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 位

2017-11-13 19:32高云凤
连云港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老张座位司机

高云凤

老张三四点钟就醒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路灯眯着恹恹欲睡的眼睛,料想太阳还没有赶过来换岗。他躺在竹片上,听着竹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感觉自己的老骨头也“吱吱呀呀”地叫着碎了一床。他一会儿仰面,一会儿侧身,总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他索性爬了起来,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屋内来回走动。他刚走了几步,一抬头看见墙上的日历,怎么把昨天留在了今天?他赶紧撕去最上面的一页,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这才赫然发现今天已是立夏。

难怪昨夜汗流不止,把竹席都浸湿了。老张摸了摸头,发现发梢上竟沾着汗珠子。

他照例烧了一壶水,泡上一杯茶,扭开收音机,从这个台换到那个台,最终选定了京剧频道,里面正唱着“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这可是老张百听不厌的《苏三起解》,老张坐着听了一会儿,发现外面的路灯自动熄了。于是,起身打开碗橱门,端出昨晚剩下的一碗冷泡饭,就着一瓶酱油豆,“呼噜呼噜”地咽下了肚。

他抹了抹嘴唇,看看了外面,天色已亮,便端起茶杯,提一个竹篮,里面放着七八包饼干,还有一瓶牛奶,关上门出去了。

一出门,一股热浪直冲脑门,把他团团围住。老张皱了皱眉看了看东方,天边一片火红,似乎有人蓄谋要将这笼盖四野的穹庐一把火烧毁。

“瞎眼了?没素质的东西!”燥热的空气中陡地投下一枚炸弹。老张吓了一跳,竖直耳朵在找。只见一个高个子男人,气咻咻地站在一辆黑色大众旁,叉腿,仰头,像一头暴怒的野狼。老张走进,发现车屁股上留下几条粗粗的杠杠,有两处还瘪了进去。可这车停的,车头远远躲开前面的白线,车尾毫不客气地占了后面车位30多厘米。

老张深叹一口气,蹒跚地朝78路公交站台走去。车正在一旁候着,老张慢慢地爬上车,刷了挂在胸前的老人卡,看看偌大的公交车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每一张座位都张大嘴巴盼着老张去坐。老张径直向前走了几步,单单选了司机右手一排中的一张。

这排座位相对于单人座位不够安全,也不太舒服,但占有这张座位,就能把对面人的脸孔鼻子甚至汗毛看清,何况左右两侧还有人相伴。但对老张而言,这张座位最大的优势是,离司机较近,能清楚地看到司机的后脑门和半个侧脸。

老张把篮子放下,屁股像蜗牛的触角慢慢探向后面的座位,眼睛睥睨着左前方,紧盯着司机看。那眼眶快干涸成一条河床,可眼珠子却竭力地睁大,像黑夜里潜伏在洞口的两只猫眼。

司机感觉背后射来两道强光,不由好奇地透过反光镜打量了一下老张:一张密布皱纹的脸,一头落满雪花的发,一双干枯浑浊的眼,给人安详似曾相识之感。司机看着前面的路,又迅速看了一眼反光镜,边踩离合器边说:“老人家,早啊!”老张一听受宠若惊地说:“早!小伙子早!”

车内复归静寂。老张那双昏黄的眼不离不弃地追随着司机,一脸的孤寂与忧伤。司机不时地瞄一下反光镜,忍不住问:“出门转转?”“唉,转转!”老张说着,用手背揩了揩发涩的眼眶,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司机。

到了一站,上来好几个老头老太,还有携着孩子的妇女。空旷的车内一下子热闹起来,老张的眼睛随着乘客的脚步一点一点地挪动,看到他们快要走到自己座位时,屁股赶忙往旁边让让,本来还想往后面再走几步的老头老太,便挨着老张慢慢地坐下了。这时,老张张大着嘴巴,一脸兴奋,转动着头左右打着招呼,那神气,似乎上来的人他都认识。

车内一下子变得闷热起来,司机叫大家把车窗关上,打开了空调,一股凉气缓缓地在车内流动。

左边一张座位坐着两个小孩,用屁股作武器,死死地抵着撞着。岁数小的力不堪敌,被挤出座位,岁数大的占据了整个座位,露出一脸得瑟。小男孩嘟着嘴,冲上去双手用力推搡,大男孩没动。小男孩蹦跳着,用小手抓挠大男孩的脸蛋,大男孩头一偏躲过。两孩子嘻嘻地闹着。老张露着空洞的牙床,乐乐呵呵地看着。闹了一会,只听到小弟弟“哇”地一声,哭声惊扰着整个车厢。大人抱起哄着劝着,小男孩哭声不止。一股怨气在车内慢慢扩散。大人非常尴尬,大声恐吓:“再哭,叫警察把你逮了去!”小弟弟惊恐地四下找着,撇着小嘴,汪着一眶泪。老张一惊,倾着身子,伸长手臂,递过一盒饼干和一瓶牛奶:“宝宝,喏,爷爷这儿有饼干牛奶!”小孩愣一愣盯着老张看,慢慢地伸手接过饼干,抽泣着去撕包装。家长拦住:“还不赶快谢谢爷爷!”小孩闪着带泪的睫毛,奶声奶气地说了声:“谢谢爷爷!”

