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明金
岁月留痕
郭明金
历史岁月长河中,多少往事成了过眼云烟,多少陈年旧事早已淡忘。而留存记忆仓库刻骨铭心的,也许是共鸣的,些许酸楚、涕笑、缄默之后,你会发现有种东西钻入骨髓,触动灵魂,引你向上向善。
——题记
在过去的乡下农村,家家户户煮饭烧菜都用柴草烧的老土灶。老土灶,有土坯砖砌的,有用火砖砌的,灶洞分为二洞、三洞、四洞,也有叫二眼、三眼、四眼的,一洞就是一口锅洞,反正几洞几眼,砌灶师傅是按洞洞眼眼收工钱,一眼烟囱也算一个洞。普通家庭都是三个或四个洞眼,一口大锅用来煮猪食,一口小锅用来煮一家人的饭,另一口小锅是用来温热水,作喂猪或洗碗用。每当一天到点时,家家户户都烧锅做饭,整个村庄烟囱都冒烟,袅袅绕绕如挂天空紫绸缎般褶褶皱皱晒在蓝天白云下,好有一番乡土风味。
乡下砌灶是有讲究的。砌灶前一般要请先生看看风水,是砌在东北屋呢,还是砌在西南屋,都要听先生说了算。方向定了,择个吉祥日期,最后才考虑请哪个手艺好的师傅。好师傅砌灶有经验,砌的灶省柴又好烧。师傅砌的灶省不省柴好不好烧关键看灶堂子里火苗集不集中,烟不乱窜乱跑,烟囱通透不回风不倒烟等等,这些都是师傅的手艺。甚至,好手艺师傅还要在灶台边沿灶面子上绘画各种优美图案,简单点的用红墨汁黑墨汁两个单色,复杂点的就要用上各种水彩颜色了,那样一做看起来就要漂亮许多,有了那么点艺术气息。灶砌好后,还要请师傅吃顿开锅饭,这顿饭也叫答谢饭,答谢师傅砌灶一是添人增口,二是应了农村那句俗话“新锅灶,鸡鱼跳”。即使条件再差,新锅新灶开张也要沾点荤弄点肉什么的在锅里炒炒跑跑,喝点酒什么的,一来检验一下师傅的手艺,二来预示今后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越来越幸福,寻个好彩头好兆头。
我家的厨房老土灶也是四个洞——一个大锅洞,一口小锅洞,还有一口温水茶壶锅,一个烟囱洞。大大小小排列整齐有序,灶面只有那么大,看师傅咋巧安排。原来大多土灶侧边有口大木风箱,做饭时轰轰拉动风箱吹气,催动火力凶猛省柴省时。后来读书从课本上学到句歇后语,“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看见老灶台边上的风箱,拉动操作鼓风,立即就明白这句歇后语总结得真得体,不愧是广大劳动人民在生活中经验的凝结。
我家小时候弟兄姊妹多,条件非常艰苦,顿顿能填饱肚子,当时就算一种奢望了。一日三餐主食玉米红苕,把玉米用石磨子碾成粉,用筛子筛一筛,细的面粉煮红苕糊糊,俗话叫搅团;粗的连皮带粒搭红苕蒸干饭。每年二三月份闹粮荒,玉米也没了,就把红苕切成片或块或小颗粒晒干,拿到石磨上推成粉或用石碓窝砸成粉来和红苕做糊糊。我母亲是朴素勤劳的乡下人,手艺巧,条件虽然艰苦,也总会变着花样在这两种粮食上做出不同的饮食来。煮苕搅面时,围一锅圈圈面锅巴,虽都是玉米面红苕面,这么一倒腾后很好吃。锅巴自然都分给我们这些孩子吃,大人只有喝稀汤汤了。那会儿有一个很形象的比喻:“端碗吃饭翻波浪,鼻风一吹两条沟,远看好似一面镜,近看大脸照小脸。”这就是当年乡下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
那会儿我们大大小小一大群,大的上学,稍大点的照看小的,大人们都要下地干活挣工分。母亲生活很苦,清晨一早就起床做饭,什么粮食成熟吃什么,为了不让我们挨饿或少挨饿,母亲总会有千奇百怪的办法,变着法子让我们多吃饭。比如茄子长大了,母亲就会在火灰堆中烧两个茄子,用清水一洗,撕成条,抓几颗盐一拌,供我们下饭。玉米熟了,掰两个嫩玉米,放阴火灰中烧熟,分给我们吃零食。说是零食,也就是抓把玉米放阴灰火中烧成玉米花分给我们,父亲见了,总会抱怨说浪费了粮食,他也只在嘴上说说,母亲也听之任之,这事也就过去了。
