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醉了

2017-11-13 17:28第代着冬
红岩 2017年4期
关键词:农机站大川万山

第代着冬

吃醉了

第代着冬

在河口镇,孟发海是胡之怀唯一的朋友。他们的友谊像苟延残喘的病人获得高寿,表面奄奄一息,实际上却很牢靠。如果没搞错,孟发海早在小学六年级时就成了胡之怀的跟班。他忠心耿耿,不离不弃,恪尽职守,称职地扮演着胡之怀的发小、酒友、参谋和帮手的角色。直到有一天,当胡之怀麻烦缠身,他才痛苦地发现,孟发海是命运潜伏在他身边的一枚闲棋,平时使不上力,到了关键时刻,总能轻松地把他的事情搞砸。

孟发海是个喜欢发笑的矮子,有一个高耸的臀部和两条结实的大腿,走路时喜欢扭来摆去,活像一只公鸡。小学六年级前,胡之怀喜欢独来独往,像个侠客在球场上疲于奔命,把一只橙子踢得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奔。这个爱好给孟发海提供了示好的机会,他一跃成为专给胡之怀捅橙子的那个人,整天扛着一根竹竿在校园里转悠,寻找可以下手的橙子树。

你为啥要帮我捅橙子?胡之怀问。

嗬,嗬,嗬,嗬。孟发海的笑声像正在发动的手扶式拖拉机,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他笑一阵,放下竹竿,骄傲地说,我要跟你交朋友。

我不想要朋友。

你不要看不起我,如果我不是得过鼻炎,也说得起大话。

你现在就在说大话。

胡之怀猛踢一脚,把孟发海送给他的橙子踢飞了。椭圆形的橙子像一只躲避追逐的猎物,在泥地上做不规则运动。胡之怀跟着橙子急徂,他的后面,尾随着臀部高耸的小家伙。小学毕业时,他们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他们成为朋友后,胡之怀常去孟发海家看他母亲做衣服。孟发海的家在镇外马路边,路边长着风播种的狗尾草和人播种的麦田。孟发海的父亲是镇上有名的酒鬼,他吃醉了,就站到马路上指挥交通。孟发海的母亲是河口镇著名的裁缝,在她男人打着左转弯手势,指挥鸡群靠左行驶时,她坐在窗前,看檐下的蜘蛛结网。孟发海母亲做的衣服规整漂亮,据说得益于对蜘蛛的观察。出色的技能让她在成品服装挤压下存活了下来,当所有裁缝被淘汰之后,她像一个标本,幸存在河口镇边上一幢木质老房子里。

胡之怀第一次去孟发海家,担心遇到他的酒鬼父亲。胡之怀不止一次在马路上遇到孟发海的父亲,他在那里指挥交通,因为胡之怀没有服从指令,被撵得像狗一样乱跑。每当胡之怀想起孟发海父亲那张像河马一样宽阔的嘴巴在他身后喷着酒气时,就像做了噩梦一样心有余悸。孟发海安慰他说,胡之怀,不要怕,你晚上来,晚上爸爸睡着了,会跟一个宽屁股女人出门耍。

他睡着了怎么出去?

做梦出去。

你怎么知道?

我就在他梦里,不小心才染上了鼻炎。

听了孟发海的开导,胡之怀等到夜幕降临时,壮胆踏上了通往孟发海家的马路。白天下过一场透雨,路上满是水洼。胡之怀走过时,地上不时溅起嗤的一声水响,就像有人用力往外嗤口水那样。夜色深处,镇外的田野上传来野猫交配时淫荡而惨烈的嚎叫,尖锐得像刺破黑暗的锋刃,吓得胡之怀撒腿就跑。

孟发海没有失约,他站在大门外,像一朵孤独的蘑菇等候胡之怀来采摘。他的身后,从门内射出一道鹅黄色的光线,上面飘浮着蜉蝣般的尘埃。透过肮脏的光束,胡之怀看见孟发海的母亲坐在窗下,用力耸动双肩,脚下的缝纫机发出哗哗声响,像一条亮开水闸的小河。此时,全镇都睡熟了,人,鸟,树,动物,只有孟发海家灯火通明。胡之怀不太放心酒鬼,不敢进屋,他抱着门边的一根木柱,问孟发海,你爸爸呢?

