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

2017-11-13 17:54孙荔
火花 2017年3期
关键词:麦秸老井草垛

孙荔

记忆深处

孙荔

老屋

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种怀旧的心理,而怀旧又总与故乡的老屋连在一起。

每次回到故乡,我总会到老屋前走走,打开陈旧多年未曾修缮的木门,看看那些斑驳墙壁上发黄的奖状,找找屋檐下燕子的泥窝是否安在。回想当年的屋顶飘着的袅袅炊烟,当年诱人的饭菜香味,还有那院子里鸡鸭成群走动的影子。

怀念老屋,其实是怀念童年的那些岁月。

那时,老屋的前前后后栽满了花花草草和果树。左边有一条小河环绕,小河对面是成片成片的苹果园,秋天时能闻到果子散发出的香甜味。

老屋也曾经繁华过。每年五月,春楝树开出紫色的小花,依偎着老屋,那时仿佛一伸手,就能握住大把明媚的阳光;粗壮的老槐树,也会绽放出一串串雪白的槐花,那青绿的叶子格外地养眼;梧桐树开着淡紫色的喇叭花,那棵枣树露出了细细嫩黄的小碎花。

枣树是母亲嫁到这个老屋的第一年亲手栽植的,枣子是又大又甜的奶油枣子,每年春节母亲都用红枣蒸上几大锅枣糕和枣馍,那时一进院子枣糕的香味就跑来拥抱我,枣树上还会挂上几盏通红的灯笼,透着节日的喜气。

记忆里老屋有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个木衣柜,那张大床上雕刻着各种图案花纹,有花鸟虫鱼,有树木果实,栩栩如生,现在想来,不由惊讶那个年代的木雕技艺。老屋那被岁月的烟火熏黑的墙壁上,布满了裂痕。老屋里有父亲几册发黄的兽医书,那是外公留给他的,老屋里还有母亲的针头线脑、鞋样子、花布头等。老屋院子里,能看到一口老井,一盘石磨,那是老一辈人赖以生存的物象。

童年的老屋里,没有电视,没有娱乐,但有着属于农家人的娱乐方式。白天,男人们去田地里劳作,女人们没事就搬着小木凳,坐在庭院里唠嗑,母亲和婶婶们那穿针引线的身影,构成乡韵十足的木版画里的风景,那坛坛罐罐里的老黄酒、老酱菜,是那岁月深处飘出的芬芳。

老屋门前有一方石桌,冬日暖阳或夏日绿荫下,沏一壶热茶,老人们,则三、五几个,散坐在石凳上,对着长长的烟杆,滋巴滋巴吸着自家晒制的旱烟,时不时地咳嗽两下,聊上几句,心境是安闲的,光阴是散淡的。

入秋以后,天气转凉,掉光了叶子的古槐上,结出了一种豆荚状的果实,据说这种果实煮的茶水是可以去火的,我们则喜欢玩那槐叶梗,用这些叶梗编织各种东西,如小篮子、小筐、小鸟窝等,特别有意思。我们还会把不用的课本撕下来做纸飞机,呵上一口气,看谁的飞得又高又远。又或是捉迷藏,躲在老屋的各个角落,或是用大箩筐把自己罩上,或是躲进草垛里,如果没被发现就一直不出来。女孩子喜欢玩跳皮筋,老鹰捉小鸡等,男孩子则玩弹弓,打麻雀,做木剑,玩将军游戏等。

自从我十几岁时,全家搬到镇上,和老屋渐行渐远了。

如今,每逢酷暑,母亲总是念叨,还是在老屋里舒服啊。那些年的夏天,黄昏时分,家家户户都把竹床、躺椅搬到村头的桥边,大人们轻轻地摇着蒲扇,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讲三国演义、薛刚反唐,讲鬼故事,有时听得头皮发麻,晚上一个人根本不敢在家。等到很晚时,人群才慢慢散去,静得只听到村口里传来的狗吠声,和附近果树林里传来的猫头鹰叫声,有点凄凉。