父亲是一名老党员,早年在乡政府工作,有时他口中省肚中落拿回家点“奢侈品”给孩子们吃。说是“奢侈品”,不过是一小袋面粉、大米什么的,那样的机会很少,我们还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父亲回家。带回家的“奢侈品”经过母亲巧手捯饬,我们吃得香喷喷的,吃得“心安理得”,吃得精神十足,而父母亲总是在旁边满意地笑着。兄弟姊妹有时也有争吵,大家碗对碗瞪一瞪眼就过去了,无非他碗中多了一坨红苕,或少了一坨面锅巴而已。回想那阵的生活,心中百味杂陈,既为当时的艰苦生活感到酸楚,更为儿时不懂事惹父母生气而深感万分的愧疚。
虽然脑海中全是回忆的辛酸,但更多还是幸福和快乐。小时候,冬天特别冷,母亲怕把我们冻伤了,总是把尚未熄尽的柴火灰,用铲子铲进风笼里,供我们取暖。有时趁大人不在,也偷偷从柜子里抓把干玉米出来,放风笼里曝玉米花,把玉米放火中烧一会儿,“嘭”一声爆出来,你抢我夺,弄得柴灰乱飞,满脸满身灰土脏兮兮的,吃后你笑我笑大家都笑,谁也不知道谁在笑什么,母亲见了后免不了一顿臭骂,才各自去拿脸盆弄水洗脸。
最幸福最好吃的,不过母亲做的油锅巴,那时逢年过节也没什么肉,即使有也是生产队里分死猪肉、死牛肉,每人每次二三两,不超半斤。母亲见肉少,人口多,就煮成肉汤,肉汤中多加些菜园子中长成熟的菜,反正菜越多越好,也管不了有没有油水,反正有香味、有肉味就行。锅边周围一层厚厚的面锅巴,我们喊它面馍馍,玉米成熟贴玉米馍馍,麦子成熟贴面馍馍。喝着有肉味的汤吃着粗面锅巴,个个吃得饱嗝连天,那一顿饭就像过年一样吃得高兴吃得开心。
真正过年了,灶台才叫忙碌。那年月也没什么,除了炒点花生、黄豆、豌豆,就是炒点红苕干,大多是用来招待客人,我们基本上沾不上边。红苕干是平时饭里剩下的,母亲总是巧手选出来切成小块晾晒着,从不浪费掉,日积月累,过年就有红苕干炒了。过年是家家户户都会炒一点的,不然孩子们会叫嚷着闹,别人家都炒,我们家为啥不炒?其次是搅点玉米凉粉,或蒸点馍馍什么的,平时都不蒸,过年蒸点,总会给邻里左右送送,你端碗过去,他端碗过来,不为吃,只为显显大方,显显邻里和气,同时也是预兆“蒸蒸日上”,给来年一个好兆头。农村人那会儿都迷信,大家都信这个。生活到了如此艰苦的时候,心情都是高高兴兴欢欢乐乐的,精神很充裕。
真正让灶台尝到荤腥,只有过年,生产队要偷偷杀一头年猪,当然不是用刀杀,而是饲养员偷偷抽掉圈板,让猪在茅粪坑里淹死。这些事都是队长早早给饲养员安排好了的,是秘密,不能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谁问起,都说那瘟猪太贱,把圈板弄断了自己掉下去死了的。一年到头,也只有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灶台上才会有油烟子香。一家老老少少围一桌,眼睁睁看着母亲切肉,母亲炒肉,母亲把肉端上桌来,眼睛都快掉到碗里去了,嘴馋得直流口水。那年月太缺油腥,要不是大人禁止,生肉可能都吃得下去。刚一起锅的肉菜,个个恨不得将锅全藏进自己怀里独自享受。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吃得上肉,当时只觉得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罢了。
而今,就是乡下的老土灶、风箱都早已不在了,农民也用上了天然气,既干净清洁又卫生,大多用上电器煮饭、洗澡、打米磨面、抽水灌溉等等,不是用气就是用电。记忆中的老土灶,跟历史长河愈走愈远,余下的就只剩下怀念了。我见证了一个农村家庭的变迁与发展,时光推移,乾坤轮转,我以为老土灶也只有在电影电视中才能见到了,没想到都市里却兴起了一股怀旧风潮,“乡村老灶台”“柴火鸡”……看着经过精心改良的老灶台,我的心里既有对穷困年月的辛酸回忆,又对当前时兴怀旧感到欣慰。珍惜岁月,珍惜当下,珍惜今天,珍惜岁月流淌给历史留下坚强,留下人间真情大爱,留下美好记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平安祥和幸福!