做梦出门了。

你妈妈太瘦了,像个豆娘。

不。孟发海说,我妈妈瘦得像根闪电。

那以后,胡之怀常常在放学路上,跟孟发海结伴去看他母亲当裁缝。时间一久,胡之怀发现,除了他,尹大川也喜欢看孟发海母亲做衣服。尹大川是河口镇镇长,块头大,脸盘轮廓分明,高高隆起的颧骨像硬物顶起棉布,绷紧了他脸上的皮肤,使得他的神情荒谬而紧张。尹大川像一辆辎重卡车坐在瘦裁缝家的屋檐下,一边看裁缝做衣服,一边吞口水。随着吞咽功能的频繁使用,他的喉结像一只果核,活塞似地在喉咙上运动。瘦裁缝弯腰把缝纫机脱落的皮带重新卡回驱动轮里,伸直豆娘似的上身说,尹镇长,你不用紧张。

我不紧张。

那就放松一点。

我很放松,但我担心酒鬼误解。

有啥好误解的,你来我家坐一下不可以吗?瘦裁缝抿了一把头发,眼里有一丝欢愉的笑意,像火苗一样扑闪了一下。她像一只寻食的鹅从缝纫机上伸出脑袋说,何况他在学交警,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那我再坐一会儿。

尹大川像一台坏掉的辎重卡车坐在屋檐下,有时借口口渴,在房间里消失一段时间。这时,缝纫机就停止了欢唱,整座木房子安静得像一块石头。据孟发海说,他母亲之所以喜欢尹大川来参观,是因为他给她介绍过不少买卖。尹大川曾让瘦裁缝做过一批晴纶校服,校服卖掉后,又让她做过一批浴袍。浴袍是他从温泉度假村拉来的生意。瘦裁缝没做过浴袍,她凭借想象,做了一批只有孝子才穿的孝衣,让尹大川卖掉了。

为了感谢尹大川的关照,瘦裁缝背着酒鬼给他买过一条围巾。围巾红底,带黑色圆点,大个子一有机会就把它拴在脖子上,仿佛那里爬了一只巨大的七星瓢虫。孟发海不止一次指着尹大川的背影说,胡之怀,你看,那是我妈妈给他买的礼物,不准告诉酒鬼。

我不会告诉酒鬼。

好,拉钩。

胡之怀和孟发海站在路边拉钩,他们的前方,酒鬼打出了右转弯手势。看着酒鬼干净利落的动作,胡之怀忽然对瘦女人有了一种莫名的好感,他甚至荒唐地认为,瘦女人勤快能干,胖女人则可能成为酒鬼。孟发海的父亲长得胖,所以是个酒鬼。

这样,孟发海和胡之怀像两个半道相遇的异姓兄弟,一高一矮地在河口镇的马路上行走。他们从小学走进中学,又从中学走入社会。等他们离开学校,胡之怀的嘴唇上已经有了小胡子。小胡子浓密,坚硬,黑如鸦毛,使他看上去英俊干练,比他长着一个翘臀的朋友炙手可热多了。

胡之怀长得好,事业上却没目标,一度在镇上闲逛。孟发海通过尹大川的关系,顺利到镇政府当了厨子。孟发海对厨子的工作十分满意,时常穿着煮饭的白大褂到街上游荡。赶场的老农民不知道煮饭还要穿白衣服,误把他当成治病的医生,对他点头哈腰,给他装纸烟。孟发海高兴得像只云雀,他把纸烟积攒起来,挑出好烟,送给他的朋友胡之怀。这里面既包含深厚的友谊,也有无声的夸耀。每当胡之怀吸着孟发海提供的香烟,露出一脸扭曲的沉醉时,孟发海就油然生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气度,他虚伪地笑着,显得通情达理又和蔼可亲。

跟孟发海比起来,胡之怀的运气不太好。他高中毕业后没找到工作,晃荡了一段时间,跟亲戚学会了泥水匠手艺。胡之怀的亲戚是个身怀绝技的胖子,一把火钳在他手里也能玩出若干花样。他将火钳烧红,对着木板旋转,能迅速打出一个孔洞。如果他对打孔没有兴趣,就会将火钳反复拉动,在木板上形成一条完美的沟槽,跟另一块木板镶嵌成直角。总之,他能把任何到手的物品耍得眼花缭乱,像个出色的匠人。但这还不是他的全部本领,他的拿手好戏是做泥水匠。

胡之怀跟亲戚学了大半年,学会了做泥水匠。他靠了这门手艺,在河口镇东砌一面墙,西挖一条沟。工程不大,事情不断,足可谋生。他原本准备顺水推舟,就此发展下去,可孟发海翘着屁股,迈着两条结实的短腿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朋友的蒸蒸日上让他看到了自己理想的渺小。孟发海说,你是谁啊?你如果有点野心,想不飞黄腾达都难。

怎样才能长出野心呢?