“哎,好好好!不谢不谢,把牛奶也拿去喝了!”老张浑浊的眼里放出异样的光,怜爱地看着面前这张胖乎乎的小脸,皱纹围困下的嘴巴空空地张着,就像夜幕下的水潭,枯瘦的右手够着去摸孩子圆圆的脑袋。

孩子“咯嘣”“咯嘣”地吃着,老张眯缝着眼看着,那眼神暖成三月的湖面,微风吹拂,不时跳跃着几点银光。

车内静静的,所有的人都在分享老张的快乐。这时,有人扯直嗓子大喊:“停车!快停车!北大门过了!”司机没有理会继续开车。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满脸怒气一个箭步冲向司机:“妈的,你耳朵聋了?”司机看着前方说:“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报站,你不下;现在没站点,你偏要下。”“你什么时候报的,老子咋没听到?老子现在就要下车,否则你得帮老子付回车费?”说着,暴怒地伸出铁钳般的大手。

“喂,喂喂……你这是干什么?不就是回车费吗?我付!”

中年人一回头,撞上一张惶恐不安的老脸。一只皱巴巴的手,远远地向他递来一张皱巴巴的纸票。中年人也斜着老张问:“怎么?他是你儿子?”

“啊……不是。”老张侧脸看了看司机,轻轻地摇摇头。

“那你帮他付什么钱?……哼,真爱管事!”中年人瞪了老张一眼,任老张拿钱的手僵直地伸着,悻悻地退回座位。

司机回头看了看老张,眼里满是感激。

中午时候,所有的人都下了车,司机也下车吃中饭了。老张啜一口茶咬一口饼干,吃得有滋有味。

等到司机回到车,老张头抵着窗已经睡着了。司机摇摇头笑着说:“这老头,真有意思!一上车就不想下去了!”猛地一想,不对啊,这老头近几个月里好像一直坐自己的车。

那天,一阵电闪雷鸣之后,天空被裂开一道口子,雨“哗哗”地倒下,风疯狂地嘶吼,天地一片混沌,道路尽没水中。

公路上奔驰的汽车,就像游艇在海面上行驶,车子一过,水花飞起丈把高,溅了行人一身一脸的水。

雨雾中,有大片裸露的农田,上面歇着两辆橘红色的施工车,也许要不了多久,将有许多建筑拔地而起。

车外一帘银珠,车内空无一人。司机一声轻叹,放下手刹,轻踩油门,准备空车而去,透过雨刮器,一把雨伞正朝车前移动。待伞近车门,司机睁大了眼睛。

“噫!这么大的雨,不在家歇歇脚,陪老太婆看电视?”司机笑着问。

老张甩掉伞上的雨珠,一脸慈祥地看着司机,顿了顿说:“老太婆早走了!我就是怕你受欺侮,赶过来给你壮壮胆。”

“啊?怕我受欺侮?哈哈哈……你还惦记着那天的事?其实,你多虑了,借他十个胆,谅他也不敢动手。”

“你还是小心为好!人这一生,不能害人,但防人之心还是要的。”老张一脸诚恳地忠告道。

“也是。那天的事,说起来还得谢谢你呢。”司机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皮。

老张不搭话。

司机便没话找话:“不知是谁惹怒了老天爷,下这么大的雨!你若不来,一路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等了片刻,身后还是没人搭茬,司机提起身子看了看反光镜:老张前倾着身子,正一脸惆怅地看着自己,眼神恍惚迷离,不知在想什么。司机皱皱眉看了一眼,赶忙避开。

过了好久,老张说话了:“我儿子也是开公交的,他也会在这样的大雨天出车。”声音低沉缥缈如同梦中呓语,又好像声音绕过几条巷子留下的回声。

司机心一拎,刚想问:你儿子在哪个公司。一抬头发现有人来了,便忙着打开车门。

上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右手搀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男孩一头稀疏的黄毛,胖嘟嘟的小脸,忽闪忽闪的眼睛,还有灵秀藏笑的鼻翼……

