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爱

2017-11-13 17:28贺芒
红岩 2017年4期
关键词:厂长乳房医生

贺芒

珍爱

贺芒

木门半开着,可以将室内的陈设尽收眼底。

左边是一只老式立柜,粗重的四条腿托起笨重的柜身。透过毛糙的玻璃,可以看见棉签、酒精,和大大小小的药瓶。右边是洗手槽。这些都是平淡无奇的,不足以使秋音的目光过多地留连。唯有屋子中间挂着的一条浅蓝色的帘幔,掩盖着一些神秘,勾起秋音的好奇。

一阵风吹来,一股浓郁的来苏水的味道不由分说地钻进秋音的鼻子,世界上没有一种味道会比来苏水更加冷冰冰地不尽人情,它可以灭绝人的一切欲望,在杀死有害细菌的同时,也摁灭了其他的活跃分子。秋音正待转身离去,风吹起那浅蓝色的帘幔。她不由得驻足凝睇。

那是一张长约一米的检查台,铺着洁白耀眼的白布单子,医生站在检查台一侧,背对着秋音,挡住了台上躺着的患者。于是秋音看见患者的两条光腿,分开踩在检查台两侧的不锈钢托上。

这里是妇科检查室,平常不但要拉紧帘幔,还要关紧门扉。可是这一天,没有关门,而且帘幔还被风卷起一角。

后来,秋音常常想,要是那天没有站在妇科检查室门边,或者是站在那里,而没有一阵风吹来就好了。为什么她刚好站在那里,并且刚好刮来一阵风呢?风吹开了帘幔,她就像被吸铁石吸住,动不了脚步,看了她不该看的一幕。

风静帘垂,一切又被遮得严严实实。可是医生的话音却清晰地从帘幔那一边传了过来:“——过两天,来做人流手术。”

医生撩开帘子走出来,惊讶地看了一眼敞开的门,然后两道冷冰冰的目光射向了站在门口的秋音:“你干什么?”

冷冷的目光在对秋音进行解剖,好像手术刀解剖人体器官一样。在对方的冷静中,秋音愈加慌乱了,变得口吃起来:“我,我来看,看病。”

随后出来的人就不仅仅使秋音口吃了,而是瞠目结舌,不亚于大白天遇见了鬼。

是办公室黄主任。

秋音到妇产科诊室看病,是因为乳房疼痛。

这种疼痛持续很长时间了。开始只是经期来临之前痛几天,现在,离经期还早,就痛起来,由胀痛,发展到针锥似地痛,又像烙铁烫红了在乳房上烙着碾着。每到这时候,她就像刺猬,要是有谁碰她一下,她立马就会跳起来,竖起浑身的刺向对方进攻。

丈夫林泉戏称,她那两个宝贝简直就是弹药库,一触即发。

实际上,秋音的乳房长得很美,白晳、圆润,保持着这个年龄段少有的挺拔,并不像哺乳过的妇女。秋音发育得很早,别的女孩胸部还是一马平川时,她就已经隆起如花蕾了。长相平淡的秋音,胸部丰满,姿态曼妙,这也算平淡之中的亮点了。秋音知道自己的优势,因此格外爱惜自己的乳房。对外衣并不讲究的她,对文胸却挑剔得很,型号、杯型、质地、品牌,无一不细细考察。

她的衣柜里,放着好几个价格不菲的文胸。做工精细,质地考究,全是秋音从商场里精心挑选来的,只要穿在身上,它们就尽职尽责地托起双乳,细心呵护,让秋音觉得舒适无比,甚至分不清它们到底是一种工具,还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因此,她就像珍爱自己的乳房一样珍爱着这些精挑细选来的文胸,用过之后,必定用上等洗衣液细细搓洗,悬挂晾干,再好好收藏。因此,每一个文胸都还保持着刚买来的样子。

随着疼痛的加剧,秋音不得不考虑去看病。因为她一度怀疑有患乳腺癌的可能性。像她这种年龄的女人,乳腺癌的发病率是很高的。想起那些患病的女人,被推进手术室,切割癌变的乳房,胸前像秋风扫荡过的原野,空荡荡的,她就感到一阵冷彻心肺的痛楚。

