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觉不幸运,或因未读史铁生

2017-11-13 17:44余远环
中国青年 2017年9期
关键词:史铁生上帝人生

文-余远环

人生若觉不幸运,或因未读史铁生

文-余远环

1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他说:“死是一件无须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他还说:“活没活好并没有一个外在标准,而只能由自己来认定它是否有意义。”

他叫史铁生,严重的病人,大气的哲学家。他用温情的文字,煮一剂“孤独者的良药”,给予彷徨者以信心。

1969年,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史铁生,因为小疾衍成大患,两年后回到北京,刚过了21岁生日的他,就被上帝宣了判:你瘫痪了!

年轻的史铁生,曾经多次问自己:你为什么活着?如果活得很快乐,你活着是有明显的道理,可你这样的还要活着,到底为什么?

可能所有的问题就从这里开始了,人类的信仰也好,哲学也好,都源于这一疑问。

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史铁生觉得,不知死,安知生?因为知道死太容易吧。

他后来说:“谁说我没有死过? 出生以前,太阳已无数次起落。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吞并,又以我生日的名义,卷土重来。”

最终,史铁生选择了活着,选择了走文学之路,来解放自己。他写的《我与地坛》被公认为中国近50年来最优秀的散文之一。

2

何谓命若琴弦?史铁生说: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

最初遭遇生活无情的对待时,史铁生总怀有希望。上帝却继续捉弄他——1981年,他患上严重的肾病。

那些日子,他常摇着轮椅,去附近一座古旧的寺庙,在庙墙下闲坐。年代久远的庙堂,沉静空寂、清疏简淡,抹去时间边框,令他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思想中,望到了一处温暖可亲的彼岸。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特别的生命个案,灵与肉的痛苦,或是为了普度他参悟人生真谛。他的思想因此一天天活跃,落在笔下。

1998年,史铁生得了尿毒症,必须依赖血液透析来维持生命。

人世间,有悲惨的生活,还有一种生活叫:非常悲惨的生活。

在《病隙碎笔》中,史铁生把自己患病的身体比作一架飞机:“要是两条腿(起落架)和两个肾(发动机)一起失灵,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机长就会走出来,请大家留些遗言。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鲜红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从我的身体里出来,再回到我的身体里去。那时,我仿佛听见飞机在天上挣扎的声音,猜想上帝的剧本里这一幕是如何编排的。”

这挣扎一幕,却是史铁生生活的日常。隔日一次透析,一周三次,每次4个半小时。这样的日常,持续了整整12年,直到动脉、静脉点隆起成蚯蚓状,直到他呼吸停止,去找上帝打架的那一刻。

他说:“我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写一点东西。”《病隙碎笔》十几万字,大概写了四年。

2002年,他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杰出成就奖,南方都市报的记者采访他,问他什么时候不用再做透析,他说,到死的时候。记者都沉默,他却呵呵笑了起来——他对死如此从容。

在《“透析”经验谈》中,史铁生写道:“快乐并且有所作为地再活上几十年,而非自暴自弃地去等那最后一刻……把疾病交给医生,把命运交给上帝,把快乐和勇气留给自己。”

他像法国作家加缪一样,一直意识到生活的荒诞,但没有走向虚无主义,而是追问存在的意义。

上帝、佛、残疾、黑夜……极致的光明和极致的黑暗,交织成了史铁生的文字世界。虽然他的身体,被上帝的手摁着坐了下来,但他的精神,却超乎常人地站了起来。

3

是的,当你用一种精神应对苦难时,你就复活了——

“我真的活过来。太阳重又真实。昼夜更迭,重又确凿。我把梦里的情景告诉妻子,她反倒脆弱起来,待我把那支歌唱给她听,她已是泪眼涟涟。”

就像所有的悲伤,总会留下一些欢乐的线索,史铁生的悲苦人生也有幸福——那是他和妻子陈希米的相遇。

陈希米比史铁生小10岁。她是西北大学的学生,数学系,却热爱文学,是西北大学中文系学生刊物《希望》的骨干之一。史铁生的作品首次变成铅字,就是在这本刊物上。

这时,远在北京的“作家”史铁生已悄然走进了陈希米的世界。

1989年,他们通信一段时间后,终于见面了。在雍和宫附近一条临街的幽静胡同里,在一间低矮的小平房里,陈希米出现在了史铁生面前,而史铁生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正是我想象的样子。”

并非臆想中电光火石般的绚烂,而是像见到故人,他/她的一颦一笑,一语一动,所有神情,你都熟悉亲切。右腿轻微残疾的陈希米,让他看到了更辽阔的世界,看到世间的温暖。他们俩结婚了。那年史铁生38岁,陈希米28岁。

她为他念她喜欢的书上的句子,她为他买他想看的书,因为他喜欢的,一定也是她喜欢的。

他们的生活虽然艰难,却是真的幸福,不是给别人看的幸福。是哦,那些生活在或曾经生活在死亡阴影下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会感到幸福的。

史铁生说:“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

陈希米说:“自己是史铁生妻子,所以才要做更好的陈希米。”

史铁生死后,陈希米取走史铁生的一小片骨灰,放在王安忆送的“优雅的盒子”里,随身携带,“我去到哪儿你也在哪儿”,陈希米甚至带着它一起去了德国。

在《喜欢与爱》中,史铁生写道:“唯在人群中,或有人群为其背景,爱情才能诞生,理想才能不死。”

陈希米懂他,让理想随着爱情,走了更远的路。

4

有信仰的力量,就不彷徨;有践行履,则不虚度;有真知的人生,则不慵倦。

史铁生被人铭记的从来不是苦难,而是他的文字,活跃温暖,穿过黑夜带来光亮;又理性冷静,像浇给灼热时代的一瓢冷水。正如他所说:“生命分为两种:一种叫作有限的身在,一种叫作无限的行魂。”

在苦难的生命里,史铁生创作了20部短篇小说、6部中篇小说、2部长篇小说、18部随笔散文及其他,还有2部电影剧本。

史铁生脱离残废躯壳后的心魂,在黑夜自由出行,看尽人生的真相,反而坦荡平静。

“活着,真好!”

不管遇到什么挫折、什么磨难,他始终是明朗、丰沛、乐观、向上的,竭尽全力倾尽所有活出自己。哪怕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以后,依然能够热爱它,这也许就是生命的价值所在。

王安忆曾经说:倘若史铁生不残疾,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也许是,“章台柳,昭阳燕”,也许是,“五花马,千斤裘”,也许是“左牵黄,右擎苍”……不是说史铁生本性里世俗心重,而是,外部生活总是诱惑多,凭什么他就必须比其他人更加自律。现在,命运将史铁生限定在了轮椅上,剥夺了他的外部生活,他只得往内心走去,用思想做脚,越行越远。

命运就是以疾病、先天、遭际、偶然性和必然性种种手法,选定人担任各种角色,史铁生曾经发过天问:为什么是我?

也许就像史铁生自己说的:“人的残缺证明了神的完美。”

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一个不断超越自身局限的过程。在《病隙碎笔》中,史铁生写道: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不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又生出褥疮,才明白端坐的日子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的时光。终于明白,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任何灾难前面都有可能加上一个“更”字。

他无法行走,灵魂却走得很远很远。

人生若觉不幸运,或因未读史铁生。

责任编辑:陈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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