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回味,渐行渐远

2017-11-13 15:53糜建国
剑南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腊肉村口汤圆

□ 糜建国

那些回味,渐行渐远

□ 糜建国

乡村的冬天基本没农活可做。一场大雪过后,冬水田已兜满冬水,像一面面镜子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男人们闲来无事,聚在一起玩扑克,或者怀里抱着火烘笼儿,叼着旱烟袋躺在床上打盹儿。女人们则围在一起纳鞋底,头碰头叽叽喳喳,比一下你的针线走得细密些,还是我的样式做得好些;你那一对鸳鸯纳得活灵活现,还是我这一对喜鹊绣得栩栩如生。阳光慢慢溢上来,漫过地坝,很快又攀上房檐,落在屋后的竹林里,一天就这样懒散地过去了。

小年到来之前,猪圈里面喂了一年多的猪早就体肥膘厚,该出槽了。随着王家村头飘出第一声猪的欢叫声时(乡亲们认为刀插入猪脖子时,猪发出的声音不是哀嚎,而是欢叫),乡村一下子被震醒,鲜活起来。于是乎,屠户就忙起来了,各家开始排起了杀年猪的日子。整个乡村从坝里到沟头,从沟头到山弯梁子上,在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能听见猪的叫声,人们在这叫声中欢笑忙碌着。大家相互帮忙,哪家杀猪吃哪家。年味儿像村口熏蚊子用的那一堆燃烧的小麦壳一样,糊味儿、烟味儿开始向各个乡村悄悄飘荡开去……

杀好的猪分割下来,勤快的女人们码好盐巴,放在大缸里腌渍起来。三五天后,差不多码进味儿了,就用搓好的绳子一块块地挂出来,在寒风暖阳中晾一晾,等水分晾干了,挂在灶台上熏。灶膛里面烧着一些柏树桠子、谷子壳、桐子壳、核桃壳,家家户户房子上都在冒烟,熏腊肉正式开始了。远远看见自家房顶上冒着烟,人们个个脸上乐开了花,进屋再看见灶台上挂着的腊肉,心中的幸福更是满满当当的。

放寒假的孩子作业做得差不多了,在地坝里玩陀螺、滚铁环、踢毽子、跳绳。陀螺由青杠树做成,质地坚硬,不易变形,底部再钉上一颗铁钉,陀螺便在鞭子的抽打下乖乖地旋转;毽子用的是红公鸡的毛,色彩斑斓,像锦缎丝绸,在孩子们脚上翻飞,像一朵彩云,很是漂亮;跳绳用的绳子大多是稻草编织而成的,不到一个上午,整个院坝草屑漫天,大人们边打扫边叫骂,但不一会儿后,孩子们又开始热闹起来。

外村来爆米花的也挑着担子,戴着黑黢黢的草帽一拐一拐进村了。看见东家崩了,西家拗不过娃儿的哭闹,也用围裙兜了一堆苞谷或者糯米,跟着崩了。“轰隆”一锅崩出来,飞花四溅,孩子们哄地一下散开,四处去抢,抢到就往嘴里塞,塞不下赶紧揣在口袋里。故乡的年,没有孩子们的掺和不闹热。

等待和盼望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很快,小年就要来到了。

冬日大雪之后的暖阳总是那么弥足珍贵。女人们抓紧时间,把该洗的蚊帐啊、铺盖啊、毯子啊,大背篼大背篼地背到河里去洗。蚊帐一旦下河浸水,就笨重得很,拖都拖不动,女人们便你帮我、我帮你,像拔河一样,弯着腰,涨红脸,我扯这头,你扯那头,将蚊帐绞成一个粗壮的麻花,洗干净了再用竹竿抬起来,拿到河岸上去晾。差不多到吃午饭的时候,整个村口到处都是晾晒的衣服,花花绿绿,形成一道美丽的风景。孩子们在那蚊帐中穿来穿去,捉迷藏,有的下手太重,一不小心拉断了绳子,铺盖散落在地上,正在山坡上砍青菜的女人看见了,站在地里张口大骂。孩子们呢,没缓过神来,还沉浸在那铺盖的清香味中,等明白后,一下子呼啦啦做鸟兽散了……