你得当包工头。

只要手里有工程,我现在就可以当包工头。

所以,你在政府得有人。

可你只是个厨子。胡之怀遗憾地说。他说话时,额下的眉毛皱起来,像两条相向爬行的毛毛虫弓起身子,上面满是内敛的忧伤。窗外,大片鱼形浮云低低飘过阴沉灰暗的天空,一如大群灰鸭绵延过一口腌脏的池塘。胡之怀说,你能帮我拿到工程吗?

你没懂我的意思。孟发海一边说,一边在屋内转圈。他矮壮的身材像一台水泥搅拌器,不停地在胡之怀面前旋转。孟发海说,我的意思是你娶一个在政府工作的媳妇,是不是比一个厨子朋友更管用呢?

在孟发海的启发下,胡之怀瞄准了李芃蕊。李芃蕊是河口镇政府农机站的出纳,戴一副方框眼镜,长得清瘦高挑,腰板笔直,两腿修长。但腿形不好,她的两腿在髋部往外撑开,形成弧形,有点罗圈。一个小屁股和两个小乳房耷拉在骨头上,像饥饿的草鱼那样多骨。她在河口镇生活了很多年,没人发现她是一笔可观的财富,所以一直过着机械而富有条理的单身生活。胡之怀的出现令她大吃一惊,也让河口镇的居民大吃一惊。人们认为,凭胡之怀的长相,他应该找一个饱满多汁的人,而不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人。

胡之怀从小对自己感觉良好,他认为,假如人是蚯蚓,他也是土里爬得最快的那一条。他拿出踢橙子时的野蛮和凶悍,无端地喜欢上了李芃蕊的尖鼻子、尖下巴和又尖又细的嗓音。胡之怀认定了农机站的瘦出纳就是他的白娘子,他发誓要做一个许仙。在孟发海的配合下,胡之怀一味死缠烂打,围魏救赵,李代桃僵,暗渡陈仓,三十六计还没用到一半,李芃蕊就被拿下了。这个鲜有人问津的瘦姑娘经不住胡之怀的猛烈进攻,她仿佛跌了一跤,从地上爬起来变糊涂了,稀里糊涂地成了胡之怀的新娘。

他们那场恋爱在河口镇出奇迅猛,人们没来得及看到爱情之花盛开,就有了凋谢迹象。李芃蕊并不像她外表那样文弱,她尽管瘦,也不缺少骨气。她不知道胡之怀有一个庞大的工程计划,只知道这个长有一撮小胡子的男人对她百依百顺,视她为珍宝。李芃蕊是县城人,她想通过努力回到县城。新婚初始,李芃蕊跟胡之怀约法三章,暂时不要孩子,等她回到县城之后再说。这一手令胡之怀始料未及,一度打击了他的生活热情,新婚生活没有那么甜蜜了。

每天晚上,胡之怀借着暗夜的余光,很不情愿地采取避孕措施,往器官上套橡胶套,如同给一个光头穿戴雨衣。这个过程影响了胡之怀的心情,等他将橡胶套吹开,抻圆,滑向腿根,胯部那家伙却像练过缩骨功的魔术师,滑稽而可笑地耷拉着脑袋。胡之怀放弃努力,侧身而卧,像一只生闷气的兔子。李芃蕊冷漠地看着他,仿佛看一只猎物从嘴边滑脱的怪兽。

胡之怀对孟发海的主意失去了信心,他不相信像鹭鸶一样瘦的老婆能帮他拿到工程。孟发海不同意他的看法。随着在镇政府工作时间的增加,孟发海自认为有了更为广阔的眼光,他不仅把厨子的白上衣穿到胡之怀面前,还戴着一顶像裤腿一样长的帽子,像个先锋派诗人。为了安慰胡之怀,孟发海请他到镇上的大排档喝酒。出门时,他的酒鬼父亲回来了,一脸严肃,老远就向他们打着左转弯的手势。他们没有听从酒鬼的指引,出门右转,一路小跑去了镇上。

河口镇的大排档拥挤不堪,天还没黑,摊位上已经有人喝醉了。那些四肢瘦小,面容苍白的年轻人醉醺醺地说着大话,像疯子一样东倒西歪,脚下是散发着恶臭的呕吐物,空气变得滞重而污浊。孟发海对这些味道很熟悉,他心情很好,要了一箱啤酒,对胡之怀说,你不要灰心,你老婆虽然只是个出纳,如果她肯帮忙,一定能跟政府的人说上话。

说上话有啥用?