提起过年,我的思绪便会插上腾飞的翅膀,虽几十年过去了,仍魂思梦想飞回那久别的岁月,遥远的故乡,飞向那早已远去的童年……
由于那个岁月、那个时代,小时候特别想过年。过年有好吃的,有新衣、新帽、新鞋穿。家家户户贴对联,挂红灯笼烧年火吃年夜饭,真是高兴得不得了,疯狂地满村窜到处跑。每当学校一放寒假,便翘首等待这一年一度快乐时光的到来。作为孩子,首先想到有好吃的,平时有什么好食品,妈妈总说过年吃,没洞没疤的衣裤鞋帽,母亲总说省着穿,过年才是新的。真到过年时,大人们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哪还管得了我们早就想要的。妈妈和奶奶早早起床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房前院坝,屋后杂草树叶都收拾得光光亮亮,父亲有点“才气”,采购年货回来,就是母亲灶台上的活了。他便让我们磨墨掏笔,写几副喜气洋溢表达春节气氛的对联来,贴在每个房间的门框上。
午饭不太隆重,大年夜才是最喜悦热闹的。当时虽然没有电视看,更没有春节联欢晚会,但一家人围坐在烧得旺旺的火堆旁品尝年夜饭,谈家规家教,谈耕读传统,说说笑笑享受着一年辛劳的成果,一直坐到旧年过去,新年钟声敲响。现在想来,那阵才叫真正意义上的辞旧迎新。我们小孩守着守着就入睡了,只有奶奶老习惯,守岁一直要坚持到天亮。她说守岁就是过年,她代表全家老小上上下下平平安安迎接新年的黎明。
那岁月过年的规矩很多,“三十夜的火,十五的灯”,家家户户都很注重,这灯与火,都预示是来年的财,第二年的幸福,所以过年期间是非常讲究,只要你是中华民族龙的传人,不管生活在地球哪个角落,除夕的火、元宵的灯,家家户户都要尽最大可能火烧旺、灯点亮。他们把一年到头所积累的艰辛和劳苦,对来年的美好向往憧憬,全融入这黑夜闪烁的辉煌火苗之中,这光这亮也最大限度地囊括了人生的希冀和祝福。
乡间记忆中,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的是,几乎每年炎热盛夏的六七月份,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这岁末烧的柴了。因柴与财同音,在我们乡下农村便成了个吉祥的东西。这柴自然不是树丫树枝树梗,而是一个硕大的树疙瘩,根根须须也不能砍了,必须是一个完完整整的青杠树或柏树疙瘩。早早从坡上看好挖下来抬回家,放各自房后屋檐下让其自然风干。抬回家的根须也要尽可能保全完整不要受损,待到大年三十的夜晚,搬到堂屋正中,一到天黑,便将其点燃,名曰压岁财。这一晚上的火是不能熄的,所以在准备树疙瘩时一定要大,要够燃烧一个晚上,燃一个通宵,那是一个完整的尾声,在噼噼啪啪熊熊暴跳的火光中结束年夜。不论大人、小孩随着年火的点燃,说话做事都非常柔和了,每每到了这时,一家人才感觉到新年的真正到来。
烧燃年火,烫好烧酒,就着柴火上沙锅里炖的大块腊肉,预备着左邻右舍乡里乡亲上门来辞年。在这个晚上,通常一个院落,一个湾社呼大唤小都相互走动走动,利用辞年的大好机会,消除一年之中跟左邻右舍之间的磕磕绊绊,在这样喜庆的气氛中,即使双方平时矛盾再大,通过这一走动,坐坐谈谈喝杯热酒,各自检讨一番,在嘻嘻哈哈笑声中就和好了。当然,年轻人通常只是一种象征性地走走,孩子是十全凑热闹,但中老年人不同,一定要坐下来跟主家叙叙旧,谈谈一年的收获、来年的打算。客人也不拘束,打个盘腿都坐火堆旁,一边喝着主家递的酒,一边手抓着撕肉,还一边说着吉祥的话,摆着龙门阵。只有小孩这一夜最活跃,几个小朋友一聚堆,耳朵一咬三五小伙伴一挤眼或用膀一靠,偷偷都跑到房外空地上玩放过了的脱引火炮或花炮去了。