洗完铺盖,女人们便把锅碗瓢盆等家什都端出来,该遮住的拿斗笠遮住,戴上草帽,围上围裙,在长竹竿上绑一把稻草,打扫起灰尘、蜘蛛网来。从屋顶到墙壁,从堂屋到灶屋,都不会落下;房上的瓦也翻新过了,漏雨的地方该添也添、该挪也挪了,男人们脱下袄子,开始清理屋檐后阳沟里的淤泥。一年到头,阳沟里面已经积了不少枯枝烂叶,把它们清理干净,来年若是发大水,不至于漫进屋来,而且清理出来的淤泥还是很好的肥料,来年的青菜一定长得茂盛。桌椅板凳也要清洗,笨重的八仙桌抬到地坝头,提一桶水,用洗衣粉搓,用刷子刷,刷得干干净净,铮亮橙黄……日子在男人们的勤奋中,在女人的唠叨里,在孩子们的追逐中过去了……

村口突然响起锣鼓声,大家跑出去一看,发现一群陌生人从村口的石板路上敲锣打鼓地走来,哦——原来是舞狮子的来拜年来了。打头阵的举着一个长幡,上面写着“新年快乐”,背上的背兜里装了烟酒茶,后面跟着一个人,右手持着彩色掸子,左手拿着面具——原来是笑和尚。笑和尚后面那些披着狮子、头缠红布、身着黄色短打套装、腰拴红带子、脚穿蹄靴的跟班们,则是武生了。锣鼓声惊扰了水田中嬉戏的野鸭子,它们突然翻出一个水跃子,然后滑翔出去,姿势优美,涟漪阵阵……

看见狮子队来了,孩子们、大人们都一窝蜂地围拢过来,村口叫唤的黄狗花狗们看见这阵仗也知趣地跑开了。拜年从村口第一户人家拜起。锣鼓手们经过多年的配合很是默契,只见那笑和尚笑容可掬,在锣鼓声中手舞掸子、脚踏祥云、踩着八卦步,又是翻筋斗,来到主人家门前,面朝观众,双手握拳,鞠躬作揖,拜天拜地拜乡亲拜主人,后面的雄狮踏着节拍,摇头摆尾,很是灵活。突然,笑和尚掸子一挥,锣鼓声戛然而止,狮子也安静下来,乖乖地趴在地上,只听见笑和尚高声吟诵:

狮子到,狮子到,狮子到了过年到!

狮子来,狮子来,狮子来了把年拜!

狮子来,狮子来,狮子来了要发财!

要发财(队伍齐声跟道,又是一阵锣鼓)!

一头狮子四个脚,子子孙孙考大学!

考大学(接上)!

狮子头来圆又圆,子子孙孙考状元!

考状元(接上)!

话音刚一落地,锣鼓声又齐刷刷响起,主人家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地把早已准备好的两包香烟递上。笑和尚顺手用准备好的托盘接了,然后又是几个筋斗,跳入主人家堂屋,在八仙桌上席位用掸子扫了几扫,狮子也跟在笑和尚屁股后上蹿下跳地绕主人家堂屋一圈。最后笑和尚面向大家双手抱拳作揖,结束了拜年,然后带领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向第二家。