母亲还喜欢说关于老屋的往事:那一年的秋天反右斗争中,父亲因为地主成分不好被揪斗,好多年在人前直不起头来,直到后来的纠偏运动时才摘去右派帽子,想那时的父亲真的不容易,那子虚乌有的帽子,一戴就是十几年。在那些灯光如豆的夜晚,奶奶咿咿呀呀摇着纺车,喃喃自语般讲述发生在她身边的故事:从前,你爷爷在国民党里做秘书……那些过往的故事,都一一地写进了我的文字里。

那时的父亲无论再忙,几乎每天都要在屋前屋后转上几圈,打理一下小院,侍弄一下花草,像是欣赏自己的作品,也是对老屋的情结。

人的记忆真是奇特的东西,好几十年过去了,老屋里曾经发生的一切细枝末节,一经翻腾出来,依然清晰如昨,抚摸着老屋的木门,就是在抚摸着过去的岁月。

古诗云:久雨藏书蠧,风高老屋斜。再好的房子如果没人住,迟早也是要倒塌的。先是老墙体出现了裂缝,接着,一根檩子断了,房顶的一角露了天,于是老屋被拆除了,代之而起的是二层小洋楼。

遗憾的是,我没有为那老屋留下一张相片,哪怕是黑白的,也好啊!

老屋,我的老屋,短暂的生命过程里,你将像一枚印章永远地印在我的心里,刻进我的骨子里。老屋已随岁月远去,蜷缩在不经意的回忆中或梦境里,如老电影般有一种质感的美。

留恋也好,惋惜也罢,老屋终究在岁月中老去了。或许,一间老屋、一个朋友、一位亲人,都只能陪伴我们走过人生的一段旅程,遮挡一阵人生的风风雨雨。我们有时也像那间老屋一样,陪着孩子走过人生一段最美的时光。

老井

老井之所以叫老井,是因为村里最老的老人,也不知道它是哪一朝哪一代人挖的。

老井,像大地的眼睛,深沉地注视着人间,静静地蹲在村子里,默默养护着村民们。老井和老屋一样,是村子里的古董。

老井用天然的青石砌成,壁上绿苔斑驳,井口高出地面许多,井口上方有一架木制的辘轳,用两个木制人字架固定住,辘轳的身上缠满了粗粗的绳索。老井幽深古旧,井台边的巨石光滑如卵,中间已踏出凹面,井台的右边略低,有一出水孔道,井水满了的时候,水就从出水道流出,流入周围的菜畦。老井旁有棵老柳树,俨然是位古稀老人,见证着老井岁月的沧桑。老柳树枝桠相错,绿叶相依,浓荫蔽日,让老井显得格外幽深静谧。

天刚迷蒙发亮,老井边就热闹起来了,井台边人影重重,乡语嘈嘈,桶儿叮咚作响,扁担吱悠吱悠的声音,和着薄雾里的雄鸡啼鸣,鸟鸣啾啾,合奏成一曲迷人的乡村晨曲。出工的时候到了,老井井台边又恢复了平静。此时,井台边湿淋淋的,在初阳的反射下,地上像一片亮晶晶的碎银。

记忆里村子里那些错落不齐的土房子,让人感觉像八十岁的老太,颤颤地支撑着沉重的岁月。但一到夏天,土房子周围满是绿色的世界。杏树、枣树、桃树、葡萄、苹果,各类蔬菜瓜果,让村子里无一处留白,藤蔓或树枝常常越过篱笆、矮墙,悄悄伸进邻居的院子里,像要探一探人家的秘密。房顶上,常常披满葫芦的叶子和花,葫芦则像捉迷藏似的,藏在叶子和葫芦花下,整个村庄绿酽酽的,这都离不开老井水的滋养。

夏天的井水是透心的凉,在井沿提上一桶凉凉的水,把脑袋倒插桶里“咕咚”一气,清水下肚,通体舒泰。然后将桶举过头顶从头上一浇,浇个从头到脚,那才叫爽。

姑娘们则在一旁用木盆洗头发,一绺绺青丝柔柔地飘在水中,木梳梳理,轻轻地搓揉,直梳得青烟如笼,晚霞四起,然后立起身轻摇慢拢,晶莹的水珠儿飞溅,荡起一脸欢笑。那个美呢,我就想象自己长大也像她们一样。

母亲说活了大半辈子,喝村里的井水,不管是凉水还是热水,从来就没有喝坏过肚子。感谢这口老井,让村里的年轻人头发乌黑,老年人没有秃头顶。那是因为老井的水软、水质清冽,还有些甜丝丝的味道。

三伏天里,母亲总爱把锅里捞出的面条,泡到刚打上来的井水里冰冰,然后再浇上卤子,放上一勺蒜泥,再放点黄瓜丝儿,吃起来真是爽得很呢!

