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鸷
时光加速度(组诗)
□史 鸷
15年后我重新认识你,当年被诋毁的那个人
在他们的说辞里,你平庸,才华低微,
仅靠一种勤劳和笨拙在坚持写作,而这对于文字
显然是不够的。
(他们的活儿精巧,充满才华与俏皮,有充溢的利比多)。
15年后,我已记不得你当时说了什么,印象中你只是
涨红着脸,笨嘴拙舌,像一个小丑,在他们的哈哈大笑中“拂袖而去,狼狈逃窜”,这些
是他们的用词,浸透着胜利者的得意
(事实上,他们确实以胜利者的名义,分享了果实)
而我也通过传播的文字,不觉就接受了他们的态度
和轻蔑,把你的不发一言视为软弱,无能。
但15年后,我发现错了,一本12年前已出版的书
告诉了真相,在那里,你朴实,深入,真实,
孜孜不倦,有大地般的力量。甚至有我一时半会
没弄明白的吸引力。我从你的书里,而不是
从他们那里,更多的看到了那个时代的面貌。而这样的
书,我居然11年前就已经拥有,事实在11年前
就已摆在了那里,而在我这里,却要
用11年的时间才得到呈现。正如一面镜子,
当时已光洁无匹,却没有照出真相。这么些年了,灰尘已经快把它遮盖严实,它却发出了夺目的光。哦,还来得及,一个被拒绝了
15年的人,重新活了过来,一个猥琐的中年人,
15年后看,还那么青春。当年嘲笑你的人在哪里?
他们可曾有过一丝反悔?手握巨大的果实,他们
有否一丝内心的愧疚?而多少年了,
你又在哪里?我这些迟到的安慰,对你
在绝望中的写作,又有什么意义?如果当年
一个人,已经因为羞辱和巨大的寂寞,
停下了笔。
嗨,大块头,我喜欢你敦实的样子,秃头,无发,像个
民工,小小的眼睛聚着精光,往人堆里一站,
就像一只爪子抓住地面,天生接地气。你的诗也是大块头,从不玩花样,就像贼不走空,使
足全身的力气要把别人击倒,又像雨后的土地堆砌万物,
有数不尽种类和数量的蘑菇冒出来,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你的眼神很好,总能把世界看见,而听说你听力欠缺,诗里缺乏
视听的盛宴。他们说这是上帝在帮你关闭一扇门,让你能静听人世最微小的响动。呵,大块头,
你居然不能喝酒,也不流氓,这与你的身量很不相符。
很多大块头,把力气来对付邻居,而你把劲用在文字上,
哈气成云,如此厚重,像直接撕了一块地皮,
这让人怀疑你有无穷的力气。你连篇累牍,黑云压顶,不轻灵,不小清新,从不玩虚的(杜甫轻灵吗?哦,这需要一篇长篇大论。天地
假你以大块,大块文章乐未休)这就像你胃口奇好,见甚吃甚,酸、辣、冷、生,从没消化不良,甚至能吃下石油、铁,避孕套和满地的尘埃,污染了的河流,而不只是唐诗宋词
你的模样更像个屠夫,有一双粗糙的大匠之手
(罗丹天天与石头、斧子、泥巴打交道的手惠特曼俯身捡拾泥土的手,庞德毫不留情地删减
《荒原》的手)勤奋的匠人,活儿精细,模样本分,
有时酒后现出一点小小的
得意。这些,是我喜欢的。呵,你这大块头,犬界的藏獒,猫科的老虎,以及,
公鸡中的战斗机。如果某一天见到你,我怀疑你的体量,其实要比我想象的小,像一个标准的小老儿,而不是一个大块头,我相信这极有可能,因为
类似的事,已发生过好几次。
一座以花朵命名的城市,十年前,扑面而来的
却是灰尘。城市西区,运煤车把路辗得稀烂,大街上
颠来簸去,接站的秘书面带愧色。但盐边菜,油底肉,
以及沙滩上的爬沙虫(哦,一种可以油炸了的
高蛋白),却让人记住,这个大峡谷中的钢城。事实上,
他后来连续去了五次,在第四次上碰见了她,面目
小巧(“你是新疆人吗?”“哦,见到我的,都这么说
你问得并不特别,可我是,标准的汉族”),在
工人中,相对出色。山区出女汉子,运输队都是女司机
但她不是,深眼窝,黑头发。饭后的夜色里,一伙人
还去了温泉,上司披着白浴袍,他和她东一句西一搭聊天。她告诉他,他很像她初恋男友
的样子,(“我像吗?哪一点?”)这或许是什么暗示,
他听说过,这是女人向男人表达喜欢的一种方式,但
他反而因感觉有些像替代品而不悦。“她老公,
是政府官员,税务分局长”,但她并不像个官太太,端起
酒杯,就是一口。后来再去,她一般都作陪,有次,
她还请他去城市广场喝了咖啡,月色朦胧,在一片
未修好的空地上聊些散淡的话题(她的同事,
在宾馆打麻将,他和她,都不喜欢)她喜欢古诗词,爱好旅游(总拍些风景照片),“哦生活
总是很忙的,并且越来越忙,就像机器越转