说上话,你就可以送礼啊。对了,你可以送酒,我知道,想拿工程,没有不送酒的。

我没钱买好酒。

你不用买好酒,买点高粱酒窖起来,过几年,比茅台酒还好。

真的吗?

我忘了我是干啥的?

酒喝到一半,胡之怀想起李芃蕊工作的农机站有一个地下室,孟发海对这个发现异常兴奋,提议先去侦察一下,为胡之怀窖酒做准备。此时,镇上的路灯亮了,人们的面孔从暗影里浮现出来。一个喝醉酒的男人从胡之怀和孟发海面前走过去,胡之怀看见,男人赤裸的肚子上,有一道发红的阑尾炎刀疤,像一条充血的蜗牛。

胡之怀领着孟发海来到农机站。农机站在镇外的另一端,像一座冷清而孤独的庙宇。进入大门,胡之怀和孟发海像两个笨手笨脚的士兵匍匐进草丛,如同两条一短一长的蜥蜴,诡异而笨拙地向前滑行,以便秘密抵达他老婆工作的地方。农机站没人,锈蚀的农机具向夜行人敞开了怀抱。没费什么功夫,他们在农机站的内部找到了空荡荡的地下室。孟发海像流窜犯找到了安居之所,顶着高帽子,伸出短促的双臂抒情地说,杂种,这是多好的酒窖啊!

胡之怀暂时忘记了夫妻生活的不快,身上的激情再次被孟发海点燃,全心身地投入到了窖酒之中。他托人买了两百斤纯正高粱酒,分装成二十坛,以事业发展需要为名,让李芃蕊说通她的站长,把酒窖进了农机站的地下室。胡之怀将酒偷偷运回河口镇时,没有碰到熟人,只在镇外的小溪边碰到了一个钓鱼的疯子。疯子每天坚持到没有鱼的小溪上垂钓,等到吃饭时,他儿子从家里的冰箱里拿来一条蝌蚪大的鲫鱼,挂到鱼竿上,他就扛着鱼竿快乐地回家了。蝌蚪大的鲫鱼在他身后晃动,有一股很腥的异味。

窖好酒那天晚上,胡之怀像一个有秘密在身的人,心中隐秘的激动像花一样绽放。这只是他伟大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他准备动员老婆发挥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优势,为他送酒牵线搭桥。他知道,河口镇在搞村村通工程,无数乡村道路正等着包工头们的到来。想到这里,他的指肚更温柔了,它们顺着李芃蕊贝壳般的脊椎骨往上滑,直到把她胸罩后面的搭扣拱开,他的手才像一个蛇头滑过她腋下,握住了她像脐橙一样大小的可怜乳房。

这一次,快乐解除了胡之怀的警惕,他没给魔术师穿雨衣。怎么不可以要孩子呢?有了孩子,他和老婆的命运才会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个想法激励了胡之怀,在夜幕的掩护下,他私自将橡胶套丢在一边,让它像一个句号,在孤独中发出黯淡的光芒。

李芃蕊对夫妻生活不太热情,她躺在床上,像一具环氧树脂服装模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开始,她冷冰冰的,像一枚受了潮的鞭炮;很快,她觉察到了危险,胡之怀如牛犊奔下山脊的激动让她感觉到了异样。她翘起鹭鸶一样瘦的两条腿,一眼就洞穿了胡之怀的秘密。

你啥意思?李芃蕊不再像一块僵硬的石头那样绷得笔直,她曲起身,如同一只侧卧的鸟,扑腾着翅膀挣扎着起床。她套上衣服,打开灯,因为愤怒,面孔被上涌的血液胀得通红。她说,我怎么也想不到,你是如此自私的一个家伙。

你想多了。胡之怀像被人在床上抓了现形,慌忙拿过一张枕巾将自己腹部下面围起来,尴尬地说,我想如果有个孩子,家里开销大了,我就可以让你去帮我和尹大川镇长牵线搭桥,给他送点礼,包点工程。

你一个穷光蛋,送啥礼?

你忘了?我在你们农机站地下室窖了两百斤高粱酒。

高粱酒值啥钱?