但很多时候,并不是拜年就可以轻松得到两包烟的,他们刚到第二家就遇上了难题。原来这户人家有一个儿子在县城上高中,肚子里有点墨水,早已在地坝中间摆上一条长凳子,长凳子正中央摆了两盒烟,算是投石问路;凳子后面曲径通幽,重着一张、二张、三张八仙桌,高高地,但却四平八稳。在第三张上面放了一个独凳子,独凳子上面稳稳当当地摆好了一条烟!拜年后,一般人家打发的都是两包烟,整整一条烟就是很了不起了,但要得到它不是简单的事情。只见那条烟下面压着一副红字,悬挂下来,赫然在目:七十二小时,打一字!很明显,要想拿到那条烟,必须猜出谜底。耍狮子的基本都是农民组建成的,有些三脚猫功夫,爬上去取下香烟没问题,但书读得少、文化低,遇上秀才的刁难要拆出这个字谜却有难度。老老少少的乡亲们在四周嬉笑着,议论纷纷,看笑和尚他们怎样拆出字谜。不过笑和尚们也是见过世面的,只见他们不慌不忙,时而跳上跳下,时而交头接耳,锣鼓也在零零星星敲打着,最后实在猜不出谜底,在秀才的暗示下才解了出来,然后攀爬上去,在高处表演了窜桌子、单腿独立梅花桩以及朝拜等高难度动作,在阵阵掌声中拿到了那条烟。

在狮子挨家挨户拜年当头上,有些人家已经开始推豆腐和汤圆了。石磨子旁边,女人们有条不紊地喂着豆子或者是糯米,男人们双手按在磨子架上,一前一后、慢条斯理地推着,白白生生的豆腐和汤圆面从石磨中圈圈层层、汩汩地流了出来。推好的汤圆面用口袋装起来,悬挂在堂屋正中央,胀鼓鼓的……于是,在满满的香味中,在磨子的“叽嘎”声中,在口袋“滴答、滴答”滴水中,腊月二十九到了。

二十九这天,人们会到地头割好过年需要的猪饲料,掐好豌豆尖、割好白菜青菜,拔好萝卜,准备好葱子、蒜苗等过年要吃的时兴蔬菜。那豌豆尖掐的是尖尖,又绿又嫩;卷心菜,拔去外面的黄叶子,里面白白净净。过年炖肉、煮饭用的柴块子也用铆头砍断、划好,布阵列兵般码在屋檐下。下午,整个院子的人们都动起来,清理起公共使用的院坝,清除杂草和垃圾,把该搬出的东西全部搬出去,打扫得干干净净,整个院子一下子空旷、亮堂起来。最后把垃圾堆在村口,让它慢慢燃烧起来,这个就是正式的熏蚊子了,据说是为了除去一年的晦气。晚上,女人们拿出腊肉、猪脚杆等烧好,洗好过年菜,煨好醪糟酒,一切准备妥当了,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女人们就忙开了:灶膛里架起的柴块子“噼里啪啦”红红火火燃烧着,大锅中沸沸腾腾炖上满满的腊肉、猪腿子,炸了麻花炸酥肉,那口锅里滑滑肉,这口鼎罐里煨鸡汤,一股股油腻腻、香喷喷的腊肉味儿混合着鸡汤味儿如水一样,挨家挨户在整个村子弥漫开去……男人们撕下去年对子,打扫干净门楣、门套,调上浆糊,站在板凳上,开始贴对联、门神。孩子们嘴里面咬着一坨酥肉在旁边大声喊道:“歪了,歪了!靠右边点,靠左边点!”一不小心,酥肉掉在地上,捡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一口咬下去。偶尔,酥肉刚好落在守候在旁边的大黄狗身边,大黄狗一张嘴,舌头一卷,一吞咽就下肚了。“死瘟丧!滚远点!”孩子抬起脚,踢出去,大黄狗往后一退,很巧妙地躲开了……等对子贴好了,父子俩杵在大门前,仰着头,念着对子:鼠年走了,牛年来,牛年来了发大财;春天来了,百花开,百花开了富贵来!刚上一年级的细娃儿不认识第一个字,问是啥子?老汉歪起头说是耗儿。儿子天真地问道,耗儿是两个字,那上面啷个是一个字呢?……对子大多是村头有点文化的人来写,但内容基本上都是春回大地、瑞雪兆丰年、猪羊满圈牛羊肥等等,门神则是秦叔宝蔚迟恭。门神、对子一贴上,整个年味儿一下子就浓烈起来。