黄主任不只一次透露过对秋音的羡慕:你身材真好,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一次和黄主任一起出差,住一间房,沐浴出来的黄主任穿着一件半透明的睡衣,秋音第一次看清了她乳房的形状,如两条丝瓜一样蔫蔫地耷拉着,黑黑的乳晕透出来,于是两片浓重的阴影镶在那件粉嫩的睡衣上。既然胸部长得不好看,就不该穿半透明的睡衣。秋音的眼神回避着黄主任,黄主任的眼神却紧紧地衔住秋音:你的胸长得真好,怎么长得这样好呢?造物主真不公平呀!

秋音却觉得,造物主真是公平呢,让你有了这样,就失去那样;有了那样,就剥夺你的这样。黄主任有职位,她秋音就没有,虽说能力不相上下。黄主任身材不行,却有不少男人围着转,秋音身材好,打望的人多,真正搭理她的男人,倒没有。就算是丈夫林泉,也很少碰她。夫妻生活,甚至几个月也没有。好不容易有一次,林泉总是令人气馁地蔫下去。现在,她老是疼痛,林泉更有了远离她的理由。

秋音觉得自己正在枯萎,皮肤一天一天地失去水分,人也不可救药地瘦下去。人瘦了,穿裤子空荡荡的,那裤子不像是穿在人身上,倒像挂在衣架上。黄主任那母马般肥硕的臀部,简直要撑破了裤线,秋音真的觉得自己逊色很多啊。

依然饱满圆润的胸部,是秋音身上最后一丝春色,因此显得尤其珍贵。

这位妇产科医生长得并不差,柳叶眉,双眼皮,皮肤也细腻,单从五官上来讲,也算得上美人。可是秋音却找不到美的感觉,只觉得她的表情特别冷,就像诊室里开放的冷气一样。特别冷的表情将她脸上的美冻僵了。

她一边询问,一边笔走龙蛇地在病历上划拉着:

“痛多久了?”

“是胀痛吗?”

“月经准时吗?”

“采用什么方式避孕?”

……

语气十分冷淡,秋音感觉到,自己在她面前,不再是七情六欲,色彩丰富的女人了。

如果不是生了病,万不得已,秋音是绝不愿意到妇产科来的。这里和其他科室都不一样,总是要撕扯开表面,洞穿秘密,把情与爱,还原成一些器官,以及冷冰冰的器械。

秋音是在妇产科有过一些经历的人了,生过孩子的女人,谁都在妇产科有过经历,也都上过那张铺着白布单子的妇科检查台。秋音上过好几次检查台,也有过在产床上的惨痛经历。因此,当她经过妇科检查室,看见那张检查台时,才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询问完毕,医生丢给她一张方子:“先去做一下红外线检查!”

秋音喏喏退出,来到红外线检查室。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医生在桌前翻阅一本厚厚的《内科学》。

医生命令她坐到检测仪前。

“解开上衣,将乳房全部裸露出来!”语气冷淡,措辞精确,不含一丝半点的感情色彩。

秋音于是解开上衣钮扣,再解开文胸背后的搭扣,将文胸拉至颈部。

医生拿起检测仪探头,托住她的乳房,并不断地变换方位。秋音的乳房,皮肤吹弹可破,形状饱满,好似水蜜桃,里面充盈着汁水,沉甸甸的。可是,被检测仪的探头托起时,它们变得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堆软体,由纤维组织构成的软体,毛细血管在里面纵横交错。秋音在显示屏里看见了它们,灰乎乎的一团,海绵体似的,经脉清晰可见,阴影与光点明显。秋音一度产生疑惑:这个灰乎乎的,发生病变的海绵体,是自己的乳房吗?生动的,活泼的,色泽盈润的乳房。

林泉说过,秋音的乳房适合入画,皮肤瓷白光洁,粉红的乳头好似樱桃。

检测仪的探头继续移动,医生说:这里,这里,有结节,是乳腺增生。医生并没有看显示屏,也没有看秋音的乳房,检测仪的探头,就是她的手的延伸,感觉着纤维组织的病变。却不曾真正用手触摸一下。

医生的诊断结果为:乳腺增生。某些部位形成严重的结节,如不加治疗,会发展成为包块,癌变的可能性很大。

回到家,秋音忍不住对林泉说:“我在医院看见黄主任了!”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哦!是吗?林泉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摁着摇控板,更换着电视频道。

秋音不满地夺过摇控板:“你猜她为什么上医院?”