窖上五年,就值钱了。

可它现在不值钱,你准备五年后送礼?

如果需要,我现在可以送股份。

李芃蕊哭起来,她像一条饥饿的草鱼那么嶙峋多骨,泪水却很饱满。如同一个无端受辱的人,她穿着单薄的睡衣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时竖起一根纤长的食指,在胡之怀眼前晃来晃去,仿佛那是一柄杀身成仁的利剑,随时准备刺入背叛者的咽喉。李芃蕊说,我真不知道,我原来还以为你多爱我。没想到,我身边睡着一个野心家,阴谋家,小丑。真是红颜薄命啊,日子没法过了。

李芃蕊的哭闹让胡之怀感觉到了压力,他想过几天,事情也许就过去了。没想到,李芃蕊的倔强和固执完全出乎他的想象。她像一条吸上人体的蚂蝗,天天拿着一张离婚协议要胡之怀签字。胡之怀不想离婚,他对瘦女人有一种天然的好感,打死他也不会签字。

为了摆脱李芃蕊的纠缠,胡之怀躲了起来。他在家住了几天,又到孟发海家住了几天。孟发海的裁缝母亲整天用力踩踏着缝纫机,让整个房间发出哗哗声响,他的酒鬼父亲则一早吃饱烈酒,醉醺醺地出门指挥交通。孟发海对胡之怀的遭遇比他本人还上心,再次担负起听差、酒友和师爷的角色,替他想出若干策略。胡之怀听得出来,他朋友的主意多半都是些走不通的死胡同,如果按照他的建议,胡之怀只能走上一条又一条断头路。

后来事情的发展完全离开了正常轨道,李芃蕊一纸诉状起诉到镇法庭,要求法律准予她和胡之怀离婚。理由是感情不合,具体表现为他结婚动机不纯,想利用她给镇政府领导送酒。胡之怀接到起诉状副本,是深秋,镇外的茅草抽穗了,站在胡之怀家楼顶看出去,整个田野白如鹅毛,软如积雪。

在一片慌张中,法律给了胡之怀一点安慰,镇法庭很人性化地让尹大川镇长做李芃蕊的工作,如果没有过不去的坎,撤诉算了。尹大川围着瘦裁缝送给他的围巾来到农机站,找到李芃蕊,苦口婆心,耐心细致,像个媒婆。李芃蕊表面上不反对,但暗地里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她的抗议。比如,再填干部履历表时,她在婚姻状况一栏不填已婚,只填一个字,累。配偶姓名一栏,她不填胡之怀,却填两个字,妖怪。配偶职业一栏,她填公驴,以证明胡之怀生殖能力极其强大。又比如,她原来一心想调回县城,现在她愿意调往河口镇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她像个信访老手,跑县农机局,信访办,县妇联,两年后,她如愿以偿,河口镇农机站撤掉了,她被合并到了三泉镇。

胡之怀的婚姻保卫战并没因李芃蕊的调离而结束,像蜗牛跑马拉松,旷日持久,遥遥无期。他重新回到了单身汉生活,砌砌墙,垒垒砖,如果喝了酒,孟发海就鼓动他到镇法庭呼口号,以示他的态度是明确的,一贯的,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李芃蕊折腾了五年,搞得胡之怀应接不暇,他把业余时间都用来对付离婚纠纷。五年后,尹大川调到三泉镇当镇长,接替他的是花万山。花万山是个有主见的矮子,语速快,雷厉风行,不喜欢办事拖拉。他跟尹大川的主要区别,不在于身高,而在于胃。尹大川的胃好,花万山的胃不行,如果面对面说话,他嘴里的热气带着大股蒜味迎面扑来,犹如面对一口烧热的煎锅,里面煮着腐败的杂碎。

花万山带着胃病来到河口镇,对久拖不决的作风很反感。为了以示坚决,他快刀斩乱麻,开展了一次清零行动。所谓清零,就是要迅速处理掉尹大川任上积存下来的大量信访、积案和其他鸡毛蒜皮的事情。在花万山高压态势下,胡之怀很快接到了镇法庭的开庭通知。

胡之怀以为,诉讼拖了五年之久,审判也不会轻易结束。为了应对旷日持久的诉讼,他开庭前做了充分准备,甚至穿上了尿不湿,以应对可能出现的法庭辩论。实际上,庭审只用了一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胡之怀看见审判长正襟危坐,神态平静,面容疲倦,仿佛他要彻底看清楚胡之怀与李芃蕊的爱情之花是如何凋谢的。随着法槌落下,审判结束了。一同结束的,还有胡之怀如同赌博似的短命婚姻。

