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彪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亚椠欧铅意欲兼”——论吴宓旧体诗词的思想与艺术渊源
◆ 王 彪
文学始于摹仿,循序渐进,终能融会贯通,戛戛独造。因此,“沿波讨源”式的渊源探究,有助于我们从思想到艺术,对吴宓诗词创作的源流、融汇、生成、创造进行观照。儒家的社会道德担当、“新人文主义”的理性节制、浪漫主义的激情感伤共同构成了吴宓诗词的思想渊源;以杜甫、李商隐、吴梅村为代表的中国古典诗艺,以黄遵宪、梁启超为代表的“诗界革命”传统,以罗色蒂、拜伦、雪莱为代表的西方诗艺共同构成了吴宓诗词的艺术渊源。“须知此件原为宓诗集之附录,意在说明宓学诗之渊源、唱和之朋友、宗派之所属、技术之所重、国家社会之大势、个人情志之养成。易言之,即诗话乃为宓诗集中之诗之参考与背景而已。”(《空轩诗话·四十九》)不仅是诗话,吴宓自身的诗词创作,以及师友间的唱和、批评等诸多材料都或隐或显地展示了吴宓诗词创作的背景与渊源。
文学是以语言为工具,经过艺术加工、规范后的情思表达,因之,形式和内容成为文学互为表里的两个方面。对于吴宓而言,“立人为本,诗艺其次”。他曾在《余生随笔》中说:“故学一人之诗,必先学其人格,学其志向,则诗乃成光芒万丈。”吴宓的旧体诗词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其思想、情感塑造与矛盾的见证者。而这塑造着又矛盾着的人格有着极其复杂的渊源。这里既有吴宓一贯坚持的中国传统儒家思想,又有他所服膺的白璧德等倡导的“新人文主义”,更为重要的是,西方现代浪漫主义思想对其也有着重大的影响。这些都构成了吴宓人生哲学中的“多”。吴宓并没有偏执一端,而是努力通过以“诚”为核心的“客观理想主义”来对这些丰富而杂乱的思想进行整合,进而达到“执两用中”的中庸之道。吴宓在《空轩诗话》的一段话颇能反映这种“企图”:
亦可云,宓曾间接承继西洋之道统,而吸收其中心精神。宓持此所得之区区以归,故更能了解中国文化之优点与孔子之崇高中正。宓秉此以行,更参以西人之注重效率之办事方法,以及浪漫文学、唯美艺术,遂有为《学衡》、为《文学副刊》,对碧柳、对海伦之诸多事迹。
1. 中国传统儒家的思想渊源
“顾吾谓诗中有根本二义,则为众所公认而万不能废者:一曰温柔敦厚,是为诗教。诗之妙用,乃在持人性情之正,而使归于无邪。二曰作诗者必有忧患,诗必穷愁而后工也。”吴宓正是在“诗教”、“士人忧患意识”两个方面对儒家思想继承与发扬的。
儒家的“诗教”传统是和孔子密切关联的。《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是最早关于诗教的记载。又在《论语·阳货》中具体阐述为:“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儒家的“诗教”观主要是通过对《诗经》的学习,对人的完美人格与学识素养的完善。诗教主张的“温柔敦厚”的人格培养,是建立在传统“寓教于乐”的文化观念之中。“诗教”在具体贯彻时,是从战国时期荀子的“文以明道”,到唐代韩愈的“文以贯道”,再到宋代理学家的“文以载道”的演变过程。
作为吴宓敬重并深受其影响的师长,黄晦闻有感于“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十分注重发扬“诗教”。黄节曾誓言:“乃使道德礼法坏乱务尽,天若命余重振救之,舍明诗莫繇。”吴宓虽然十分推崇,但无论是在“诗教”的内核还是实施上,隐约之中已见新质。吴宓最早提出“诗以载道”是在《余生随笔》中:“此道非仅儒家之道、孔孟之道,实即万事之本原,人生之真理,如上所说者是也。予谓诗亦载道。盖诗乃晓示普遍根本之原理者,特必出以艺术之方式,而有感化之功用耳。”在这里吴宓虽然是继承了儒家“诗教”功用观,却将传统诗教中宣扬“孔孟之道”的“礼教”内核替换成了现代“崇尚理性,追求真情至理”的精神。这在吴宓的诗词中表现得相当明显,《忏情诗三十八首》(其八):“用术不甘兼负气,温柔敦厚失之愚。”传统的“诗教”已经失去了它的魅力与效力;《南游杂诗》(四十三):“情能合法即为礼,爱到崇高方是仁”则是将传统儒家的“仁义礼智”的礼教思想,替换为现代的法制与理智;《送贺麟君游学美国》诗云:“竭忠尽智逢困厄,隐居独善岂初心”更是对中国传统的“愚忠”思想以及归隐山野的“隐逸情怀”的解构。实质而言,吴宓是想通过诗词存国粹、扬文明,振民心、启民智,进而淳民德而立国事、探求真理而明万物之本源。吴宓后来在《文学与人生》中又细致地将文学对人生对社会的功用分为:涵养心性、培植道德、通晓人情、谙悉世事、表现国民性、增长爱国心、确定政策、转移风俗、造成大同世界、促进真正文明等十个方面,进一步强调在现代社会中“诗教”的重要地位。
