。在北京师范大学的演讲稿《当代文学学科的“历史化”》之中,他认为:“我所说的当代文学学科的‘历史化’,首先与跟踪当前文学创作的评论活动不同;其次,它指的是经过文学评论、选本和课堂‘筛选’过的作家作品,是一些‘过去’了的文学事实,这样的工作,无疑产生了历史的自足性。”课堂作为文学教育、学科建设、文学传播与接受的重要一环,在以往的文学研究成果中常常被忽略和屏蔽。作为一个动态的空间,这既是传授知识的平台,也是思维碰撞、人格交流的场所。一个学科要得到持续的发展,需要不断有新的研究力量的养成与加盟,在传承中激发创新的活力。《文学研究的“参照性”问题》一文,作者以自己的三位博士生白亮、杨晓帆、李建立的研究成果为基础,反思自身的研究习惯乃至学术偏见,在思维的碰撞中点燃思想的火花。《文学年谱框架中的〈路遥创作年表〉》也是从杨晓帆编制的简要的《路遥创作年表》说开去,从个别到普遍,思考当代文学研究的共通的学术法则。重视科研轻视教学,在国内大学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要真正做到教学相长,绝非易事。在与学生的对话中相互促进,自得其乐,这种境界令人向往。

《文学史二十讲》对当代文学史基本问题的讨论,其起点是质疑,然后是平等对话与进一步的追问,充满了思辨色彩。关于“左翼文学”研究中的“翻烧饼”问题,书中就有多处提出商榷与质疑。作者在谈到“历史的同情和理解”时,有这样一段文字:“因为‘疑惑’在于,它是‘预先’设置了‘历史’?还是通过发现的‘材料’才找到那个被图书馆‘封存’因而是‘原封不动’的‘历史’?或就是按照作者本人‘愿望’而‘重新建构’的‘历史’?说老实话,我读完文章一头‘雾水’。”在书中多处都有这种连环的提问,作者并非要显示自己的高明,而是在真实袒露自己的迷惘的前提下,探究现象背后隐藏的问题。深入对话的前提是平等主体之间的相互尊重,参与者真实表达各自的情感和思想,相互敞开,相互接纳。自由的对话不是一种预设的状态,主体之间袒露灵魂,启发思维,在开放状态中生成新的可能性。在考察分析的基础上,通过反思和批判,对话才能获得一种自我生长的内在力量,推动视野的融合和思想的创生。对话既是发现对象的过程,也是重新发现自我和相互发现的过程。对话的目标是通过对话培植知识共同体,达成基本共识,强化对当代文学这门学科的认同感。

〔本文系2014年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新中国文学传媒史料综合研究与分类编纂”(批准号:14AZD081)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李桂玲)

黄发有,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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