老张眼睛一亮,挺直了身子,颤抖地从座位爬起,眼里突然溢满了浊泪。他张开臂膀,向男孩伸去……

干什么?当老张快要够着男孩的一刻,一声斥责从天而降,老张猛抬头,看见一张铁板似的脸,他老脸一红,赶忙把手缩回。

小男孩蹦蹦跳跳,试图一步跳进车内,不料台阶太高,踏了个空。身子跌跌撞撞歪倒着,左手被少妇紧拽着,手上的薯条撒了一地。老张急急地立起,向前一步扶住孩子,自己却险些绊倒。少妇见了,嗔怪道:“你这老头,帮什么倒忙?孩子我不是搀着吗?你若跌着伤着,责任在谁啊?”老张撇了撇嘴,讪讪地退回了座位。

男孩赖在门口,低着头去捡地上的薯条。少妇拉着男孩的手,用力往前拽,男孩捡起一根薯条就往嘴里塞。少妇见了,一掌拍向孩子的小手,薯条从孩子嘴边飞了出去,落在了地上。小家伙嘴一咧,往地上一坐,蹬着小腿嚎啕大哭。

老张见了,急急地从篮子里拿出两袋饼干往孩子手上塞,“乖,地上脏,快起来,爷爷这里有饼干呢!”

男孩一见,止住了哭声,伸手去接。少妇眼睛一瞪,上来又是一巴掌,把两包饼干打落在地,厉声责问:“这东西卫生吗?是你吃的吗?还不赶快起来!”话正说着,一只脚踹在了孩子的屁股蛋上。孩子痛得“噢”了一声,捂着屁股爬了起来。

老张脸一阵痉挛,纵横辐辏的皱纹跟着抽搐起来。他怔怔地站在孩子身边,手颤抖地摩挲着自己的臀部,喘着气,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少妇狠狠地白了老张一眼,气咻咻地拉着孩子的手侧身蹭过。

孩子的哭声落在了最后一排。老张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重重地叹了口气,扶着车座,慢慢向前移了几步,弯下腰,默默捡起躺着地上的两包饼干。

司机侧身看看老张,又看看后面一对母子,摇了摇头发动了车。

转眼便到了冬天。风吹着号角,带着一身的戾气,从西伯利亚呼啸而来,吹落了树叶,吹冽了大地,吹得人眼泪鼻涕流。河面上的冰加了一层又一层,有些人家的自来水管冻得流不出一滴水,大地仿佛一下子进了冰窖。

七八点钟,太阳慵懒地从床上爬起。

这样的天气,适合冬眠。可新年的钟声催得急,一些人不得不从暖烘烘的被窝爬起,揣着厚厚一沓钞票去操办各种年货。

站台上,瑟缩着十来个人,戴着绒帽,裹着围巾,跺着两脚,直着眼睛瞅着78路车的来向。

站台不远处,传来工地上机器的隆隆声。那些退耕还房的建筑,已初具规模,远看就像一座座堡垒,上面蠕动着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工人。

车来了,速度比平时慢了很多,似乎车箱中的油冻结了,不能充分燃烧似的。

“美苑新村到了!”车门“嘭”地打开。十几个乘客从前门蜂拥而上,分钟之间把车子塞得满满当当。本来就开着暖气的车子,好像一口烈酒下肚,热气沸腾。

司机回头看看乘客,招呼着:都往后面站站,待会儿还有人上来。说时,眼往右方一瞥,发现老张正转头转脑,笑呵呵地把微笑送给每一位乘客。

这老头一大早就上了车,来回坐了几趟,现在到了自家小区门口,还不下车?司机一恼,提高了分贝:老张,快过年了,你提个篮子,既不买菜,又不下车,来来回回,是专门来享受暖气,还是为了图个热闹?

春运期间,公交车比平时拥挤了几倍,这78路车更是拥挤,它经过农贸批发市场,又经过大润发超市,几乎每一趟车里都塞满了人。人们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肩并着肩、胸贴着胸、背靠着背、屁股对着屁股,伸长臂膀拽着吊环颠过来晃过去。

司机这一嗓子,嘈杂的车内顿时安静下来。大家把头一个个转向老张,眼睛里透着无比的愤怒和轻蔑。老张立刻收住笑容,紧缩起身子。

嗤,占个座位算什么?你不见医院里,连病床都占着呢!有一次我家老头子动手术,病房里明明有一张空位,我想出点钱晚上合个眼,你们猜怎么着?早给人定了。

这是典型的霸着茅坑不拉屎!我儿子单位有位领导,占着副正级的位置,拿着比别人多的薪水,除了年终,平时连个鬼影也不见。他就占着,谁敢吱声?

