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

2017-11-13 17:28冯秋子
红岩 2017年4期
关键词:牧羊犬哥哥母亲

冯秋子

冬季

冯秋子

冯秋子,出生于内蒙古,供职于中国作协创联部。出版《寸断柔肠》、《生长的和埋藏的》、《圣山下》、《朝向流水》、《塞上》、《丢失的草地》、《舞蹈的皱褶》和《冻土的家园》等多种散文集。

二○○八年十月八日傍晚,我从内蒙古回到北京。

人回来了,心还留在那儿。

内蒙古已经上冻,回去那天夜里,车停在院子里,水箱就冻住了。早晨地上结了冰。气温继续下降。

离开内蒙古的前一天,先下雨后下雪,然后是冰。

我父亲呼吸困难,拖到不能再拖,他才同意转院。一大早护送他去呼和浩特住院,从背部先后抽出五斤多积水。我利用“十一”长假,赶回来看望病重的父亲,看望不顾病痛一直照顾父亲的母亲。现在随父亲转战到了呼市。医生说父亲的一个关键手术不用做了、不能做了。父亲问我们几个儿女:结果是什么,跟我说一下。大哥说出医生讲的全部话里的一小部分。父亲问:还有什么?又说出一小部分。没有啦?大哥说没啦。父亲说:没啦,出院。父亲、哥哥和我,听到父亲的命令,一股气驾着车开回我们旗。

晚上,向父亲报告晚间时事播报的新闻,美国“倒萨”事态,西方各国、各方面的反映,南美洲政变,亚运会,国际象棋大赛人与机器对垒等等。父亲临睡时问我:还有什么要和他讲。我说了三点。关于饮食问题,父亲一直比较讲究。咱们继续,再接再厉,食物控制好了,糖尿病的指标还是能控制住,好迹象还是能表现出来,这是咱们能做的,不要放弃努力。关于跟母亲说话,要有耐心,母亲耳朵背,听不见、听不清的时候,不要着急,不要大声喊叫,看把母亲吓着。现在,医生把治疗、恢复的主动权交到咱们手上了,我看,咱们天生的强健体魄,健康的内脏功能和循环系统,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是不是,爸爸。我讲了一个小故事,在抗美援朝战争时期,志愿军伤病员,别管受伤程度深还是浅,总是恢复得又快又好;那些被俘的美军伤兵,即使比负伤的志愿军战士伤情轻得多,他们都是使用当时能有的相同的药,伙食也相同,但是恢复的效果截然不同。美军伤兵不少人,原本只有一处小伤口,医药处置很及时,但也竟会出现伤口感染、溃烂,因为他紧张、恐惧呀,无法消除焦虑,没有安全感,生活不习惯,语言有障碍,总之,猛虎落入猎人之手,身陷敌方,那种惶恐和不安没有一时不搅扰他、挫伤他,他们的情绪处在悲观、绝望之中。反过来,志愿军伤病员负伤严重,竟愈合得出奇地好。为什么呢,因为处在心宽的地方,是自己的同志主持下的战地医院,使用的是从祖国调运来的设备、药材,听和说的是自己的语言,一句话,他是在自己的地方。那种感觉完全不同,情绪平稳,心理正常,思维活跃,精神状态积极,主观能动性调动和发挥出来了,这些积极因素,帮助身体分泌出良性的元素,客观上起到帮助治疗和恢复的作用。

这一类简单明了的道理,跟父亲说,在以前是不可以想象的。在他面前,什么都不用摆,他就是一个讲道理的大王,他讲的道理,过去曾经覆盖了小到一个家族,一个单位,一所学校,一家工厂,一个村庄,大到一个区、一个人民公社、一个旗的大会现场,人们听他讲话,没有一个人离开会场。我们跟他在一起,永远差着距离。但是现在不同,当我就要离开家、离开父亲和母亲时,他会对我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讲。哈哈,我真应该骄傲,父亲和我,和我们兄妹们之间,有了这种形式的交流。父亲把我们当作成人看待。说实话,我们还是有一个接受过程、习惯过程的。

