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爱力和血气的立命之书
——评张炜长篇新著《独药师》

2017-11-13 15:28赵月斌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张炜药师小说

赵月斌

充满爱力和血气的立命之书

——评张炜长篇新著《独药师》

赵月斌

最近,张炜新著《独药师》由《人民文学》杂志(2016年第5期)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同时推出,这是张炜的第20部长篇小说,也是他成功施行中年变法,另立高标的重磅力作。

“写作恐怕是这世上唯一越做越难做的行当”,有位大写家曾这样抱怨。一个写作者若是不甘于像熟练技工那样重复自己,就必须敢与已然的自我为敌,敢于和既往的成就告别,如此,才有可能打破写作的惯性和定式,创造出形神卓殊的新品。张炜自1980年发表小说,迄今已出虚构作品上千万字,先有极负盛名的《古船》(1986)《九月寓言》(1992),又有皇皇四五百万言的长河小说《你在高原》(2010),对他来说写作的难度系数更显巨大,要在19部长篇之后写出迥然特出的第20部,确是一场极需勇气和笔力的挑战。

张炜的小说概以严肃厚重著称,他也如肩着闸门的负重者,给人以沉实而冷峻的印象,这样的状态无疑凸显了一种风格,却也在无形中造成了阅读的斥力,那种细密繁复的作品往往让人望而却步,很容易吓退一部分注重时效的读者。从近年发表的《半岛哈里哈气》(2012)《少年与海》(2014)《寻找鱼王》(2015)等一批充满奇幻色彩的志异小说来看,张炜显然也在有意识地调整,行文结构删繁就简,叙事姿态朴拙冲和,很有卡尔维诺所称道的“轻逸”之风,多了些贴近读者的亲和力,他的“变法”确乎大见成效。经此一番试练,终于修得正果——张炜的“半岛叙事/丛林秘史”又添了一部超然独骛的《独药师》。

《独药师》是一部题材新巧的奇异之书。它堂而皇之地涉入了为正统文学所撇弃的“旁门左道”,以实录的笔法叙写了一段取自野史轶事的炼丹修仙之事,尽管情节尽显荒诞不经,却被有档案员经历的作者佐证成了标有卷宗编号的神秘文稿,这个离奇的故事便也在第一人称的讲述下呈现出质直的面貌,让你觉得真的会有那样的神异史迹,会有那样一位身藏灵丹妙药的“独药师”。

“独药师”之名源自小说主人公季昨非——他生于海内最著名的养生世家,其祖上创制了据称可以长生不老的秘传独方,该秘方的唯一传承人即为“独药师”。单看这一点,就可能会被人当作无稽之谈,所谓长生不老,纯属痴人说梦,不过聊作谈资罢了。其实,在盛产神仙传说的山东半岛,长生术有着几千年传统,是近乎现实的存在,从徐福、邱处机至今,一直不乏养生修道的人。为此张炜用了20多年时间进行实地查访,搜阅相关学术史料,据此写成了仙气氤氲的《独药师》。小说主人公季昨非是独药师的第六代传人,这个家族曾有三人的确活过了百岁,还有两位成功“仙化”,成了不朽的仙人。当然这只是美丽的传说,再有令人泄气的说法是:那两位先人都是因为女人跳崖身亡。更为难堪的是,独药师的第五代传人——季昨非的父亲季践,仅仅只活了74岁,这么短的寿命只能是让家族蒙羞的“早夭”。尽管如此,这位早夭的独药师仍旧执著地相信:人是不该死的,一个人出生了,便意味着永生。之所以他做得不好,是因为犯下了“不可补救的大错”,假如一生都不犯错,永生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所以他要把未竟的事业交给年轻的儿子,希望第六代独药师做好最值得做的一件事:养生。

关于养生,《独药师》虚虚实实多有令人开眼之处,有躲过秦始皇焚书大火的古老秘籍,有神乎其神未知其详的秘制丹丸,有自称活了140岁的民间高人,还有云里雾里又头头是道的持守修炼之法,甚至有人崇信每天五粒野兔屎代茶饮的长生异方。张炜用轻巧的笔墨为他的人物创立了“吐纳、餐饮、膳食、遥思”——也即“气息、目色、吃喝、意念”一整套言之凿凿的修持理论,还为他们设计还原了神秘的丹房、碉楼,由此解密了一个隐在的养生修仙群落,让我们看到了人间俗世中的异样生态。