每到黄昏时分,忙完了农活的人们便会挑着水桶,又陆陆续续地来到井边。于是平静了一天的老井,又开始喧闹起来了,人们说说笑笑,挑着水桶穿梭于村子和老井之间,留下一串串湿漉漉的脚印。清晨和傍晚时担水的人很多,很热闹,拉家常、讲故事、嬉笑打闹,一片生机。男人们把一桶桶水挑回家,女人们开始煮饭,小米粥,大饼子,还有那漫山遍野的野菜,却煮出别样的味道。

在夏天有星星的晚上,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喜欢聚在青石的井台边,谈庄稼的长势,或邻里的嫁娶,东拉西扯荤荤素素,那没遮没拦的打闹嬉笑,都是有关老井最温馨、最动情的记忆。冬天老井里升起腾腾的热气,气雾缭绕,如神话的仙境一般,走近看井水翻着热气,一波波,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在井口轻轻地荡漾,井水在冬日是暖和的,暖得姑娘们都爱洗衣裳。

作为庄稼人,有可以耕种的土地,有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再有一口甜水井,生命就有了保障。

贫穷的农家生活,也有着属于农家的悠然舒心,村外有田,村里有井,一代一代繁衍生息。厮守着村庄,厮守着老井,厮守着贫穷却又温暖的家,苦中也有乐。

后来,我家院子里打了一口压水井,从此结束了到老井挑水的历史。再后来,各家各户都打了小压井,真的是既方便又卫生还省力。老井依然在,只是井的周边长满青苔,一抹抹的,带着苍凉,孤寂,仿佛一位老人,在夕阳的余晖里,蹒跚着脚步。老井,幽深的井底,犹如一面镜子,白天流过天上的云,夜里数过银河里的星。

老井渐渐被遗弃了,可压水井里的水,似乎没有老井的水清冽甘甜,煮沸后无半点茶垢,用来烹茶,色香味俱佳。后来老井的水渐渐浑浊起来,像老人的泪水,没多久,辘轳井架都不见了。

如今老井不复存在了,昔日井台上挑着水桶的人们大多已作古,井台上那笑声,还有那悠悠的辘轳声,早已被岁月收藏起来了。老井,从村庄里消失了,就像盲人的一双眼睛,深深地凹进故乡的泥土里,湮没在曾经的家园,从此我们再也找不到一汪有根之水。

没有井的家园,是不是少了点儿什么?如今那些出外谋生的年轻人,一个个离开家园,是否还算“背井”离乡?

“井”是个美丽的字眼,明代文震亨之《长物志·凿井》记载:“凿井须于竹树之下,深见泉脉,上置辘轳引汲,不则盖一小亭覆之。”古老的中华文化里有“饮水思源”“吃水不忘挖井人”,人们把那些到外地谋生叫做“离乡背井”,为什么说远离家乡叫背井呢?《辞海》说井便是家、家乡,正如黄河是我们民族的发源地。

“辘轳转处炊烟起,车马归时笑语腾。”如今老井的故事也风干成岁月的胶片。老井是悠远的、深邃的,让人难以一下子读懂,老井就是村庄的一枚眼睛。或许,深井通幽,老井是通往另一世界的通道之门……

草垛

每每坐在火车上,看到车窗外掠过的一个个金黄的草垛,心里便生出一种亲切温暖的感觉,因为那曾是童年记忆里最熟悉的风景。

记忆里的村庄,就像一幅美丽的素描画,村庄、草垛、树木、小河、忙碌的农人,还有袅袅的炊烟。有村庄的地方就有人家,有人家的地方就有草垛,有草垛的地方就有温暖。

草垛,是属于乡村的独有的风景,每个村庄或前或后,都有一片大块的空地,那是晒谷场。麦收过后,场地上星罗棋布地排列着草垛,像一朵朵大蘑菇,又像一个个迷魂阵。高高矮矮、胖胖瘦瘦、残残缺缺的草垛,静静地陪伴着安静的村庄,像一个个守护神。