我们和父亲有一种厚实的情感,但谁也不直接表达它,触碰它,好像在这个家里,都没习惯表达情感,但情感没有一天感觉不到。唉。心里又幸福,又有掠过骨质的酸楚滋味。我能怎么做呢,瞬间遮掩起莫名的滋味那一类东西,嘿嘿嘿地笑出声来。好,两个问题——或者三个问题,我对父亲讲。你知道,这些个问题,也是经过了挑选说出来的,又得有,又得是轻重的分寸恰当,还得轻松一些,有点玩笑式的。总之,绕过感情,不触碰到感情的丝线,如果不小心挨着了,赶紧跳出,离开那块地带。

他笑呵呵地说,好,谢谢你。我想,可以采纳,照办。你放心,好好工作,照顾好自己。你那边的事情,我都放心。好的,走吧。他哈哈地笑着,让你轻松地走掉了。

离开他们,我的眼泪怎么流,是我的事情。

我是觉得父亲老了。对儿女有了一些不舍。

想当初,我去北京上大学,第一个寒假快到了,写信给父亲,顺便告诉他,学生处帮助订了回内蒙古的车票。他写来一信,说了这样的意思:离开家才半年不必着急回来。建议留在学校多读几本书,或者跟同学结伴到别处看看。出了门,对门外的世界应该多作了解。总想回家,没有出息。要有准备,多锻炼自己。

那时候,不像现在,我还是很怕他的。回到家,我等着他和我谈,担心挨说。他好像忘记了在信里表达的意思,多次和我谈论学校,学习,生活,和同学们的相处,老师的教学情况等等。谈完话以后,一如既往地,他对我放下心来。这之后,他一概放开,从不干涉我的学习、生活,包括后来我的恋爱。他只是注意了解对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认为把握了对方的“人”以后,就不再说什么,由他们两个人自己去相处吧。他对我母亲讲。要我母亲不用过多问询这件事。孩子愿意讲的时候,自然会对你讲,不需要讲,就说明她能自己去处理。

他很喜欢那个从我听来的青年。若干年以后,当他听到我母亲说:XY(他的小名)脾气挺大的。母亲是看他对我说话时候表现有点急躁,对父亲有感而发。当母亲的,不愿意看到女婿对女儿耍脾气是自然的。当时家里只有我父母和我三个人。父亲接起母亲的话,说:男人没脾气还像个男人了?父亲竟替他说话。那个话题没再继续。父亲喜欢他。再者,父亲不觉得那么一个细节,跟他的“人”相比,有什么重要。一般情况下,他认可的人和事情,在心里给出的宽敞、能有的包涵,比一般人宽大而且长远。父亲病危、去世前,我回内蒙古照料父亲。他因为正在和我冷战,对婚姻有了不同的想法,为了好不容易确立的意志不被动摇,就没来看望我父亲,没打电话致以问候,没和我父亲道别。父亲没有一句抱怨,尽管他那时还是他的女婿。父亲临终前对我说了这样的话:沟通不够,好好谈一谈,相互多理解对方……在那之前几天的一个下午,父亲竟然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打电话了,跟他说,要开车回来看他,问询父亲的病情怎么样啦。父亲说,我让他跟你妈妈讲,我听不清。母亲告诉我,是你爸爸做梦梦见的。那时,父亲时常处于昏迷状态。我母亲说,你爸爸想XY了。

高声说话,父亲能够听见。我尽量说得轻松一点,不让他感觉到异常。我自己嗓子疼,也不让他感觉到这些。这个家,谁也不说摇动感情的话。

整个上午,草地里全是白色,草上是霜。开垦的土地,也全是白,和慢慢露出来的发黄的绿色,在视野里慢吞吞地转化。午后,太阳清照一片戈壁草地,一会儿一块浮云挡住太阳,那一大片地方一下就变得黑暗无比,阴冷没有商量。

傍晚,西边的太阳映照出赤烈的红色,天渐黑,红色柔和下来。太阳红红的,非常亲,非常近,也非常快地消失。多次见识,但是还会有悲伤掠过。人孤立无援,永远地生活在空洞的、凌冽无言的深处。