从婚姻诉讼的泥潭里挣扎出来,胡之怀忽然想起窖在农机站地下室的二十坛酒。几年来,他忙着应付李芃蕊的离婚诉讼,忘了酒的事情。农机站撤了,房子还在。胡之怀拿着离婚判决书,来到农机站,像一只敏捷的鼹鼠,快速钻进地下室。地下室里,一坛酒也没有了。地上只有几块蒙盖酒坛的红布。红布尘土满面,肮脏丑陋,像几块被遗弃的动物器官。

酒到哪儿去了呢?

胡之怀神情恍惚地钻出地面,像做梦。他在农机站围墙外站了一会儿,回过神来,确信自己没有做梦。他看见对面马路边上,竖着一块高大的牌子,牌子上写着“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标语,仿佛是专门写给他看的。他盯着牌子看了很久,像个书法爱好者苦思冥想,似乎在研究牌子上的字。然后,他穿过马路,从牌子下爬上山脊,又弯腰顺着山势俯冲。孟发海站在家门口,看见胡之怀冲下来,像一只奔驰的猿类,绝望而又莽撞。

我的酒不见了。

啥酒?

我窖在农机站的两百斤高粱酒。

肯定是镇政府的人吃了,你让他们赔。

找谁要呢?

当然找镇长,花万山胃不好,不喜欢吃酒的人,一定能揪出偷嘴的家伙。

胡之怀听从了孟发海的指导,到处寻找花万山,如同债主寻找一个失踪的欠债人。当他花了两天时间找到花万山时,花万山忙得脚不沾地,诚心诚意地邀请外面的人来河口镇参观。参观只是花万山的说法,其实是旅游。人们不相信旅游局的胡言乱语,但相信花万山的说辞。花万山把古镇历史上不好的东西全部翻了出来,比如,土司享有的初夜权,抢婚,还有一夫多妻。他忙了一段时间,真从外面搞来不少闲人,闲人们戴着墨镜和棒球帽,打着遮阳伞,假装成旅游的内行,用手机拍老房子,老人的脸嘴,以及在小溪钓鱼的疯子。

胡之怀去了镇政府几趟,才在办公室见到了花万山。花万山不仅胃不好,鼻子也不好,长得尖尖的,像猫头鹰的鼻子勾搭下来,压住了薄薄的上嘴皮。胡之怀很少到镇政府办事,多少有些紧张,他不敢完全落座,谦卑地抬起半个屁股,象征性地挂在椅子边缘说,花镇长,我的酒让镇政府的人吃了。

放在农机站的酒?

是。

我听说了,两年前清理国有资产时,有人在撤销的农机站地下室发现了二十坛酒,没找到主人,尹大川让大家吃了。妈的,听说那段时间政府机关工作人员个个吃得像关二爷,红着脸在街上闲逛。

那是我的酒。

吃都吃了,怎么办呢?花万山捂着两片薄薄的嘴唇,仿佛那里面有主意要脱口而出。过了片刻,他把手从嘴唇上取开说,这样,新官也要理旧账,只要你证明酒是你的,我们可以赔你。

孟发海能证明。

有证明人就好办了。花万山掰着手指头说,两百斤高粱酒,十元钱一斤,我让财政所给你两千元钱。

不得行,胡之怀像长了脚的乒乓球,从椅子上蹿起来说,酒窖了五年,不说价值连城,也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别说两千,两万也不行。

那没办法了,你去找尹大川,这是你们的私事。

他是政府的人。

但他不是代表政府吃的酒,你只能找他,私了。

因为价格问题,胡之怀跟花万山不欢而散,堵住了让河口镇政府赔钱的这条路。胡之怀苦恼地躺在尘垢满面的家里,看着屋顶的吊灯,挖空心思,期望能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吊灯是新婚时前妻李芃蕊买的,灯下有一只托盘型的毛玻璃灯罩,经过长时间积淀,灯罩里全是喜光昆虫的尸体。虫尸阻挡了光线,使房间恍惚黯淡,有一股阴森森的味道。