“上妇产科医院的,不都是女人那些病吗?”林泉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黄主任怀孕了!”秋音终于扔出这个爆炸性的新闻。

林泉呵欠打了一半就定住了,张着的黑洞洞的嘴里,露出两颗被烟薰黄的牙齿。短暂的惊愕后,他哈哈地笑起来:“真是,这真是的,她今年都四十了吧?还怀孕!”紧接着津津有味地推测起来:“到底是谁让她怀的孕呢?据说,她老公早就没那方面的能力了。”

秋音瞪了他一眼:“谁说的,人家自己说她老公威武雄壮得很呢!”说这话时,秋音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气馁。

林泉也气馁了,半晌,方说:“她在那种地方遇到你,不觉得尴尬吗?”

当时,秋音站在门边,怎么也没想到跟着妇产科医生后头出来的,适才还躺在检查台上的,居然是黄主任。秋音慌乱得眼神像受惊的鸽子一样四散逃逸,黄主任倒比她还镇定。微微地笑了笑,就从她身边过去了。

“遇到这种事,是你运气不好。自己要多加留心才是。”林泉说。

秋音脑子里全是黄主任怀孕的事。当她躺在检查台上接受检查时,会是什么感觉呢?或者是过两天她去做手术,躺在手术台上,又是什么感觉呢?现在,人流手术是越来越方便快捷了,手段也越来越先进,无痛人流早已得到推广。可是,秋音仍然固执地想,她在接受检查或手术时,会是什么感觉呢?

将女人最隐秘的部位暴露在陌生人面前,接受冰冷的器械的探索、搅动。没有色彩,没有线条,没有温度,情与爱,都还原成器官。

秋音接受的是器械治疗,医生说这种治疗效果好,没有副作用。

当秋音将红外线乳腺治疗仪的探头放在乳房上时,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在电流的作用下,探头慢慢变热了,发出的电流轻轻击打着她的乳房,仿佛无数枚针,刺入乳房里的那些病变组织,轻轻地挑开结节,舒活着经脉,恰到好处的温度与强度,她被温暖着,被摇荡着,被抚摸着。这么温暖、刺激的抚摸,轻微的疼痛反衬出无比的快感。秋音闭上眼睛,仔细搜索着那轻微的刺痛,那深入内层组织的力度。治疗仪探头夹层里的药片在电流的热度下,发出中草药的暖香,在这暖香的包围下,秋音觉得自己似乎要升腾而起了。

“啵”地一声响,时间到,治疗仪停止工作了,秋音一时间怔在那里,竟然舍不得将余温尚存的探头拿开,就让它贴着自己的皮肤,直到它彻底冷却。

秋音将冰冷的探头拿开,仔细瞧了瞧,那夹在探头内层的药片白了,凉了,热散尽,香也散尽,一切气息散尽。

秋音将探头放下,回身看了看,背后就是那张铺着白色单子的检查台,是黄主任躺过的,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女人躺过的。她看见台尾两个支撑脚掌的不锈钢托,锃亮,镜子似地照出她变形的脸。伸出手摸了摸,冷得彻骨,秋音仿佛嗅到一丝淡甜的血腥味。她惊异地朝四周看看,一切都井然有序,摆在柜里的酒精瓶子,药用棉签,贴着标签的药瓶,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士兵。每一个角落都很干净,连一丝头发也找不着。空气里浸着冷冷的来苏水的味道。

来到医生的诊室,医生命令道:解开上衣,我再检查看。于是秋音就解开上衣。

不苟言笑的,五官端正的女医生伸出十指,用指肚掂住秋音的乳房,按捏了几下。秋音看见,她十指修长,椭圆的指甲盖是玉兰色,按在她的乳房上,像十枚冰冷的梅花针。没有温度,没有传递,亦没有交融。

喂!用劲呀!再使点劲,就像解大便那样!