黑夜,许多狗在叫。父亲的盲表也不失闲,凌晨时呻报出公鸡叫鸣。

母亲照顾不动父亲,我上次回家时,我们一起把父亲和她一块搬到我哥哥的院子去住。哥哥全家照顾我父母亲。

我父母住进了我哥哥家的新房。后墙,通火炉的烟道,天冷以前住进一窝麻雀,大鸟小鸟早晚叫唤。这些鸟们有了两个通道,一个朝向一米以外的天空,一个朝向我父母的新家。于是,一家人不知道该怎么生火炉,怎么解决走烟问题,怎么重开烟道,开在哪里。我哥哥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生灶火,烧热做饭的大铁锅,炙烤房子,为父母取暖。

我踩板凳上去看鸟,小鸟全部挤卧在草木垫里看我。它们的屎尿拉到墙洞边缘。我看见了母亲放进去的那块叠衲了好几层的布。其实她知道鸟不会使用她的布,把她的布当作褥子或者床单,只会在上面拉一些屎撒一些尿,她还是往进乱放东西。她怕鸟受冻,想不出给鸟取暖的更好办法,跟我哥哥一样,被鸟难住了。

母亲担心小鸟掉下来,让人移走了放在墙根底下的水桶,她在地上铺了一块大棉垫。

母亲搬离自己的院子,院里住的几窝麻雀就搬迁走了。

她养的牧羊犬半个多月不吃东西,只喝一点点水。我哥哥院子里有一只比我母亲院里的牧羊犬更壮、更大的牧羊犬,他们想把我母亲院里的牧羊犬接过去。我哥哥去了一次,孩子们又去了一次,均无功而返。母亲院里的牧羊犬,死活抠着院子的地,身体向后坐下,不愿意跟他们走。我哥哥回来讲,院里没人了,它想守院子。母亲回去给它续水、喂食,它吃了两小口食物。自此,牧羊犬再没有进食,备下的食粮和饮用水,没再动过。一星期后,牧羊犬倒下了。

我们一起去埋葬那条淘气的狗。它的历史结束了。它只活了一岁半。它把我母亲的用具撕毁,比如扫院子的大扫把,还有压在纸箱子底下的羊皮裹腿……把黄太平果树的皮扯下来,把柴草房里的耗子一只一只捉拿出来,整整齐齐摆放到果树下。夜晚,母亲常忘记锁院门就去睡,它一直在母亲的门外叫,实在叫不出效果,就起身趴在家门旁的玻璃窗户上,对着屋子叫。直到母亲起来,出去锁上大门,它才回到自己的柴草窝棚躺下。

这个冬天,不那么好过。

创作谈

一位作家朋友读了《钟山》2003年第5期我写的《冻土的家园》说,写得有点冷。那是我父亲去世一年后,涉及到父亲和他的年代的一篇作品(列入2003年度全国优秀散文排行榜)。2003年,SARS像幽灵一样穿行中国,从家庭到社会,人们拳拳相济,以抗阴雾沉霾。我个人一面工作,一面搀扶长幼,修复自己。随后,写了《为父亲祈祷》。我在相对冷静的路上走。那位朋友后又读了我的长篇随笔《想念》,说,把悲剧写出温暖了。这篇随笔修改到现在,还没有定稿。我希望能冷静看待过去、现在和将来,并能节制力气,径直去到本来的地方。

日子里面,生活、工作,心里面生活、工作。不知不觉几十年过去。

生活中,有时候话少。有话也似乎不必说。看见老人的面容,许多内容消化进去,已经松弛的面部肌肉,和缓地支撑住,平静如水。力量实在里面,只是不再显示力量的形状和诉求。没人的地方,人的动静也是有的。即使真的很久无人踏至,动物们没把握和忙乱的,还是和人的争夺。动物的痕迹印在土草丛中,折叠出防务战备的秩序。

有阅历的老人,不轻意忽略细节,也是这样的道理。其实,不少时候,在他们看来,细节可有可无,因为万物存在。即便在人之前,已然如是。

是人自己乱了自然的秩序。

自以为是,恰如戾风荡涤。

写作的意义,尊重的尺寸,如何才能把握到?

从家,到社会,由社会,及家。思量,是修复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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