吴宓诗词中对儒家思想另一方面的继承便是作诗要有“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既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社会担当;亦是“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忧国忧民之博爱情怀。吴宓在《余生随笔·王安石》曾言:“予意文章虽为末技,然非有极大抱负,以淑世立人,物与民胞为职志,作之必不能工。”其中“物与民胞”出自宋代关中大儒张载《西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在其早年诗词中有突出的呈现。诸如《二十初度》诗云:“身非一己物,志为斯民图。”《赠刘朴》诗云:“忧时感世太无端,珍重金瓯劫后完。愿结同心扶大厦,讵能只手挽狂澜。英才漫道三湘少,奇士由来四海滩。健志雄图常自励,诗书莫令误儒冠。”此诗写于1911年,刘朴字柏荣,湖南湘潭人,吴宓清华同级同学。此虽诗稍欠锤炼,但自有一种光明昂扬的淬厉之气。读后不仅为吴宓当时的忧心国事的少年壮志奇愁而感发。《西征杂诗》其十九:“丧乱干戈怀杜老,苍凉丝管爱秦声。”其三十九:“劫余情况问何如,村落萧条暮霭多。古庙农居存破瓦,屋梁门扇付樵柯。行人袱被仍徙走,军士肩枪喜跨骡。最是潼关繁盛景,承平犹是昔年过。”颇有老杜“三吏三别”的遗风,将“西安围城”之后城郊农村衰败不堪、农民流离失所、军士扬兵耀武的场景描摹出来。
2. 新人文主义与浪漫主义的择取
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孕育于古希腊,相较于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对“人”的张扬而言,它重新强调一种内在的节制。“新人文主义”主张在人性“二元论”的基调之下,以人性中的道德、理智来节制肆意横流的欲望、情感,从而达到一种中和节制的人性美。可以说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学说有着相当大的包容性:它是人文的,因此对古希腊与中国儒家文化同等推崇;它是崇尚节制、企及澄明之境,因此又对基督教与佛教同等关注。以吴宓为核心的“学衡派”最早引介“新人文主义”传入中国。因之,吴宓被称为“中国的白璧德”,有时吴宓亦自称为“东方安诺德”,笔者认为这是世人对吴宓的误解,亦是吴宓对自己的不自知。吴宓之所以追随白璧德成为一个“新人文主义者”最根本的原因,恐怕应该是白璧德学说的包容性,它契合和支持了吴宓对传统儒家文化的坚持。当我们将视野转到国内,当时儒家道德文化面临全面的信任危机的历史背景下,在美国找到的“新人文主义”对于吴宓来说,无疑是及时雨,是一个有力的支撑。但吴宓并不是对儒家道德文化亦步亦趋的,他期待的是在“昌明国粹”的革新下使传统思想文化迈向现代化。这种“现代化”便是在社会层面保持儒家道德礼仪的凝聚力,在个人层面张扬情感与理性并重的个人主义。从这个方面说,吴宓留学美国的收获可以说是寻求到了一种对其儒家道德思想信念有支撑性的“新人文主义”学说,但更为重要的是接触并折心于这个学说的对立面“西方现代浪漫主义”。
西方现代的浪漫主义肇始于十八世纪末。说浪漫主义是以非理性主义来反对理性主义是可取,但若是因此说浪漫主义是反现代化的,那大概是搞错了。浪漫主义和理性主义是西方启蒙运动的一对孪生子。西方的现代化之路正是在两者之间的振荡中向前发展的。理性主义是推动现代西方发展的主力,但理性主义是以主客“二元对立”确立世界的准则的。极端理性的发展很容易造成,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甚至是人的自我的全面异化与分裂。浪漫主义则是通过张扬“主体个性”,主张以真挚内在情感的释放弥补异化造成的分裂。当然吴宓选择浪漫主义是有自己的考虑的:一是吴宓本性浪漫,浪漫主义契合了自我的本心;二是吴宓借助浪漫主义的张扬,对儒家传统的“三纲五常”的僵化极端礼教核心进行“偷梁换柱”以完成对其现代化的改造,因此也是具有反封建的性质。总的来说,吴宓是打着新人文主义的旗帜,通过对浪漫主义的坚持来完成对儒家传统进行改造的。这也是吴宓能将极其矛盾的两者纳入到自己学说中的隐秘之所在。具体到诗词的创作上,虽有生硬和冲突,其诗词创作却是意欲融合浪漫之感情与古典之艺术于一体,采撷古今中外于一炉。钱钟书的《论师友绝句》:“亚椠欧铅意欲兼,闲情偶赋不妨禅。”大抵是中肯之论。最能代表吴宓浪漫情感的理性节制与古典传达的诗词当推《吴宓先生之烦恼》(七绝 四首)诗云:
吴宓苦爱□□□,三洲人士共惊闻。离婚不畏圣贤讥,金钱名誉何足云。(其一)
作诗三度曾南游,绕地一转到欧洲。终古相思不相见,钓得金鳌又脱钩。(其二)
赔了夫人又折兵,归来悲愤欲戕生。美人依旧笑洋洋,新妆艳服金陵城。(其三)
奉劝世人莫恋爱,此事无利有百害。寸衷扰攘洗浊尘,诸天空漠逃色界。(其四)