秋音躺在产床上,按照医生的要求,苦苦挣扎着,汗水流出来,早已浸湿了身下的床单。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一切感觉均已淡然隐退,但是,放在床尾两只不锈钢托上的脚掌,却清晰地感觉到冷,冷意从脚心,一直传到全身,乃至发尖。

宫口开七公分。医生说,得消消毒。语气是那么淡然,对秋音的痛苦熟视无睹。

酒精浇上去,秋音感到自己的身体着火了,灼人的火是从某一部位开始的,然后蔓延至全身。秋音在火里挣扎,但是,怎么挣扎得过熊熊烈火。五脏六腑都燃起来,秋音盼望自己快快变成一堆灰烬。但是,在烈火的烤灼下、蹂躏下,她倒愈加鲜活了,想变成毫无感觉的灰烬,不过是奢望。

“小张,你过来!”医生喊到。

“看见了吗?这里是会阴,已经裂开,消毒后可防止感染。现在还看不到胎儿的头,可以这样测到胎儿的位置。”

秋音感到手指伸进了自己的体内,哆嗦了一下,却是为脚掌踩着的不锈钢托,为了那份冰冷。

“回去好好写一写实习生日志。产妇宫口全开,胎儿头部尚未出现。立即实施剖宫手术。”

秋音被推进手术室,白色手术台,白大褂,白口罩,满世界的白,仿佛才下过一场大雪。秋音冷得直抖,牙齿咯咯地上下撞击。麻醉药注射后,还是冷。

手术刀剖开她的肚皮,像裁缝的剪刀剖开一匹布,工匠裁开一张纸,秋音甚至听见了“嘶嘶”的声音。淡甜的血腥味传来,穿透凉凉的来苏水的味道,带着一丝暖意。

真实经历过的场景,有时也会出现在秋音的梦中。她会突然大喊着从梦中醒来,满头的汗水。

她又一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到底是梦,还是一种固执的回忆?黑暗中,她努力瞪大了双眼。久久无法入睡。

再一次想起黄主任怀孕的事情,想到她躺过的那张检查台以及即将去躺的手术台,那些将会进入身体的冰冷的器械。心里竟然升起一丝对黄主任的疼惜。

其实用不着林泉打招呼,黄主任的事她就会守口如瓶。开始是出于利益关系的考虑,可后来就不全是了。她越来越感觉到内心里无法抑制的疼惜。

黄主任这个女人并不招人喜爱,风骚,走上层路线,善嫉妒,而且,她的这档子事,完全与秋音无关。被秋音碰到,拿林泉的话来说,叫运气不好。

身边的林泉睡得真香,鼾声如雷,根本不知道秋音刚刚经历过一场血与火的洗礼。

器械治疗每天都得进行,所以秋音每天都有那么一会儿不在岗。开始向黄主任请假很顺利,听说秋音乳腺增生,黄主任还表露出十分的关切:早治早好,拖严重了就麻烦了。还感叹了一句:女人到了这个年龄,真是万事不由人啦!

秋音有些恶作剧地想:她的怀孕,也是由不得她的事吗?虽然黄主任处处表扬她老公强壮,但她老公的那方面不行已是公开的秘密。

后来,再请假,黄主任就有些不置可否了。再后来,黄主任表情严肃地在会上说:最近,有些同志长期在上班时间请假看病,要注意影响。生了病,应该早点去治,但在时间上要协调好。接着,她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厂里马上要下一批待岗名额,不能坚持工作的,不要怪别人不讲情面。

做了人流手术后的黄主任看上去反而更精神了。她倒是没有因病耽误工作。有两天没来,说是家里有事。然后按时上班,一切与平常无异,只是每天携带一只绿色的保温桶,里面是金黄油亮的鸡汤。