现在的三十夜看不见大树疙瘩了,因为保护山林,退耕还林,人们对大树都有重新的特殊认识,不砍树自然就没了大树疙瘩。多少年了,取而代之的是电烤炉。有些老年人守岁依然存在,一家老老小小全都围在大彩电面前,津津有味地观看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现在物资丰富,糖果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时鲜水果,反季节水果都非常充足,不像我们儿时,物资匮乏,生活困难,食品奇缺,过年时的文化生活只有打打扑克,滚滚铁环,玩燃烧的压岁疙蔸的火舌,吃点豌豆蚕豆红薯干也算过个年。那晚利用树疙瘩的旺火,烧红薯,烧花生,烧蚕豆,烧玉米,烧得欢乐清香,吃得有味。虽生活艰难些,但丝毫没影响到过年的红火、喜悦、快乐……
现在想来,儿时的年虽远去了,但也并没有影响到当今过年的红火。因为,只要我们心中的年火不熄灭,希望和企盼的祝福与吉祥便永远存在。受儿时过年热闹气氛的影响,我们弟兄姊妹们一生都节俭,即使在生活充足富裕的当下,仍不忘初衷,也许是个传统,或许是个习惯吧,我仍按照父辈家风传后。老的习俗逐渐退去,只留下儿时的美好记忆,作为怀念节目保留吧。
过年了,总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回家过年啊……
灵魂里的丝丝牵盼,总会自觉不自觉勾起我的味蕾翻腾,大概这就是一只中国胃的记忆牵挂吧。
风从村巷中飞跑过来,连同它们一起跑过来的还有细烟浓香。这股香不光引来成群结队的蚂蚁,还有跟着主人家屁股后面的三五成群的狗娃,进进出出来来往往跑来跑去,竖起耳朵,晃动毛茸茸的尾巴,欢快得跟乡村的孩子一样。这香是从村巷的某个院落升腾飘飞开始的,跟风一路赛跑,越过村巷,漫过屋顶飘向错错落落黛灰色的村庄,拂过墨绿的田野山坳,飘向小河,卷起一层层波纹浪花……
风携上香的请帖,散发方园二三里的本村本社本湾本寨的亲朋好友、邻里乡亲。大红纸写的“喜”字斗方,贴满湾中村巷的墙壁门楣树干。迎亲队伍所经过的路途两旁石岩、大石头、石磨、石磙、石碾……堂屋内外街沿柱头都用大红的红布包裹起来,红得眼睛都睁不开。院子内的大树、老井、柱子、墙头都有“喜”字躬身相迎。山里的喜鹊,堂屋中的燕鸟,竹林中的竹鸡,还有自己家中养的鸡鸭,都闻香而动,争先恐后飞聚喜宴院落,跟狗娃们争抢桌下掉落的饭粒,碎花肉骨。有些胆大的鸡鸭竟敢从小孩手中夺食,吓得小宝贝“哇哇”直哭,惹得满屋子赴宴的乡邻们哄堂大笑。
老家在蜀地川北,把乡宴都直呼酒席,也叫“坝坝宴”。坝坝宴,顾名思义就是把酒席摆放在院子、堂屋、街沿等平整宽敞的地方。说起坝坝宴,我最难忘的就是十大碗。一提到这十大碗,就想起五十三年前的儿时乡村大厨大爹。大爹是咱村上有名的酒席厨师,就是在方圆数十里也是喊得应叫得响的名人。大爹的出名,一方面他是村干部,另一面得益于会做一手漂亮绝活——十大碗。大爹为乡邻做酒席时,大多把我这徒弟带上。我从小好吃,叔爷们叫我好吃嘴,二来大爹也要个帮手,三来也想传门手艺给本氏后人。
大爹早早就接到帖子,会做好时间安排,酒席前一天主人会派车拉走锅碗盆瓢等厨具。大爹手艺绝就绝在,往往夕阳西下或夜幕降临时,才叫上我一道匆匆赶过去。掌灯时分,大爹还背着手无动于衷,慢条斯理抽着主家递上的香烟。在主人的一再请求下方才去厨房仔仔细细巡视一遍,过问一下增添或减少的桌数和食品。其实,酒宴上的食品都是前几天大爹向主人家开出的菜单。巡视完鸡、鸭、鱼、兔、肉,大爹心中有数了,还是仍抽烟不动手,这时主人家往往要询问知客师傅,主家从知客师傅那里问到原由,忙忙碌碌去装一个吉祥红包(礼信)双手给大爹递上:“待慢、待慢,礼数不到请多多原谅。”这时大爹笑哈哈地挽起双袖,开始磨刀嚯嚯,与打下手的我一道,开始了在一堆肉案前、油锅间、蒸笼旁,穿梭往返,蒸、炸、烧、炖、煎、煮……使出他的十八般烹调绝活手艺。仅这一夜功夫,大爹的十大碗就弄好了。