此诗是仿英国小说家萨克雷所作的《反少年维特之烦恼》而作。吴宓在诗中将自己对毛彦文热烈浪漫的爱情毫无禁忌地表露出来。为了追求毛彦文,吴宓多次南游,与发妻离婚、不远万里到欧洲,可谓极尽浪漫之能事。但最终亦是求之不得。然而此时吴宓并没有堕入浪漫主义颓废的情感之中,而是愿逃离色界,扫除心中尘埃,并借自己来讽喻世人。吴宓诗中,因情悟道,以情道合一为教训的诗作诸如《空轩十二首》、《忏情诗三十八首》等等随处可采撷。此中可见人文主义对吴宓诗词风貌的影响。
1. 中国古典诗艺
吴宓诗中悲慨苍凉学少陵,缠绵清丽学义山,而其神似梅村,且其性情、经历与梅村多有相似。吴宓在晚年《读吴梅村诗》诗云:“吾生最爱梅村诗,老去熟吟涕泪随。出处依违明苦志,词章秾艳寓深悲。”可谓知心共鸣之论。吴伟业的“梅村体”诗作对吴宓影响最大,主要是指他诸如《圆圆曲》、《永和宫词》之类的七言歌行体叙事长诗。这些诗作语言工丽、善用典故、叙事技巧多样,巧妙地将李义山纤浓绮丽的笔触与元白叙事诗善于铺叙的笔法结合在一起,此外吴梅村的这些叙事诗作以能够真实、细腻的反应宽阔的历史,而具有诗史的品质。吴宓早年所作的《清华园词》便是仿“梅村体”所作。此诗为七言歌行,共144句,规模壮阔,步骤井然。全诗四句一转韵,语言峻丽绵劲、用典颇多,而意旨深远,得梅村之雅韵,亦有白居易《长恨歌》、元稹《连昌宫词》之遗风。此后吴宓的《石鼓歌》、《哀青岛》、《海伦曲》等叙事诗作都对梅村的五古、七古的叙事诗有所借鉴。吴宓在晚年日记中一处有较吴梅村与顾亭林诗的总结,节录如下,以作小结:
2. 外国诗歌艺术
吴宓诗词思想渊源中深受外国(西方兼及佛教与伊斯兰教等)的影响必是无疑。且不说吴宓一直进行着“中西诗音节与韵”的比较研究,仅从其诗词创作中我们便可以多少看出外国诗歌艺术对吴宓旧体诗词创作的影响。在诗歌艺术上,吴宓虽然坚持传统的格律诗的形式,但也自觉地吸收西方诗歌中的音韵、典故、意象、结构、章法等。吴宓的诗词中典故、意象等方面另有文章专门论述,本节专门就外国诗歌的结构与章法对吴宓诗词的影响加以论述。
整体而言,吴宓的诗作无论是在思想还是艺术上都企图贯通古今,融汇中西。传统儒家的道德、责任与名礼在吴宓诗词中有着主导的作用;同时“新人文主义”无法规约的浪漫激情与感伤情调也在吴宓的旧体诗中冲突。艺术方面,在对中国古典诗艺的接受上,吴宓远取杜甫、顾亭林之沉郁悲怆,李商隐、吴梅村之凄丽哀婉,近承黄遵宪、梁启超等人开拓的“诗界革命”;对西方诗艺的借鉴上,撷取安诺德、罗色蒂等人的辞庄典雅,拜伦、雪莱的情荡章严。因此,探索吴宓旧体诗词的思想艺术渊源便是把吴宓放置在“古今中西”的视野去考察。刘健《沁园春·题雨生兄〈吴宓诗集〉及近作》可谓吴宓为人、为诗较准确、全面的概述,权且录之,以作本文之结:
注释:
①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诗话》,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253页。
②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诗话》,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6页。
③周辅成:《吴宓的人生观与道德理想》,《文学与人生》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吴宓坚信“一”“多”的人生哲学。“一”是绝对的真理和终极的信仰。“多”便是这世间纷繁的物象、众多的欲望与情感等。人不能脱离此世,不能腾云于“多”之上,但要努力地向“一”升华。在这个意义上,吴宓称自己是“客观的理想主义者”,即有“澄明之理性与热烈之情感”。通过“诚于心思,勤于践行”来达到仁智合一,情理兼到的中庸之境。
④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诗话》,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215页。
⑤吴宓:《西安围城诗录序》,《学衡》1926年11月第59期。
⑥赵敏俐:《“诗教”的发生》,《光明日报》2015年3月27日07版。
⑦黄节:《蒹葭楼自定诗稿原本》,广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18页。
⑧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诗话》,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43页。
⑨吴宓:《文学与人生》,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9~68页。
⑩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诗话》,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6页。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