生病或者上班不在岗,任中一条,都可成为下岗的理由,何况秋音两条都占。回到家,秋音还有些紧张。林泉说:我没说错吧,在医院碰到黄主任,是你运气不好。你们办公室,在上班时间买菜、做饭、搞推销挣外快的,还少吗?哪一个有你的理由正当?可是,铡刀偏偏举在你的头上。

秋音不想下岗,不但不想,还指望能有所发展。丈夫只是个平庸的技术员,事业上一直没有起色。那就不能给黄主任任何把柄。

可是,秋音却止不住地怀念治疗仪探头温暖地在乳房上移动,电流轻轻地击打着皮肤,那一种抚触一直深入到血脉深处。

秋音还是在固定时间来到妇科检查室,“啵”地一声,打开治疗仪。电流声嗡嗡地,好像春暖花开时无数的蜜蜂,飞旋、舞蹈。药片被加热,中草药的暖香传来,一种令人迷醉的味道,车前草、田七、白芷,仿佛教人置身山野。她裸露出乳房,将探头放在上面,电流变成了温热的手指,按捏着、挤压着,又变成了舌头,舔舐着,碰触着。在温度与水份的滋养下,她感到乳房像花蕾一样被催开,洁白盈润,好似开在山崖的野百合,自由自在地生长,放肆地挥洒着浓郁的香气,引诱来蜜蜂无数。它们嗡嗡地唱着,把刺直探入花蕊。没有结节,也没有病变,只有芳香的液体在体内流淌。

“啵”地一声,治疗结束,探头渐渐冷却。热散尽,芳香散尽,一切都冷了,白了。秋音从花的梦里醒来,将探头放回原位,转回身,看着检查台尾的不锈钢托。不知为何,心里充满悲哀。

一个疗程15天,她决定,这个疗程结束了,还要再做一个疗程。

治疗的基本原理是舒筋活络,打通结节,秋音对林泉说,说不定,你的按摩也能起到相同疗效。如果要我停止治疗的话,你就得承担起治疗的义务。

好啊,林泉嘻笑着凑上来。他撩开她的衣衫,解开她的胸罩。十指在她的乳房上胡乱地按捏着,然后,喘着粗气,急不可耐地把她扳倒在床。

秋音任他捏着,心里的失望却越来越深。他的手指,没有她所贪恋的温度,而是冰冷汗湿,蛇一样地在她乳房上蜿蜒爬行。粗重的喘气,带着夸张的成分,不过是戏开场之前的鸣锣。没有适宜的温度与水份,没有真心渴望的交融,她自己提前萎谢了,便一把拨开林泉的手。

“是你自己不让我治的啊!”林泉翻身睡去。

黄主任怀孕做人流的消息在厂里不胫而走,虽然黄主任自己稳若泰山,好像从来没听过什么风言风语。但秋音感到,她看自己的眼光越来越凌厉了。有时候,那目光像刀子一样,一层层挑开秋音的衣服,让她裸露在众人面前。秋音暗暗叫苦:苍天在上,我可没透露过半点消息。可是,她能去和黄主任解释么?为这种事?

秋音感到一种危机,往厂长那里送了礼,心里稍稍安稳些。林泉劝她,这个节骨眼上,你就不要在上班时间去理疗了,省得被人抓住把柄。秋音坚决地回答:不行!我绝不能让那些结节发展成包块,再发生癌变。要治就治彻底,不能留下后患。

她如此眷念治疗仪探头带来的温暖与芳香。

大家对谁使黄主任怀孕这个问题也怀有浓厚兴趣,猜测不已。

四十岁的女人还能怀孕,到底需要多少爱恋与激情呢?秋音不由得羡慕起黄主任了。不过,爱恋与激情最终还是被冰冷的器械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秋音感到由衷的痛惜。