胡之怀对着灯想了很久,觉得花万山说得有道理。酒是尹大川同意吃的,不是花万山同意吃的,只有找尹大川赔酒。早上起来,他连脸也没洗,给孟发海打了个电话,就在镇中心的街心花园坐上汽车,去了三泉镇。坐在车上,他想起前妻李芃蕊也在三泉镇。他不想见到那个瘦得像鹭鸶一样的女人,他决定快去快回,如果碰到熟人,就说自己到三泉镇揽工程。

胡之怀很少来三泉镇,找尹大川费了不少周折。先是门房不让他进;后来又让一个不相干的人盘问了半天,才给他指了尹大川的办公室。他推门进去,发现里面有一个穿戴整齐的陌生人,礼貌地请他坐,还给他泡了杯茶。胡之怀以为是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客气了几句,那人却提出来要跟他讨论诗歌。这一手令他猝不及防,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等尹大川回来把那家伙撵走,胡之怀才知道,那是个流浪的疯子,喜欢混进没人的办公室装腔作势。

他们很快说到赔酒的事情。

尹大川说,胡之怀,我知道你让李芃蕊搞得疯疯癫癫的,也不应该来跟我扯皮。我帮你做过李芃蕊的思想工作,她不听,我有什么办法?何况,清理农机站的国有资产时,我们问过李芃蕊,她说不是她的酒。

她说的是气话。

酒已经吃了,你能把吃酒的人找出来?

不,我只找你。

你这是敲诈。

反正你要赔我酒,酒窖了五年,是一大笔钱。

你疯了?我一分钱也没有。

你不赔我去告你。

欢迎,你现在就去。

胡之怀气鼓鼓地离开镇政府,出门就看见李芃蕊翘着两条鹭鸶一样的瘦腿在街上散步,看样子她过得很开心,一边走一边嗑瓜子。她嗑一下,方框眼镜抖一下,磕磕碰碰,碍手碍脚。胡之怀越看越生气,他原来没打算马上去县城告状,见到李芃蕊,他改主意了,直接从三泉镇坐车去了县城。

胡之怀来过县城多次,他知道,县城有霓虹灯,一到晚上,它就亮出大片猩红,像个走光的站街女,粗俗妖娆,虚情假意。这次他心里装着大事,没心情关注霓虹灯,他找小旅馆的老板要了一块纸板,用毛笔在上面写了一行獐头鼠目的大字——政府欠我二十坛酒。天刚亮,他扛着纸板来到县政府门口,工作人员还没上班,他就在街边竖起牌子,像卖鼠药一样大声吆喝——来看啊,政府欠我二十坛酒。闲人们围拢来,有人说,过去政府打白条,现在直接欠农民工的酒了。

胡之怀不知道这件事影响到底有多大,他很快让人接进楼里。一群人像妇产科医生环护新生婴儿,小心谨慎地围着胡之怀,耐心倾听他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上访效果不错,胡之怀还没离开县政府,尹大川的电话就追过来了。尹大川在电话里说,之怀,你回来,啥事都好说。你举个牌子在那里胡闹,别人还以为是县政府欠了你二十坛酒,县长还不搞死我?你想想,他们把我搞了,哪个赔你酒呢?

尹大川说得有道理。

胡之怀扛着纸板回到三泉镇,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惊蛰刚过,阳光懒洋洋地照在街边几株桃树上,一抹浓艳的粉红在斜晖里颤抖。桃树下,尹大川领着几个年轻人,像迎接打了胜仗的将军,争先恐后地巴结讨好胡之怀,仿佛他们动作稍慢一点,胡之怀又有可能扛着纸板返回县城。

尹大川把胡之怀迎进办公室,打发年轻人去安排晚饭。他满意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面孔被问题得到妥善解决的亢奋胀得通红。他转了一阵,反身搂着胡之怀的肩膀说,之怀,我也做了点功课,你说,你窖酒干啥?

准备给你送礼。

给我送礼干啥?

我想当包工头。

你不就是想做点工程吗?这酒权当我收到了,我给你一条村道硬化工程,你还要我赔酒吗?

不赔了。

你还去县政府闹吗?

不闹了。

他们像一对失散多年的叔侄在茫茫人海中不期而遇,相谈甚欢。夜里,他们吃得油光水亮,叼着牙签,像两尊做工粗糙的关二爷木雕,红光满面地畅谈忠勇、担当和未来。第二天,经过一番手续上的简化,胡之怀签到了一份硬化五公里村道的施工合同。合同白纸黑字,他成了包工头。

一如拐了一个人生的大弯,在孟发海怂恿下,胡之怀从瞄上前妻,窖酒,丢酒,找酒,一直想成为一个包工头。到头来,一切来得十分意外,完全出乎孟发海的算计。当胡之怀带着合同出现在孟发海面前时,那个翘屁股厨子比胡之怀本人还要高兴。在他给胡之怀提供的众多人生策划中,这是唯一一个成功的案例。孟发海说,按照你的说法,那二十坛酒相当于送出去了?