哎,那是别人面子大。你们看看右边的工地,那可是小山头村千亩良田啊,前年给后庙村暴发户黄胡子看中了,说要做房地产生意。村上的老人不答应,说祖上的地,得留给子孙后代,僵持了半年,也不知黄胡子走的哪条道,最后,地还不是给他霸占……

老张耳朵嗡嗡的,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抬头看了看小区门石,犹豫了片刻,像求得司机和大家原谅似的弱弱地说:“那,我补投一个硬币吧!”老张从口袋中摸索了好一会儿,慢慢地站起身,向前挤着。前门的乘客一个个冷着脸,好像老张占的正是他的位,没有人主动接过老张手上的硬币,一脸漠然地让出一条道。

老张投完币,默默地退回原来的座位,低头研究着自己的脚尖。

过了很久,上来一位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她紧贴着老张站着。老张抬起头,直起了腰,伸着脖子去看妇女怀中的孩子,愣了愣,拉拉妇人的衣服,指指座位,扶着大腿立起了身。

“老人家,这怎么好意思呢?谢谢了,太谢谢了!”中年妇人曲着腰一连说了几个“谢”。

老张眼里射出一束温和的光,贪婪地投在了孩子的脸上。他伸手摸了摸妇女怀里的孩子,瘪着嘴没说话。

有人转身看了看老张,脸上没有了先前的不屑。这时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太把屁股往左挪了挪,拽了拽老张的衣角说:“一起挤挤吧!”

“哦,谢谢,不用了!”老张绷紧的脸一下子松弛开来。

“不要紧,挤挤吧!我很快就下车了。哦,你到哪儿下车?”老太热情地问。

老张慢慢地坐下,扶扶头上的老人帽,搔搔耳边稀稀疏疏的银发,很不好意思地说:“我……瞎逛逛,随便哪站下。”

“你今年有六十了吧?”老太看着一脸羞涩的老张,竟闪过逗他一逗的念头。

“嘿嘿,六十轮不到喽!你猜猜我有多大?”老张有点兴奋,不由得卖弄起“年轻”来了。

对方故作认真地把老张从头到脚一番研究:“猜不出,六十刚出头吧?”

这下老张乐开了怀,露出空荡荡的牙床发出“呵呵呵”的憨笑:“不满你说,我今年七十又二了。”

老太见老张那个高兴劲,话也多了:“你有几个孩子?”

老张肩膀抖了一下,脸上的笑容“霍”地隐去了。他迟迟疑疑地说:“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真是好福气啊!”旁边一个老头羡慕地看着老张。

老张眉毛蹙了蹙,一丝难以察觉的忧伤从脸上滑落。

“都在哪儿工作啊?”老太意欲打破砂锅问到底。

老张局促不安起来,声音也明显低弱下来:“女儿在单位上班……儿子……在外开公交车……”

“有几个孙儿孙女啊?”老太又追问了一句。

“啊……一个……只有一个孙子……”老张脸色“刷”地变成土色,声音颤抖。

老太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见老张把头偏向窗外,便不再往下问了。

外面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单薄枯瘦的枝条在风中抖着。有一只黑不溜秋的乌鸦缩成一团,呆呆地蹲在枯枝上。

老张眼睛直瞅着树枝,不料,与乌鸦对上眼了,吓得他连打了几个寒颤。

“农贸市场到了!”老张一个激灵收回自己的视线,屁股不由自主地离开座位,慢慢地直起了身子,随着人流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车外寒气逼人,直刺肌肤。老张紧缩着脖子,打了几个喷嚏,清水和着鼻涕像浆糊一样粘在胡须上,他赶紧把竹篮子从右手换到左手,用那冰凉的手背擦拭了几下。

不知为什么,老张又想起了那只乌鸦,便偷偷地寻着看了去。那只乌鸦还蹲在树上,正一眨不眨地俯视着老张,见老张抬头,对着他“呱”的一声,扇动着翅膀飞走了。就这一声,惊得老张汗毛直竖,半天没回过神。

老张看看眼前飞驰而过的车辆,看看几百米远外人影幢幢的农贸市场,定定地站着、站着……

老张佝偻着背,走了很长一段路,回到了家。这是一间地下车库,里面有一张床,一台电视机,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煤气灶,一个电饭煲。

他放下空空的竹篮,打开收音机,把电台扭转到京剧频道,里面正拉腔拖调地唱着:“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头望天朝……”这是《林冲夜奔》的一段唱词,老张没什么喜好,就爱听小生唱京剧,若是在平时,他准会清清嗓子跟着唱上几句,可今天他感到喉咙沙哑,心神不宁,听着听着竟坐在椅子里睡着了。