草垛多形如粗犷的汉子。堆一座好的草垛,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先把草垛摊开晒干,让每一根草上都沾满阳光的气息。女人用桑木杈叉住一捆,往上一甩,男人则蹲在上面稳稳地接住,这样一层层叠起来,麦秸要一边往上垛,一边不停地踩实,最后覆盖上草帘,勒上长草绳才算完成。

爷爷对堆草垛很讲究,草垛似乎代表着一家的尊严,既要防水,又要防风吹倒。麦秸垛的顶上有时还要抹上厚厚的一层麦秸泥,是为了防止雨水使麦秸垛受潮而发生沤烂。好的草垛,能在风雨中站立好几年,站成一个经典的姿势。

在那个年代,农村家家户户似乎总是缺柴少草,俗话说,不怕锅无米,就怕灶无柴,因为关系到生存。我们生活在果园还好,每年入冬苹果树要剪枝,我们便把剪下的苹果枝条,拣起来堆在院子的角落里,苹果枝是耐烧的,那些草垛远远不够一个冬天的柴火,顶多能度过初冬。记忆里,我还跟父亲去荒地里搂树叶,一部分喂家畜,一部分当作柴火,有柴烧的日子是踏实的,这时父亲的腰杆会挺得很直,因为寒冷的冬日不用怕了。

那个时候,村子里家家都有一个堆得高高的麦秸垛,生活离不开它呀,从草垛上扯一把麦秸,当作“引火儿”扔进灶膛,很快炊烟四起,小院里飘出香味儿。每年春末初夏,小母鸡们开始生蛋了,母亲便从草垛上撕下一大把清新松软的麦秸,细细地铺在鸡窝里,这样每天都能在草窝里捡到四五个鸡蛋。冬天下雪的日子,猪窝里也要铺上一层厚厚的麦秸,寒冷的冬夜里,几只猪偎在温暖的草窝里呼呼大睡,似乎梦里也有清甜的麦香。

圆圆丰满的草垛,会渐渐变形,因为每天要去抽些麦秸烧锅做饭,或把麦秸用铡刀剁碎拌上饲料喂牲畜,渐渐草垛的腰身变得苗条了,中间空着。有时会在草垛里意外发现一个窝,窝里卧着几只鸡蛋,让人格外惊喜,仿佛是天赐,那是走失的老母鸡拉下的蛋。

记忆里,我和小伙伴们时常会爬上草垛打耍一番,打累了会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晒太阳,懒懒的,暖暖的。有时会躲到草垛里捉迷藏,扒一个窝,用麦秸盖上自己,小伙伴们很难发现,有时藏着藏着就睡着了,害得大人扯着喉咙满天地呼喊。如今那些趣事已淡成电影里的画面,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和淡淡的草香,时常弥漫在梦中。

其实草垛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提供村子里的年轻小伙姑娘们谈情说爱。《人生》的电影里,刘巧珍和高加林依偎在麦秸垛旁,悄悄说话的场景,诗意、温馨而浪漫。

草垛是凝重的,是苍凉的,草垛是一种物质,更是一种象征。法国后印象派画家保罗·高的草垛,是令人神清气爽的,色的温暖,光的烂漫,让我们在光与色中触摸到蓝天和白云。蓝天、白云、草垛是我们永远也无法舍弃的精神之源,是我们的心灵绿洲。

如今的农家,麦秸等各种农作物的秸秆都被丢弃了,或辗碎作青肥,或一把火烧掉了事,草垛不再是乡村的风景了。没有了草垛的村庄,总觉像少了点什么,有一种挥不去的惆怅与失落。

草垛,草垛,一个个,一排排,错综坐落,在淡淡的晨雾和炊岚的环绕下,若隐若现,如诗如幻。

草垛,总是谦和地站在村头,透着恬淡与温暖,守望着静谧的村庄,守望着纯朴敦厚的乡村岁月。草垛散发出的幽香,与欢乐的童年糅合在一起,永远定格在心灵的底片上。

草垛是属于乡村的一道特有的风景,温暖、宁静、安详、饱满。草垛啊,给了我们精神上的暖意,一种属于乡村的安宁与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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