总之这部小说的根基就建立在关于“独药师”的“说词”之上,张炜用这套说词推演叙事,并用这套说词自圆其说,把本属“齐东野语”的怪诞之事化成了不留破绽的事实,所以《独药师》看似取之于虚诳,却并不虚脱,它借助奇诡的想象和扎实的细节,创造了一个比常规世界更疏阔的文学奇境。

《独药师》是一部极写异人异事的志异之书。作家常要为底层、弱者代言,为被污损的人伸张正义,表现小人物、零余者、局外人的美丽心灵,大概这也是很多写作者遵奉的文学教义。然而文学的万千气象又不尽是凡人琐事,有时候更显神采的反而是旁枝斜逸的非常之人和非常之事。中国的文学传统向来不乏神话野史志怪传奇,让我们游目骋怀的往往是那些有别于庸材俗物的至人至物,是告别了冗赘生活的灵魂出窍和精神转世。这样的作品往往蕴含神性,指向永恒,自然具备了一种形而上的意味,为这匮乏的世界增添一些意外的生趣和辽远的念想。

《独药师》大体与普通人的平凡生活无关,它所涉及的人物除了未曾正面出场的神仙前辈、革命党大统领,主要就是和独药师以及和他发生关联的一些非常之人——他们皆非通常意义上的凡夫俗子,不是温饱无着朝不保夕的蝼蚁小民,而是试图超越、改造、救疗或卫护社会现状(或人生限度)的养生家、革命者、医士/基督徒及官方统治者,他们不必受制于衣食之忧甚至性命之虞,故而可以打破生存的枷锁樊笼,寻求存在的根本命脉。所以“独药师”其人就像最为关键的药引子,这个几近于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家嫡裔,因为异乎寻常的古怪身份,结交的也是些不落尘俗的古怪分子,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古怪圈子。《独药师》实际便是这个“朋友圈”的内幕故事,在外人看来他们的言行多少显得匪夷所思、惊世骇俗,对独药师、革命党们来说却是稀松平常的正经事儿,甚至可以夸饰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些人为了得道成仙或革命成功,不惜舍弃一具臭皮囊,以求出离生死、改换乾坤。《独药师》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的语境中从容展开,季昨非作为半岛和整个江北唯一的独药师传人,不光背负着沉重的使命和荣誉,更因独药师的神秘身份有了不同寻常的人生。他要面对而又纠葛不清的,既有虽霉变亦要秘守不舍的祖宗之法,有让人觊觎的独方丹丸、庞大家业,还有行为古怪道行高深的方士(邱琪芝)、固守教化理念的新学先生(王保鹤)、崇尚暴力斗争的革命党(徐竟)、归皈西方上帝的世间“至物”(陶文贝),以及阴险残忍的清廷酷吏(康永德父子)、腐朽虚浮的保皇党首领(康有为)……因此才会在养生秘术的狭促格局中生发出跌宕绵长的爱欲情仇,进而勾连皴染出了一百多年前社会大变局时期的历史纹理,让我们看到,不可调和的“养生”和“革命”竟然演练了精彩的对手戏。于是这部同时掺杂了“革命秘辛、养生指要、情史笔记”的异质文本,便在独药师的撮录下流露出浓烈的火药味、血腥味、草药味和温婉的爱欲气息,将读者带入了异象森然虚实相映的“另一个时世”。

季昨非是一个贾宝玉式的悖论性人物。他作为第六代独药师唯一传人,继承了家族产业,为半岛首富;又继承了独药师的使命,追求长生之道。他的毕生要务便是持家,守业,食丹,养生。而要最终修成正果,就必须做到“不犯错”,这个条件显然苛刻,更何况,他的父亲已经犯错在先,给他留下了交割不清的革命遗产,把季家财富变成了“革命的银庄”,那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则是抛家舍命的革命者,干脆把季家当成了革命的驿站。有此渊源牵扯,想要一辈子不犯错,怎么可能?加之季昨非14岁时即由其父草草传授了所谓祖传秘方,持守功法,没等弄明白怎么回事,便成了茫然无措的孤儿,一个身心皆未成熟的懵懂少年,又怎么可能担当如许重任,怎么可能不犯错?这种大观园一样的生活环境自然把独药师养成了长不大的贾宝玉,让他始终难以成年,一直都处在没开窍的混沌状态中。然而正因他的未成年,不开窍,才为《独药师》注入了充沛的叙事活力。可以说,整部作品的起承转合便是循着“独药师”的“成年—开窍”完成;当然也可以说,小说的内在线索其实是一个“试错—犯错”的成长过程。主人公季昨非不断“犯错”,不断“开窍”,终于成长为走出大宅、追赶至爱的人。