翌日,天刚亮,大爹就要催主人家了:“客人多啊,早点安坐。”要不了多久,他又催了:“主家快去放一卷催客鞭炮,催催客啊……”这会儿大爹显得有点急,一催主人家二催知客师傅,这会儿他闲不下来了,总是一会儿摸摸蒸笼,一会儿看锅里、案上,一会儿观观火大火小,总之这会脚不停手不停地巡视,生怕哪里闪失不到位,而给主人家和客人带来不愉快。不大一会儿功夫,村巷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闻香而动,倾巢而出,把个院子挤得满满的,像开大会一样整齐。不论哪家儿子成家或打发姑娘,只要唢呐哩哩啦啦一响,锣鼓咚咚锵锵一敲,村巷中就像过节一般,只要客人一到齐,大爹的十大碗就开锅了,这香气早勾去了村巷里的魂儿。
“哎——各位叔伯,各位亲朋,各位亲家女婿,各位舅子老表,远亲近邻们,请入席啊……”随着知客师傅一声招呼,几十桌的乡宴就摆开了架势。只等客人一落座,气氛悄然安静下来,立即开始出席,灶房里,两三个青壮男人,手持掌盘鱼贯而出,在桌子与桌子之间飘来飘去。他们每出一道菜,大爹在厨房便高喊:“酥肉一碗——”“蒸肉一碗——”他的声音传到掌盘人耳里,掌盘人每端上一碗又复述一遍:“酥肉一碗——”“蒸肉一碗——”如同现在大酒店里的大堂经理。片刻之间,这桌上碗盘叠起碗盘:品碗、粉蒸排骨、酥肉、烧白、炸鱼煎鱼、砣砣肉、海丝肉丸、粉丝肚条、糯米八宝、虾花蹄汤……满满当当热气腾腾的十大碗就上齐了,馋得客人胃都快蹦出来,眼早落进热气腾腾的菜上。此时,上方首席上坐的长者一声令下:“各位,请,请,请……”大家齐刷刷动筷子,向十大碗之首戳去。
十大碗的首碗是品碗。品碗其实是一只大瓷钵碗,里面盛有肉和菜,一层一层的、宝塔状,上荤下素,类似当今分盘的凉菜。只不过十大碗的品碗中,都是数样的热菜罢了。诸如酥肉片、肉角丁、猪肚块、猪耳片、猪嘴翘、肉丸子、鱼丸子、香丸子、黄花耳子、豆芽、豆腐丝、萝卜丝等等。品碗属清淡性系列,味醇,有蒸有炸有炒……是下酒菜中的上上品。这宴席一开,香味弥漫出来,亲友近邻吃兴正浓。一桌之中,在长者的指引之下,众筷子又迅速夹上酥肉。这酥肉又分两种,粉蒸酥肉、烧白酥肉,粉蒸的色泽金黄酥而不腻,烧白的入口即化。再加上大爹出锅时在每碗上撒了几粒葱花、姜粒,味道浓香诱人。十大碗中,粉蒸肉属一道美味大餐。当然,粉蒸肉是有讲究的,首先选料要十分精准,还有辅料大米炒熟磨成末,抽成浆,再把筷头厚的上等五花肉片倒入盆中,配上红糖汁、小茴香末、大茴香粉、陈皮、八角等香料与肉拌匀,再于碗中一片一片码成波浪状,一字排好入碗上笼。入笼后先将猛火烧开上气,后慢慢微火蒸熟,熟后的粉蒸肉抱团,一层一层紧紧粘连,象征双双新人,也象征主人客人。当然客人食用时,只需一层一层轻轻一剥即可食用了。这香味,这模样,片片肉嫩味佳,入口即化。这缕缕浓香在席间,在村巷,在嘴里久久地回味……
儿时的十大碗,是家乡的一幅饮食风俗画,一道独特迷人的靓丽风景。现在城里大餐厅做婚宴偶尔也有,但总觉缺一种气氛,缺少一丝人情滋味。儿时的十大碗叫人兴奋,回味无穷,不仅是那香那味,更是乡村那份真实,那份淳朴,那种人情浓烈的滋味。坝坝宴呀,真叫人沉醉、回味……
自从中央电视台第一次办春晚,有了敲钟“跨年坎”一说,距今已有三十多年了。钟声是春节联欢晚会的高潮起点,普通百姓呢,鞭炮响起来才是高潮起点。跨年点响的鞭炮俗称“子时炮”“发财炮”,不论哪家哪户,不论贫富贵贱,早早准备好了这个炮,老人说:那一响关系到来年的生产生活财源。
