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女性叙事范式的探索与建构
——从《妇女闲聊录》到《中国在梁庄》及其它

2017-11-13 13:30薛晓霞
小说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梁庄萧红虚构

薛晓霞

别样女性叙事范式的探索与建构

——从《妇女闲聊录》到《中国在梁庄》及其它

薛晓霞

对女性写作/女性文学来说,注重个人经历,突显身体内心感受与经验,缺乏社会宏观视野,叙事隐秘含混等特点已成为评论界共识。一度时期“私人化写作”“身体写作”几近成为女性创作的一种追逐模式,使女性叙事陷入进一步言说的瓶颈,面对“个体”与“世界”“自我”与“社会”,女性写作者如何突破狭小的个体身份空间,寻找恰当的、有发展空间的全新的叙事模式,成为一种亟需探索与研究的命题。

一、从“闺房”到“旷野”:新的女性叙事路径的生成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借助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的召开,西方女权理论被大量译介进入中国,女性作家们开始将叙事视点转向女性个体身份,身体经验、私人情感、闺房秘事一度成了重要的写作资源,回到身体、回到闺房成为这一时期女性文学的标示,陈染、林白等作家成为这种“个人化”写作的勇敢践行者。90年代中后期,卫慧、棉棉等“美女作家”的书写则暗合了当代社会的消费、欲望市场,成为女性身体与私密情感展示的走马场。如果说80年代以来以王安忆、张洁、陈染、林白为代表的女性精英化叙事造成了对男权文化的决绝颠覆,那么90年代以来的“身体写作”则成了欲望消费时代的符号。面对女性书写遭遇的瓶颈与困顿,书写者们开始了不同程度的反思和写作转型,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女性作家林白的创作,从《一个人的战争》到《妇女闲聊录》,被认为“是林白个人、也是当代女性文学从闺房到旷野的重要转变”。文本中,那种自传式的“我”的内心感受、身体体验、情爱心理、精神孤独、同性情谊的叙事转换成了王榨村妇女木珍眼中的世界与乡村、男性与女性、城市与农村相互撕扯,从某种意义上说作者借助此部小说完成了一次质的飞越,将女性叙事再次拉回到了现实社会人生要义之上。“假如说《妇女闲聊录》开辟了女性书写的新空间的话,那么不是它提供了某种新的结论,而在于它探寻了一种思路:个人言说、知识分子观念乃至宏大叙事,这些原本被言之凿凿地看做是女性文学书写特色或者是女性文学背道而驰的东西,现在有了被重新定位的可能。”而在“非虚构”写作倡导下的《中国在梁庄》,作者梁鸿走出了“自己的屋子”,将自己放回社会民间,建构了一个开放扩大的叙事主体,讲述着乡村变迁、命运沉浮、留守儿童、城中异乡人、环境污染等现实关切问题,希望通过自己的叙述与社会现实人生交流,将“我”个人的所见所感所思转化为一种公共经验意识,渴望“我”眼中看到的问题与公众问题关注点相结合甚至可以发起一种公共关注性的议题,诚挚地将作为知识分子的自我民族良心化为对现实农村社会的深深忧虑与关切。不仅于此,在《人民文学》杂志2010年倡导的“非虚构”写作场域中,女性作家孙慧芬的《生死十日谈》、郑小琼的《女工记》、乔叶的《盖楼记》《拆楼记》等都将文学的触角伸入当今现实社会的种种物质的、精神的困顿矛盾之中。郑小琼见证与记录打工姐妹们的工厂流水线以及那“四万根断指”相连的震撼图景,记录着每个女工不同且鲜活的有着同样命运的工厂图景;乔叶则叙述了农村拆迁运动中光怪陆离的种种情态。正如《人民文学》对其“非虚构”写作初衷的一再重申一样:“以‘吾士吾民’的情怀,以各种非虚构的题材和方式,深度表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层面,表现中国人在此时代丰富多样的经验。”经由林白、梁鸿、郑小琼等作家,女性叙事从“闺房”到“旷野”、从“我”到“我们”、从“个人经验”到“公共话语”实现了一次华丽转身,走向了知识分子公共言说空间,和现实中国构成了复杂的对话建构关系。

二、从“现代”到“当代”:女性叙事的探索与建构

“在现代中国,女性从事非虚构文学写作有着一以贯之的历史承传。”“在女性的整个生命历程中,源自生活的感性经验是女性关照自我与世界的一个基本出发点,也构建了其独有的创作基调和写作方式。”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人的觉醒”开始,现代女性叙事常常将“自我”与文本联系起来,经由“我”的故事、“我”的经验讲述女性独特的生存际遇和两性、国家、社会、民族的寓言。

1940年,萧红的《呼兰河传》写成于香港,文本中作者采用回忆、童真的视角描述了故乡的民风民俗。文本字里行间无不昭示着作者萧红拳拳的念乡之情,透视着叙述者对家乡人民于生存困境中身陷泥淖而不知解脱的生命形态、人生命运的悲剧性体察,更有作为文化人对民族生存危亡的焦虑与担心,同时在叙事文本中处处渗透着女性叙事者天赋般的敏感与强烈意识对乡村女性“刑罚”般日子的控诉。从《呼兰河传》到《妇女闲聊录》,再到《中国在梁庄》,同作为女性叙述乡土农村的文学范本,在从“闺房”到“旷野”叙事模式的转变这一评论框架中,它们呈现出一种正向发展的态势。萧红的乡土叙事虽未呈现出90年代“身体写作”的特征,但总未逃脱作者的心怀意念等个体经验感受的深深投射,漂泊的异乡感、精神的孤独感、疾病困扰的苦痛感、女性无根的宿命感等等都夹裹在了对童年花园、慈爱祖父的回忆描述中,而这种童年美好而温馨的梦想与残酷现实的裂痕更使作者生出了无尽的虚妄与凄然。然而正是在这种浓郁而复杂的叙事主体情感体认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呼兰河的民生状态:自然环境的恶劣、人文环境的闭塞落后、封建传统势力的强大、民众的未开化、老胡家小团圆媳妇和王大姐的悲惨结局、民族危亡等等这些东北偏远小镇根深蒂固的乡土问题。也正是基于此才有评论者将其概述为:“萧红乡土小说书写呼兰河社区风俗画不仅是构成地方志文本特征的重要维度,也是异域色彩的文化展演,她独特的文化语法和诗学策略使得作品葆有不朽的艺术生命力。”

