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曙白
名家新作
燕子与红叶(七章)
李曙白
那是一些红色的叶子,殷红殷红的红色。
她把书还给我的时候,我以为她没有读过。那本书还是平斩斩的,没有一道折痕,像借走时一样。她离开后,我随手翻了翻,就看到这些红叶。
它们在一面一面书页上,在那些诗行间,很温顺地匍伏着。
有五角形的,有心形的,有鸡爪形的,有小小的像一枚小铜钱一样的圆形的……我不知道她从哪儿采来这么多红叶,我也不知道她是无意间夹在这本诗集中,还是有意表示什么,诉说什么。
这些可爱的树叶呀,薄薄的,在这个下午的光亮中,就像随时可能飞翔起来飘舞起来的美丽的翅膀。
我明白有一颗像玻璃一样透明的心,需要倍加呵护。
一朵玉兰花的历程,我是这个下午才发现的。
我只是朝窗外的天空偶然一瞥,就看到那些花蕾,那些在光裸的枝条上小小的像一颗雪粒一样的花蕾。
一棵高高的玉兰树,其实它一直站在我的窗前。我在春天看到过它的花,白色的花,满树满树,那样高傲地开在早春的微寒中。在这座城市,它比迎春花开得更早,是最早给我们带来春天信息的花朵之一。
可是这是秋天啊!从一粒花蕾到一朵白色的花,玉兰花要从秋天一直走到春天。且不说冬天的风雪与霜寒,光是这旅程也过于遥远了。
小小的花蕾呀,我无法为你做些什么,只能祝福你:一路走好!
你告诉我,那些燕子肯定都是成双成对的。它们从很远的地方结伴而来,衔来泥,衔来草,在春天的屋檐下面建筑它们温暖的未来。
“不会有一只燕子单独垒巢,就像不会有一只鞋,单独跨过小迁河上的石桥。”
这是许多年前,你在四月的阳光下面说过的话。如今,我坐在又一个四月,看晚风吹动杨柳树的枝条,小迁河上熟悉的石桥早已经了无踪影,只有深色的河水仍像许多年前一样静静地流淌。
一只燕子从街巷中飞出,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一会儿向东飞行,一会儿向西飞行,像是在寻找什么,等待什么。
它的孤独的影子,使本来就是黑色的飞翔,更加浓郁了。
回忆一个人和回忆一棵树不同。
回忆一棵树你首先想到的是树的模样。比如你家乡的一棵银杏,你想到它的高大,想到细碎的果实藏在枝叶深处,想到蓬蓬勃勃的树叶,在秋天到来时,由一片浓郁变得金黄金黄,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无数面金色的小镜子。
但是回忆一个人,你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名字,三个或者两个汉字在一个午后,像睡醒了似的不期而至。你念着那个名字,一个人就从音节中,从象形文字的图画中,渐渐有了身影,有了微笑,有了和你在一起时开过的玩笑,以及故作深沉的思考。
而我现在正把一个人,从他的名字居住的那间黑屋子里请出来。
我的一杯茶放在案桌上,水汽轻轻地升起。它和我有同样的期待。
那些蝴蝶是从矮树林中飞出来的,江边的一片矮树林。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蝴蝶,一群一群,好像那些低矮的枫香树、栎树、垂柳,它们就是一汪汪泉水,源源不断地喷涌出这些漂亮的蝶儿。
这些在早春的阳光中翩翩而飞的蝶儿,这些淡绿色的翅膀上面缀着白色、黄色和褐色小点点的蝶儿,它们努力拍动翅膀的身影,让我想起逝去的岁月中,一些激情洋溢的日子。
它们朝江的对岸飞去。成群接队,浩浩荡荡。有一些飞过了江面,也有一些在江心徘徊,折回来一段,又鼓足勇气朝江那边飞去。
遥望江的对岸,是一片盛开的桃花。
你一直和我讲着橘。
我知道你所说的,不是我们在周末从超市或者水果店买回来的那种水果,也不是在晚餐之后,为了解除油腻和熏熏然的酒气,一瓣一瓣剥开的最后一盘餐点。
你从橘的故乡来,你的橘还包括初夏满山坡开放的白色小花,包括藏在树叶间几乎无人察觉的青嫩的小果实,甚至也包括那个黄昏,果园上空飞过的一只鸟儿。
认可了你的橘,这个下午就有橘花淡淡的香气,有果实青涩的气味,以及鸟鸣,以及天空下的云朵,在我的寓室中飘浮。
静静地,我坐在你的橘园中,为一种热爱沉醉。
唱越剧的女孩子,她像一根青葱,水灵灵地栽在篱墙下面。小南风一吹,她的甜甜软软的越音,就像蝶儿一样款款飞进一扇扇扁豆藤架下的窗户。
唱越剧的女孩子,她在田岸上一站,花儿就开了。红的桃花,白的梨花,大片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她走到哪儿,这些花儿就跟着她开到哪儿。
唱越剧的女孩子,她的花轿摇呀摇呀,摇过了青青竹林,摇过了水溪上的石板桥,摇过了一座一座山包包。
花儿随她去了。水灵灵的青葱随她去了。暖风中纷纷扬扬的蝶儿随她去了。唱越剧的女孩子哟,今晚,她会在哪一幕中沉醉,抑或,泪流满面。
一声甜甜的越音,从白云深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