在我的老家乡下,我们那里都有跨门坎那一夜守岁,烤火,吃瓜子花生,啃腊肉喝酒谈家事家规,放子时炮,烧子时香的习惯。
记不清是哪一年农历的最末一晚,也就是我们当地人旧称的守年、吃年夜饭。当时儿子尚未成婚,碗一推,上网玩电脑去了。我站在推开的窗前,望着川东北冬季洁净的天空,好似乌云也守岁去了一般,寂静极了。星星好大胆,一颗一颗亮起来。星星虽亮,却极度沉默。楼下街头人声鼎沸,乐鼓沸腾,乒乒乓乓的爆竹一波一波从未停下来过,偶有某处烟火直冲云天,璀璨夺目,烧红半边天,在空中炸开一瞬,鲜花灿烂,人声又鼎沸一回。最响的是到午夜十二点过,家家户户好似加足油打足气的马达,一路狂奔烟火齐放,鞭炮齐鸣,那一刻好似谁也不相让谁,谁抢先谁捡黄金发大财一样,万箭齐发的景观,在空中极致炫美。那一刻,人们齐呼,过年了!虽看不清人们的欢喜面容,但从声音里可听见人们的高兴劲头。这时,在欢快的场合下,认识不认识的人都相互拱拱手,开始互拜早年的序幕就此拉开了,这就是人们挂在嘴上的“跨门坎”。
大概跨门坎就是量时间吧。我也千遍万遍想过,用什么东西去量时间,衡量这道坎?比如一柱香的时间(古人就用燃香记时),袅袅烧尽燃完一柱香,是一个时辰一段时间,饮一杯清茗,从热到凉,喝完算一段时间。现代的钟表嘀嘀答答走一圈,也是一段时间。有时候,我们也会用眼睛把好的现象、坏的现象去量时间。从佛教慈悲的角度,又习惯用渡或等去量时间。
说来也怪,人们有时也用动态去量时间,比如星星、月亮、太阳的走动,潮水的起落,日影的长短去量时间。我习惯看太阳一年四季的起落移动点,明显可分辨是春天或秋天。记得小时候初一一早起床,父亲叫我们到一根长得又端又直的青竹身上去做记号,看每年长高多少(这根活竹多年都不会砍掉),孩童时对此举动兴趣挺高,一直延续好些年。有时记起,隔三差五去量一下,用小刀划条线。于是刻度多了,竹子也在长人也在长,刻度一段段拉长,一节节长高,时间自然也一段段拉长。
三十年、四十年过去了,孩子变成中年成年,多少人的青春红颜不再现。日子越来越少,光阴愈来愈短。每当发现“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时候,人们崇拜的诗圣杜甫不是也在量时间吗?“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你会自觉不自觉感到自己也在量时间,跟时间赛跑比输赢。在乡下,农民种庄稼,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半月一节,那是植物生长的一道道门坎。那看得见看不见的刀正往肉上割往心上戳,那是刻度,那是血印,那是时间。
之所以写下这么多跨年的狂欢,聚集,离散。数数,像孩童启蒙般数数,正着数了倒着数,恐怕每一个人都逃不脱这道坎。都市灯火太亮,已不习惯看星星移动、潮涨潮落。都市生活里,一个日子、一个晚上,用美酒、音乐、烟火,和熟悉的人陌生的人消磨时间,但人们哪里知道,时间早已在自己身上深深刻下一刀。
过了年夜,又进入“岁之朝也”。百姓在厅堂祖宗灵位前或佛像前,新添设一些祥瑞的摆设,向祖宗祈祷,请佛菩萨慈悲,供上酒食饭碗。名人雅士呢,或许就是即兴作首诗写幅字绘幅画以示纪念。全新的一天,让眼增明,让心乐观。从新的一天说话温柔,笑盈满面,笑对每一双眼。
这道坎,人们年年跨、年年过、年年刻,有多少人沉默看透,有多少人喜笑连天,可知还有多少人泪水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