到底是谁使黄主任受孕,秋音倒没那么关心了。

谁使黄主任怀孕这个问题还没有水落石出,新一批待岗名单公布了。秋音正在其中。原来送的礼没有起作用啊。

秋音送的礼是精心挑选的一盒雨前龙井,两百多元,盒子上画着嫩绿的、尖尖细细的茶叶,羊脂白的茶碗,里面是翡翠色的茶水,清澈碧绿,清心寡欲得很,不会生起一丝杂念。

厂长不要她的礼物,让她拿回去,她硬要将礼物塞到厂长手里,推辞间,厂长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部。那天她穿得很朴素,可是内衣很华丽,是一件新款的绣花文胸,那质地像皮肤一样光滑,像皮肤一样自由呼吸。将胸形衬托得很好,像山峰一样挺立。

厂长站在那里发愣,趁这个时候,秋音将茶叶盒子塞到他手里,转过身飞也似地逃了。

在宣读待岗者的名字时,秋音看见黄主任脸上少见的一片春光。

秋音感到脑袋发胀。下岗了,儿子的高额学费谁来负担?父母的赡养费谁来出?自己的医疗费谁解决?万一真的发展成为乳腺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已届中年的女人,就算是能干,也很难找到第二份工作。

真是从未有过的灰心丧气。一出厂门,秋音马上去了妇产科医院。

将那通上电的探头放上乳房,她终于松了口气。心境慢慢地安静下来。电流好似蜜蜂的小刺,探入花蕊,吸着花粉,花朵快乐地颤栗,狂野地舞蹈,汁液芳香,花瓣饱满,压抑不住的春色,想不招蜂引蝶都不行呵。

“啵”的一声,时间到,电流被切断。秋音将探头放下,整理好衣衫,转过头来看着背后的那张检查台,怔怔忡忡。不锈钢托发出清亮的冰冷的光,春天花开,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来到医生诊室,医生伸出十指,用指肚掂着秋音的乳房,轻轻按捏。十指冷冷,充满理性。

“最近还有痛感吗?”医生问。

秋音想了想,答:“痛的时间少了许多了。”

“是吃药呢还是继续接受器械治疗?”

“医生,我是不是好些了?”秋音问。

正在病历上划拉的医生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平淡:“现在还说不清,需要继续观察。最好继续治疗,效果才会出来。”

“我再想一想,行吗?”秋音说。

一个疗程花费200元,需要20天,来去公车费每天4元。将近300元钱呢。如果还在岗,可以不考虑,可是现在待岗了。

秋音回忆着,咂摸着留在乳房上的带刺的温暖。那刺是春天刚发出来的茸刺,刺在皮肤上,疼痛与酥麻相交织。

“你怎么那么笨,礼也不会送?一盒茶叶!人家的柜子里全是茅台玉溪,怎么会看得上一盒茶叶!”林泉喋喋不休地数落着。

秋音还在想着那带刺的温暖,她将林泉的手放到自己乳房上,可是那双手因激动而流汗,汗水使得它们更加冰凉。她失望地将它们挪开,又灌了热水袋放在胸部,温暖传递到皮肤上,可是没有了刺,也就没有了振荡,没有了交融。春天不再来,百花不再开。她托起乳房,它们软软地耷拉着,这是人体的软组织,它们内层的纤维组织发生了病变。

“这下家里少了一份收入,可怎么办好呢?谁不好得罪,怎么得罪了黄主任呢?”林泉还在念叨。秋音想,我什么时候得罪了她?要是能把心剖开来看,在这起事件中,恐怕最疼惜她的,就是我了。这番话也就是在心里想想而已,要是说出来,林泉准当她疯了。

“亲爱的,你再去厂长那里一下,带上茅台玉溪,或者干脆封个红包,别再带那劳什子的茶叶了。好吗?就算是为了这个家。”林泉万分恳切地望着她。

要是能上岗,也就能重享春天了。

秋音真的封了个红包,走出家门,再一次来到厂长家。

厂长很严肃,说,生了病可以理解,但是因生病耽误太多的工作,这就不对了。厂里从来就不养病人、闲人。

忽然,他转了话题:你得的是什么病?