快到十二点,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年饭开始了。在老家,这顿饭是最隆重的,与杀年猪时邻里之间相互请吃庖猪汤嘻嘻哈哈、打情骂俏无所顾忌不一样,团年饭则是比较庄重的,而且都是内亲,一家人,挤挤攘攘老老少少围一大桌,不许乱说话,不许打烂碗盘,桌子上七大碗、八大盆,重叠得满满的,敬了“先人”之后才能动筷子;桌子底下,鸡狗成群,蹦蹦跳跳抢食着骨头、饭渣。一年到头,饭菜比平时都要弄得多,个个撑得肚胀腰圆还要有剩余,寓意着年年有余。三十晚上要洗干净脚,这样明年走人户就能撞着好吃的。稍微宽松点的家庭,要给孩子发压岁钱。发钱时,娃儿们一字儿排开,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咚咚”地响。我们那个年代,能有两角钱就很了不起,至于发五角那就是富裕家庭了。在煤油灯下,坐夜熬到零点,就是大年初一了,家家户户开始放鞭炮。记忆中,老家鞭炮放得最厉害的就是这辞旧迎新的时刻,天崩地裂的鞭炮声会萦绕很久,绕过整个村庄,哗啦啦远远地扩散到山崖那边才消失掉……

一觉醒来,鸡还没叫头遍,男人们争先恐后去挑井水了。这一年开头挑的不是井水,是“银水”,也是好兆头!大年初一,按风俗要吃大汤圆,预示着新的一年顺顺利利,一滚就过去了。有时,人们还在汤圆里包上硬币,谁吃到了,就表示今年运气好。姊妹兄弟间也有耍心机的,在包的时候做一个记号,等舀的时候盯住记号,一旦被识破,又在嘻嘻哈哈中被抢走了……

吃完汤圆,家家户户提上香蜡、纸钱、祭祀品、鞭炮,去祭奠逝去的祖先们。两支蜡、三炷香,一把钱纸、一串鞭炮,几滴白酒、一个刀头,三作揖、三叩首,在纸钱燃起的缕缕青烟中,就算把年也送给了先人们。

离乡镇近的,人们穿得花花绿绿,三个一伙、五个一群上街看闹热。三教九流、各路神仙都来了,用彩纸扎成的“车车灯”由两个人抬着一个幺妹儿(车车灯上面那个幺妹画着浓妆、穿着花衣,妖艳十足,其实是一个男人装扮的)进三步退两步、唱歌敲锣地在人群中前行着;几个乡的狮子汇聚在一起,个个生龙活虎、威猛无比,从上街蹿到下街;猴子被牵着跳上跳下、抓耳挠腮、拜年讨烟;那条火龙像一阵风似的在街上旋一圈就不见了,要等大年十五才能出来了。大街上,从上往下看,密密麻麻插秧子般人挤人背靠背,你看我我看你,锅里煮汤圆一样,好不闹热。

初一吃汤圆,初二吃猪脚杆下面条。面条有长寿之意,寓意长命百岁、顺利健康,也表示一家人亲热和睦。吃了面条,大家提着一块腊肉开始走亲访友,相互拜年,一块腊肉提了舅舅家提姑姑家,兜兜转转,最后又提回自家屋头。孩子们呢,则相互炫耀得了多少挂挂钱。

求学出来二十多年了,儿时的很多玩伴早已各奔东西。岁月不饶人,老一辈们老的老,去世的去世。而我们的下一辈呢?生长在城市里,更难回老家了。在这腊月年关,老家人烟稀少,到处默默一片,野鸭子在水田里嬉戏打闹,成群结队的白鹭在柏树林里起起落落,当年狮子队走进村口的那条石板路——也是我们老家叫的大路,红白喜事要走的大路,解放前叫官道——当年我也是从这条大路走出来的,如今也已是茅草蒿蒿疯狂劲长,淹没过人头了。城市化潮流浩浩汤汤,奔流不息,乡村的很多东西都被打败而消失了,特别是故乡的年味儿,早已变得遥远而模糊了。唯有在梦中,小时的嬉笑打闹,村里的人情烟火,才变得那样浓烈、鲜活……

责任编辑

张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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