是的,要不我怎么成为包工头?

我脑子转不过弯来。

没啥转不过来的。

感觉有些阴差阳错。

孟发海和胡之怀分享成功的喜悦时,他的酒鬼父亲破例没吃醉酒,也没上街指挥交通。他保持着交警不苟言笑的表情,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在认真倾听他儿子和朋友的交谈。下蹲的姿势使他的脂肪往下坠,身子变粗了,看上去圆圆滚滚的,像一只养得挺好的老鼠。

季节接近春分,河口镇的桃花完全谢了。胡之怀加紧招兵买马,准备组建他的施工队,拉到三泉镇去硬化村道。正当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时,花万山带着一股饭菜发酵的味道,给他送来一条坏消息。花万山说,有人举报尹大川以权谋私,涉嫌用一条五公里村道硬化工程受贿了二十坛老酒,让县纪委给逮走了。花万山十分同情地拍着胡之怀的肩膀说,胡之怀,你的合同作废了,当不成包工头了。

胡之怀没回过神来,他像被人装在口袋里高速抡了几圈,感觉天旋地转,脸色像纸巾一样惨白。在河口镇,胡之怀只有孟发海一个朋友,他像老病号喜欢进医院,一有事就找孟发海。胡之怀在拥挤不堪的镇上把那个翘屁股厨子翻出来,激动地说,我用二十坛酒跟尹大川做交易的事情让人告了,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你说,是不是你告的?

不是,是酒鬼告的。

为啥?

他写了告状信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怀疑我到镇政府当厨子,是尹大川跟瘦裁缝做的交易,一心想找机会告尹大川。你从三泉镇回来那天,说用丢掉的酒换到了合同,他觉得机会来了,把尹大川告了。

他不是经常吃醉吗?

他吃醉了比不吃酒的人还清醒。

现在该怎么办呢?

你只有证明自己没丢二十坛酒,或者,干脆不承认你有过二十坛酒,他们就没办法了。

找谁证明呢?

找你前妻李芃蕊啊。

胡之怀没想到,事情又回到李芃蕊那里去了,看来,他还得再跟那个刁蛮的瘦女人打几次交道。等他从孟发海家告别出来,他看见孟发海的酒鬼父亲红着脸膛,在镇外的十字路口上,指挥几只过路的羊停下脚步,等候他臆想中的红灯。这一次,羊群听从了他的指挥,乖乖地站住了。他手里挥着一根竹鞭,羊群过不去。

第二天,胡之怀从河口镇消失了。过了谷雨,有消息从外面传来,说他在三泉镇和县城之间来回奔忙。一段时间,他在三泉镇农机站门前大喊大叫,让李芃蕊出来给他写证明,证明他没有二十坛酒。一段时间,他又跑到县城,在县政府门前上访。他扛着一块纸板,纸板上歪歪倒倒地写着一行扭曲的大字——包青天在哪里?我没有二十坛酒。过路的人不明究里,好奇地跟在他身后,像一群被城管驱赶的流动摊贩,乌泱泱地在县政府门前飘来飘去。

消息传回河口镇,经过人们茶余饭后的嘴巴发酵,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有人找到孟发海探听内幕,那个翘屁股厨子往上翻着眼皮,做出一副满腹机密,不可告人的样子说,不说了,一言难尽。

为啥呢?急于了解真相的人说,他原来不是在找他丢掉的二十坛酒吗?还要花万山赔钱,怎么忽然变成了他没有二十坛酒?没有就没有嘛,为啥还要县政府确认他没有,啥意思嘛?

没啥意思,他吃醉了。

他啥时吃醉了?

一直都吃醉了。

孟发海说完,丢下围着他的闲人撒腿就跑。他看见他的酒鬼父亲跟钓鱼的疯子在十字路口扭成一团。他父亲要疯子左拐,疯子坚持直行,互不相让,抓扯起来了。这是酒鬼把自己臆想成交通警察以来,第一次跟人发生正面冲突。

孟发海得赶紧把他们分开。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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