秋音难为情地低下头:“就是妇科病。”

“听说是乳腺什么的?好些么?”厂长的口吻变得关切而狎昵。

秋音勇敢地抬起头来:“我得的是重度乳腺增生。很容易发展成乳腺癌。所以我需要钱来治。我是来请求你让我重新上岗的。”

厂长抚着下巴:“这可不由我一人说了算。”他的眼睛斜睨着秋音挺拔的胸部。

“我明白。”秋音说。屁股朝厂长这边挪了挪。厂长顺势将挺拔的双乳握在手里,抚摸着,搓捏着。

“这比姓黄的那对宝贝强多了。”厂长向她耳语。

秋音只感到一阵彻骨的疼痛。乳房在厂长粗大的手里,只是一堆软体,病变的软组织。

冷不丁地,她瞅见了不锈钢的沙发扶手,泛着清冷的、坚硬的光。

妇产科的检查台,那两个不锈钢托,就是这般冷硬。那似梦非梦的一幕,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脑海:她分开双腿,弯曲双膝,脚掌踩在不锈钢托上,正在等待冰冷坚硬,不通情理的器械进入体内,它会进去挖掘,搅动,直到她血肉模糊。

她听见医生说:“这是会阴,已经裂开,需要消毒。”裂火焚心的痛苦,在医生那里,只是酒精、药棉与消毒,以及实习生的观摩。

一把雪亮的手术刀剖开她的肚皮,就像裁缝裁开一块布,工匠剪开一张纸,她甚至听见轻微的“嚓嚓”声。一股淡甜的血腥味冲鼻而来。

惊恐万状的秋音一把推开厂长,逃也似地从厂长家飞奔而出,隐约听见厂长在她身后扔下一句:神经病!

客人是一位与秋音年纪相仿的女子,有些紧张,也有些害羞,双臂紧紧护在裸露的胸前。秋音笑笑:不用担心,我自己也有这个病,现在好多了,贵在坚持。

秋音拧开玫瑰精油的瓶盖,倒出一些在右手掌心,轻轻涂抹在客人的双乳上,那是一双哺乳过的,有些松弛的乳房,期待在她的按摩下,重新变得紧致、挺拔、健康。秋音的手指擀过客人娇嫩的皮肤,里面的结节一个接一个,珠子似地串连在一起。一个女人,要经过恋爱、结婚、生产、哺乳,多少苦痛,才能在人体的软组织里形成这么多的结节。秋音的心里充满了温柔与怜惜,她用指肚弹着,指关节敲着,掌心按着,精油顺着手上的温度浸进肌肤,在皮肤内层组织里激荡开阳光与风,舒散着结节,活络着经脉,千万朵玫瑰得以复活,摇曳生姿,芳香馥郁,盛开得最美的,就是客人胸前那两朵,它们绽放得汪洋恣肆,毫不吝惜地吐露着芬芳。

这是秋音的美体按摩店,门脸不大,就十几个平方,整齐排列着四张小床,一律铺着粉红床单,散发着春天的浪漫而温馨。秋音背后的橱窗里,各种式样精巧的瓶瓶罐罐次第摆开,里面存放的,除了玫瑰萃取的精油,还有百合花、茶花、迷迭香、薰衣草……,没有酒精、药棉,也没有冰冷的器械,只是存放着花朵、阳光与风。

秋音像一个园丁,成天忙着松土、施肥、灌溉,一朵朵的鲜花在她手里绽放,有玫瑰,也有百合,还有迷迭香……,姹紫嫣红,香气浓郁。

春风沉醉,百花开放的一天,秋音的美体按摩店前,徘徊着一个女人,她时而看看门店里面,时而打量着橱窗里的瓶瓶罐罐。当秋音走到门外,那个女人却迅速地转身离去。那瘦长的身形,肥硕的臀部,让秋音刹那间想到了黄主任。

厂里效益不好,听说黄主任也离职了,不知所终。

秋音回到店里,沉浸在那花的世界里。精油是摘取的花朵洗净、晾干后萃取而成,但是,在一定的温度下,被摘取的花儿就会迎来盛大的复活。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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