与此相应,季昨非的生命中出现了若干关键人物,这些人物影响了他的命运走向,也成为环环相扣的故事节点,带动着小说一步步走向最后最具冲击力的大结局。父亲季践是一个失败者的形象,他作为以养生为志业的独药师,却阴差阳错迷上了革命,还养出一个投身革命的养子,以至于荒废祖业,早早死去。他并未尽到授受养生真传的责任,相反,却让儿子亲眼目睹了养生家的悲剧。这对季昨非来说相当于最早的生命启蒙,让他意识到死亡的荒谬。父亲的“早夭”无疑为年轻的独药师留下一个死局,这样的启蒙显然失败,它让季昨非一出场就背负了父亲的大限,落到了无所适从的尴尬境地。

师傅邱琪芝则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父亲的位置,这位一度被季家视为仇敌的民间奇人,不仅为季昨非完善了养生术(生命存在)的启蒙,还引导他完成了身体的成长。季昨非24岁那年,丑而粗暴的“鹦鹉嘴”强行夺去他的童贞,同时也唤醒了他的身体,激起了他的欲念,让他一度沉溺于“小白花胡同”无法自拔,和“酒窝”(哑女白菊)等一群风尘女子酗酒纵欲,过了一段昏天黑地放浪形骸的日子。“鹦鹉嘴”和“酒窝”都是邱琪芝着意安排的过场人物,她们解放了季昨非禁锢的肉体,为他完成了性(形而下)的启蒙。

接下来,女仆朱兰也和季昨非缱绻缠绵了一阵子,这位季老爷一度想要娶其为妻,但被果断拒绝。朱兰始终坚持二人的主仆关系,她只能依附于老爷,一辈子伺候老爷,否则便是僭越。所以,比季昨非年长五岁的朱兰类似于贾宝玉的贴身丫头袭人,朱兰自小照看季昨非,把少爷照看成了老爷,对这个自幼丧母的少年而言,朱兰几可等同于母亲的角色,季昨非从她身上得到的是母亲一般的宽忍、溺爱,同时又因她的下人身份,这种母爱中又夹杂着被动、无奈的成分。他们之间的复杂感情超越了肉体之爱,让季昨非迅速成人。从这一点看,朱兰相当于季昨非的情感启蒙者,她无法阻止自家老爷“犯错”,却把他引向了情感的正途。朱兰是一个分水岭,她让季昨非走向了成人世界。

还有王保鹤和徐竟。王保鹤堪称半岛新学之父,为了举办新学,开启民智,几乎耗空万贯家财,后来投身革命,属于革命党中的温和派。徐竟则是以暴抗暴的革命领袖,不断地发动起义,不断地炮制流血牺牲,最终被俘身亡。这两个革命党也是季昨非的启蒙者,前者不光是学业上的恩师,还在思想上影响了季家两代人,他希望用“不流血的办法”改良社会,这种革命方式和养生之道大体一致,且比执著于个人长生更显伟大,故深得季昨非信服,让他心存天下,深明大义。兄长徐竟是一果决的行动者,季昨非在他身上得到了行动上的启蒙,以至当其为爱焦灼时,竟采取了一种奋不顾身的“革命”攻势——他把爱情当成了“一场战斗”。