好冷啊,几股寒气直钻心口,老张一挣扎,醒了。他站起身,感到浑身乏力,眼酸鼻塞,喷嚏一声紧着一声,眼泪顺着眼眶直往外溢,一颗老心突突突地撞击起来。

眼瞅着时钟指向下午两点,老张想吃点东西,可肚子仍觉不出饿来,便沿着屋里转了几圈,拎起竹篮就往外走,走出大门没几步,又折了回头,把竹篮放下了,空着手出了门。可走了十多步,老张似乎觉得手里少了点什么,看看空空的两手,又回屋拎起了竹篮,一步一步出了门。

下午的阳光蒙了一层薄纱,好像老张昏昏欲睡的眼睛。一阵朔风吹过,阳光吓得东躲西藏。

老张背着风,双手笼在袖口里,瑟缩在站台旁。风鼓起他的棉袄,一头钻了进去,冻得他上下牙“咯嘣”直颤。他昏昏沉沉地站着,像个风中泥塑。78路公交车“吱”地停在跟前。他怔了怔,颤颤巍巍地爬了上去,顺手把老年卡往刷卡机上一亮。

午后坐车人不多,老张依旧选了那张座位。老张一来,司机立刻感到后背上的力度,他透过反光镜发现老张眼皮看似耷拉,却有力地撑开,死死地盯着自己。司机的心“咯噔”一下:这老头,有病啦!怎么用这种眼神看人?

车子发动后,一向爱管闲事的老张歪着头睡着了。一站又一站,一批又一批,上上下下,来来往往,很快车又开回美苑新村。

“美苑新村到了!”车门像听到军令似的“嘭!”的打开了。老张一惊,吃力地睁开眼,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快到门口,他回转身,复杂地望了一眼司机,恰好司机也从反光镜中看他。

“老张,这么早就回家了?”前门进来一个妇人,看见老张大声招呼着。老张没有听到,低着头扶着车门下去了。

“这个老头,你认识?”司机好奇地问。

“嗯,原来一个村子的。村子拆迁后,现在同住一个小区。”妇人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这老头是不是脑子不太正常?”司机笑着问。

“谁说的?你才不正常呢!大过年的,怎么说话呢?”妇人一脸反感。

司机红着脸解释说:“我没有骂他的意思,只是这老头真的很奇怪。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雨,一天不误地坐我的车,别的空位不坐,单单拣我右手的位子。一上车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盯着我,看得我浑身发毛。他每天一大早上车,不等到我歇工,决不下车。这一晃都快一年了,你说他怪不怪?”司机把心中积聚的疑惑一股脑儿地倒出。

女人听了,看了看司机说:“不会吧,人家老张人品好着呢!没你说得这样怪!”

司机听了,感觉今天自己话多了,便不再言语了。

正月十五那天,春天已来到大地,冷空气渐渐退回它的老巢。天空一片蔚蓝,大地一片朗润,河水发出汩汩的乐音。

司机一如既往地开着78路公交车。美苑新村到了,一个妇女走上车来。司机一愣:这不是去年腊月坐车的那个妇女吗?噫,老张怎么好久不坐车了?

“喂,新年好!”司机主动向妇女打着招呼,“你们小区的老张,怎么好久没见了?”

“你怎么会见到他?他去年腊月就死了!”

“啊?”司机吃惊地叫了一声。妇女转身看着司机,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妇女屁股刚够着座位,迟疑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慢慢地走近司机,仔细地端详了一番,然后神秘兮兮地说:“我知道老张为什么总是坐你的车了。”

“哦,为什么?”

“因为你长得太像他死去的儿子了!”

“你瞎说什么?”司机从座位上差点跳起来,“老张的儿子死掉了?他不是开公交车的吗?”

“对,他儿子是开公交车的,可死了二十年了。”

“啊,这怎么可能!”

“说起来都是超车惹得祸!两个愣头青争着去投胎,把电瓶车当飙车,一下子蹿进机动车车道,那天雨下得猛,适逢一辆卡车从对面飞速过来,老张的儿子来不及刹车,方向盘往外一打,车子冲出路口,撞在电线杆上。幸亏车上没人。”

“啊?”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那……老张的孙子呢?

“早跟别人姓了!那孩子长得可漂亮啦,像个洋娃娃,老张走到哪跟到哪儿,可儿子死了,媳妇死活不肯留下,带着孩子远嫁了!”

司机不再说话,痛苦地回忆起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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