越快,会不会转坏?”他对饶舌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
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子,有不有可能和她有更近的
关系(友谊?超过的?哦,最好别惹事!)她谈得投入,
他正襟危坐,很严肃。“你总是这么严肃吗?”她
有回问道,“他们都说你严肃”,哦,他也只好
因此而严肃,以和大家的评价相符。有回她到省城
他还悄悄请她喝了次咖啡,吃了西餐,在夏夜突降的大雨里,她说,我打车走了。他说好。
还有两回她到省城,给他电话,他正在家,电话偷偷摸摸,像在干什么坏事。
“哦,你怕老婆,其实我们是一堆人,在喝啤酒,
都是熟人,想叫你出来”。再后来,
他奔走异地,不喝咖啡多年。偶尔在网上碰到(再后来,
她的QQ也不见了,他觉得奇怪),打个招呼,
“来吗?城市漂亮多了,厂子就要关停,我以后就是
下岗女工,我老公已经
当上了局长”。又多少年了,他没有再去攀枝花,
她也没有再给他电话。
他永远记得石油小区幼儿园的三层教室,从上到下
画满大大的蘑菇,小鹿,和那条曾遇到过某个人
的乡村小路,落日下,败落中的电厂腾起巨大的
水蒸汽,空中落下细细的灰。远处,电厂宿舍的
房子破旧,那其中,正有他童年的一间(他
在那里生长,出入,看门外的樱花树;孤寂的童年;小院)。
此后,师大二附,美视英语学校,太白广场,高新区
一茬茬的搬动成了习惯(短暂,遗忘起来也
相对简单),他也在搬动中慢慢长大,“我已经
长高了,而你还不出现”
世界一天天变快,再变快,哦,他为什么
还老想起那儿?想起逐渐衰老的外婆,在电厂
的旧房子里等他,等着每个月微薄的退休金。
他们在一楼的樱花树下等他,在大门口的农贸市场外
等他,一辆辆14路公交车到来,而每一辆都是空的(会回去的,会回去的,他一再说),多年后,他
已回不去,正如电厂已回不到他们传说中的繁华,那个人已回不到电厂宽阔的道路,只能活在一张被遗弃的结婚照上。还有那三层的
幼儿园,他多次梦见自己,在二楼的
小铁床上午睡醒来,一种淡淡
的忧伤突然充塞了胸膛,莫名地想哭,他还无数次梦见自己到那朵大蘑菇下去躲雨,藏在
下边,不想出来。这是否是童年孤独症的一个表现?
去年暑假回去,幼儿园不见了,据说涉嫌非法
办学,强拆,“违规经营”。这让他有一些怅然,
仿佛间接证明自己是在一间非法工厂出炉,如此对不起国家。
多年后,他已离开那里,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
(在他心里,就当是死了,虽然他说过“爸爸,
长大了我去找你”)他隐约记得他有愤怒的神情,和
绝望的双眼,真的吗真的吗?(那一切是真的吗?)
他不愿去问却有时要想起,他想看清不知是梦里
还是记忆中的他的眼,但时光一晃就十年了,
那一切,已经像加速度一般,带了过去。
晚来三天,北京就已看不清背景,那捷足先登的人,此刻或已在西山看红叶,或者众多
先登上长城的好汉,仰头于浮云之外,品茶,
喝酒,到三里屯宵夜。但他没这么幸运。头天遇到的人就来历不明,背景或许有更大的背景,劈头盖脸就是一顿。
他只好钻入底层的职工食堂,把油泼面闷头吃上两碗,解闷。想某一天去粮油胡同,
与一个来京多年还钻地下室的朋友喝二锅头
(“二哥呀,到头来,你混了个头! ”)
他们8万的房子已超过300平,他在六环外
的宿舍都没有一寸。他想起那年的黄村,一个更倒霉的蛋,刚到北京城,就被下了套,
而自己好歹略胜,忍不住扑嗤一笑
下班还有心情,去鲁迅中学旁边
吃湖南人烧的安徽菜——臭鳜鱼,感叹头天来
还看到东苇路溪边的火烧云,树木茂密,而这雾,转眼就断了路!等到喝完茶,去空荡荡的总部大楼加班到十点,把一个个
浮肿的数字侍弄到熠熠生辉,才想起远在乡下的大哥今天满五十岁(老了!)出得门来,阴沉沉的大街上,去哪呢,白石桥?
还是宣武门?那些栋楼里,不知谁家正有自己的灯火,
和别人家的婆娘。遂想起下午见到
科技园雪藏的贵州大户,他以煤矿倒来的钱
正拼命往外吐,那老东西,有五个情妇!而早上在楼前看到的公示,
一个认识的80后,已新提了部门主任。看人家的欢喜总显出自己无能,
但他一点气都不生,大摇大摆地腆着啤酒肚,
用脚丈量首都的街道,心态变得坦然:霾就霾吧,正如吃了多年转基因的胃不怕三聚氰胺,他被埋没了那么多年,已不在乎,再多霾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