季昨非的“战斗”对象就是陶文贝,可是《独药师》的这位女主角根本不吃这一套,她对战斗反感至极,并不认可所谓的战斗。陶文贝是教会医院的女医助,她自小被洋人收养,在教堂长大,虽为华人之身,骨子里却是西化的,这样一个新派女子,自然和怀里揣着丹丸、追求长生不老的季老爷格格不入。尽管季昨非对她一见钟情,甚至为她豁出性命,对陶文贝来说,二人仍旧隔着巨大的鸿沟。然而正是这种不可能的结合,给小说留下了延宕悬疑的叙事空间,艰难曲折的“季陶之恋”亦成为整部作品中扣人心弦的一条副线。直至后来二人终于结为夫妻,陶文贝仍提出了苛刻的条件:“婚后的大部分时间仍要分开居住,彼此单独过自己的生活。”“她希望二人既要有共同的家,也要有个人的家。”可见陶文贝对个人的独立要求之高。她信仰上帝,并受洗成了虔诚的信徒,但她并不反对独药师迷信独家丹丸,她让季老爷在潜移默化中学会了爱——如何爱一个人,如何爱这个世界。季昨非原本遵奉父教,把养生视为最值得做的事,但是在遇到陶文贝之后,却得出了与其父截然不同的结论:“人在这样的世道其实还有一件值得好好去做的事情,就是爱。”陶文贝算是爱的启蒙者,季昨非正是在她的影响下发生了心灵的觉醒,最终走出了几百年的老宅,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需要特别留意师傅邱琪芝。这个最终承认活了110多岁的养生家大概是《独药师》中最有意思的一个人,他认为“人生在世,唯有养生”,养生是头等大事,其他都不重要,革命与养生更是水火不容,所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养生”,即便和季家本是死对头,他也可以和季昨非形同父子,将其教导成养生的同道。这样的养生高人,却被反革命的枪弹击中,终因拒绝西医而死。养生家用他荒谬的死亡给季昨非上了最后一堂生命课——人逢乱世,仅有丹丸远远不够。邱琪芝大概称得上季昨非的生命导师,让他最终明白,强大的肉体和强大的生命并不是一回事。

邱琪芝一生追求长生不老,活着只为延续生命,所谓不老,当然是最好能永远像孩童一样,他的基本状态就是一游戏人间的老顽童,直到死后“脸色还是像孩童那么细嫩”。和他相对应,季昨非总体上也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邱琪芝、季昨非的孩童化当然符合其注重养生的实际,从外貌上看,他们要比常人长得“少相”,内心又比常人简单、透彻,所以尽管年过百岁,还能呈现出孩子的面目。对于以养生为唯一目标的人来说,孩童化即意味着养生有成,意味着长生,但是当季昨非看破了养生的不堪一击,若仍在身体和心智上过于孩童化,则意味着这个已届而立的“大孩儿”仍未成年,他空洞的生命恰缺少一个丰盈的灵魂。因此我们才会看到,当半岛再度陷于兵火,陶文贝用她的离去切断了季昨非的精神奶嘴,促使他走出贾宝玉的大观园,这时的独药师才称得上独立的个人。陶文贝出生时只是重约两千克的“足月小样儿”,却能在西方养父的抚育下充分生长,最终受洗入教,成了有信仰的人。她曾跟季昨非谈过信仰问题,但是他说不清养生算不算一种信仰,并自认为是一个“没有指望的人”。所以,陶文贝又类似于他的“精神教母”,虽然陶文贝也希望他们能够志同道合,但并未强求季昨非遵奉她的信仰,只是用行动影响他不再“没有指望”,找到活着的灵魂。陶文贝在某种程度上可作为现代精神的象征,她活着不单是谋求“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还要认同普世价值,追求自我实现。她的生命是宽广而有向度的,她活得笃定而澄明。相比之下,独药师季昨非则显得孱弱而茫然,始终就像一个需要关照的孩子。甚至,还不如女仆朱兰有定力,她一心要做个持戒的居士;也不如师傅邱琪芝有耐心,他对养生抱着天真的幻想;亦不如兄长徐竟有胆气,他把个体生命交付给了江山社稷。总之,作为主人公、叙事者的独药师也是全书当中最贫乏最无能的一个人,假如不是遇到邱琪芝及至陶文贝这样一些各有异能的人,假如没有这样一个相互呼应的“朋友圈”,“独药师”最好的命运大概也就是一辈子都不犯错,靠他的丹丸颐养天年,活得够长久够长久……可是,那样的活法又有何益?

所以我才说,《独药师》貌似写了一个养生家的秘制人生,写了一群怪人的生死传奇,实质上,却是写“人”的养成,写“人”的觉醒和复生。独药师的生命本来混沌一片,经过一次次启蒙、开窍,终于得以得重见自我,从一个童稚化的半岛孤儿,蜕变为顶天立地的独立的个人。

《独药师》还是一部能量充沛以小博大的书。据悉,这部剑走偏锋的作品确有史实依据。小说里的麒麟医院实为1902年(清光绪二十八年)美国南方浸信会在黄城县(今龙口市)创建的怀麟医院,同时来华的第一位受过训练的女护士贝提顾(Jessie Ligen Pettigrew,1877-1962),大概就是陶文贝的原型。辛亥革命时期,同盟会的北方支部即设在烟台,下辖直隶、山西、陕西、山东等八省,为北方革命中心,小说里徐竟的原型即为同盟会北方主盟徐镜心,和宋教仁并称为“南宋北徐”,1914年4月14日遭袁世凯杀害,遗骨葬于济南千佛山。据说这位革命巨子就曾撰写过养生专著。可见张炜的小说并非凭空捏造,而是从生活中来,具有深厚的现实基础。

虽然《独药师》所写徐竟、王保鹤、金水、顾先生等人的革命行动只是一条副线,但已足可展现当时山东半岛乃至北方地区的革命情势。尤其,小说在20多万字的正文之外,另附有两万字的《管家手记》,这篇手记虽然很短,却以日志、纪要的方式编织了一张时间、史事交相呼应的宏观网络,原在正文出现的人物、事件都可以从中找到准确的坐标,一些糊糊化的表述,也可以找到明晰的印证。所以,小说的正文与附录构成了强烈的互文关系,20万字的正文是由具体细节演绎的私家秘史,两万字的附录虽然挂在管家名下,却使用了冷静客观的正史笔法,记载的是宏大历史时空中的要人要闻,前者如万吨巨轮,后者如汪洋大海,在《管家手记》的托举下,《独药师》的小说文本格局遽然敞开,为读者提供了多维的读解空间。据此,可以读出民族精神,可以读出革命风云,可以读出爱欲情仇,也可以读出人性的幽微和生命的无限神奇,更可读出文化的冲突与和解,以及世界的诗性优雅和万丈狂飙,总之这部书蕴含了充沛的能量,具备种种以小博大的可能。

当然,除了题材之新奇,人物之异样,文本之独到,《独药师》更有其耐人寻味的内在肌理,张炜不仅写出了纷繁的时代气象,而且写出了弥散于时代背景中的鲜活气息。比如,人物的吃食、穿着,都有讲究,哑女的木槿花上衣,被褥上的芍药图案、茉莉花香,洗手间里曼陀罗的气味,旧樟木的气味,小公马的气味,医院里石炭酸液的气味,莫不调动读者感官,有如亲历。再如一再出现的菊芋花、洋蓟,看似闲笔,却可能藏着曲折的用意。还有格外引人注目的青桐,小说多次写到季昨非梦见高大的青桐,并把它和兄长徐竟联系在一起。他还梦到徐竟的起义要以桐花为号,因为满城灌满的花香能掩住血腥气。然而未等桐花开放,徐竟即遭杀害。待到桐花怒放、凋谢,半岛终告光复,然,革命尚未成功。小说不厌其烦地将桐花的浓烈香气和残酷的革命战事往复叠加,在冷冷的抒情笔调中透映出难以克制的悲壮色彩。总之《独药师》不光大处着眼,且小处落笔,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为小说增添了无尽的韵致。

庄子的《逍遥游》里提到过:“《齐谐》者,志怪者也。”那只“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即见于此书。这部齐国的奇书虽然早已失传,但是齐人的志怪之风从未断绝,有所谓“齐东野语”,更有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齐谐”的流风余绪非止不灭,而且蔚为大观。生于山东半岛的张炜便是用齐人的妙笔,写出了尽现“齐谐”神髓的《独药师》。简而言之,可把它概括为:爱力与暴力的传奇变调,养生与革命的神奇交响,人性与神性的痛切呼应,异史与信史的绝美融合,堪称可以照亮灵魂的立命之书。这部长篇新著从地缘背景看仍属于半岛(登州)叙事/丛林秘史的范畴,但其表现手法和精神气度皆与以前的作品大不相类,它就像一座突然从海底冒出的仙山,奇崛险峻而又神秘迷人,值得我们寻之探之,赏之鉴之。继《你在高原》之后,张炜果然又以令人惊艳的极限飞跃,登上了新的高峰。

(责任编辑 王 宁)

赵月斌,山东省作家协会文学研究所所长助理,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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