而当代作家林白的《妇女闲聊录》更是被评论界界定为由“闺房”到“旷野”的转折性作品,文本采用隐含叙事者游离于主人公的言说模式,让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妇女讲述自己村庄王榨的乡土故事:村民新年买年货贴对联、走亲访友;整个村子的人喜欢打架斗殴;男女打牌、私通司空见惯;村民都去城里打工,收破烂、修表、做木工;村里学校早早就空了,孩子们也都出去打工,女孩有的工厂做工,有的做妓女,有的当二奶;村民游手好闲,有的得病死了,有的饿死了,有的死的莫名其妙等等。所有这些合理的、不合理的情状木珍均以一种极其“生动、泼辣、生机勃勃”的方式讲述了出来,读者在感受王榨村村民自由、闲适生活的同时更多地体认到在社会现代化进程中,乡村有关教育、文化、生活、道德、污染、人性、城乡对立等方方面面现实问题的存在。相较于作者《一个人的战争》等私语性女性叙事文本来说,此部小说将写作矛头直指当代乡土农村,指向了广阔的社会人生;相比较萧红将个人生命体验融入乡土的情感式叙事而言,林白则将自我从小说中抽离的干干净净,让“自我”之外的广阔的社会人生发音,正如她自己表述的那样:“我听到的和写下的,都是真人的声音,是口语,他们粗糙、拖沓、重复、单调,同时也生动朴素,眉飞色舞,是人的声音和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没有受到文人更多的伤害……”

相较于萧红、林白的女性叙事来说,梁鸿则以一种知识分子启蒙的角色介入了对故乡梁庄的讲述,作者以一种类似于采风调研式的方式讲述着一个个梁庄变迁的故事:梁庄衰败荒芜的景象、现代化与原始农村的冲突、环境的污染、无爱与无人照顾的留守儿童与老人、梁庄小学变成梁庄猪场的教育警示、青年的迷茫无彷徨等等,从中我们看到的是另外一个林白笔下的王榨村,它们的生活与问题竟然天衣无缝地重合着,它们是当代中国乡村在文学叙事中的缩影。而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彻底地放弃了九十年代以来女性文学对“自我”的言说,而以一种知识分子先知先觉的意识表述着时代洪流夹裹中的广大乡村社会,她思考的是比萧红、林白更直接、更宏大的社会问题,也正如她自己表述的那样:“我希望,通过我的眼睛,能使村庄的过去与现在、村庄所经历的欢乐与痛苦、村庄所承受的悲伤慢慢浮出历史地表。由此,透视当代社会变迁中乡村的情感心理、文化状况和物理形态,中国当代的政治经济改革、现代性追求与中国乡村之间的关系,一个村庄如何衰败、更新、离散、重组?这些变化中间有哪些与现在、未来相联系?哪些是一经毁灭就永远不会再有,但对我们民族又非常重要的东西?”

从《呼兰河传》到《妇女闲聊录》,再到《中国在梁庄》以及此间诸多优秀的女性叙事文本,叙述主体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对广阔社会人生的持续关注,她们或是将自我与社会人生融为一体化为血水,或是将原生态的乡村情貌跃然纸上,或是将知识分子家国天下的情怀映射到现实乡村的各个角落。从现代到当代,女性叙事不断探索不断建构,走出了一条有着强烈“见证”“在场”的“非虚构”的独特文学之路。

三、面对当下:探寻女性叙事的多种可能

著名的英国女性主义作家弗吉尼娅・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屋子》中曾这样说到:“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最正常,最适意的境况就是在这两个力量一起和谐地生活、精诚合作的时候。”在这里,作者提出倡导一种“双性同体” 的理想和谐观念。在此理论话语的烛照之下,我们会发现上述女性叙事文本,或许无意或许有意识地应和了此观念,在她们的叙事中,并没有将女性写作引向“性”、“欲”的极致化表露,也没有特别去强化女性的性别本位意识,而是更多地选择了宏大的刚性话题和语言,从而使女性写作得以再次介入社会、“私语”再次转变成公共话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践行了伍尔夫“双性同体”观念的言说。在当下关于城市与乡村、底层书写、中国经验、现实主义等问题频繁热议的文学场域中,以乡土经验、底层叙事、现实主义为特征的“非虚构”女性叙事已经或多或少给当代文坛带来某种启示。她打破了“纯文学”对现实的巨大隔膜,拓展了文学写作新的空间。同时由于女性独特性别视野的介入,此类文学叙事打破了传统“自上而下”的乡土经验叙事,而是建立了一种由内向外的话语言说体系,从中我们体验到了尖锐的疼痛、压抑的愤怒和沉重的忧虑。在此意义上,文学再次强烈地成为一个时代的痛感神经,再次成为个体生命尊严与社会变革的“晴雨表”。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女性的“非虚构”叙事就没有任何遗憾与不足,比如一些作品叙事的粗糙、情感的复杂暧昧以及由此带来的叙事遮蔽、概念的含混甚至是这一写作模式本身所具有的一些问题,认识和超越这些,也许正是女性“非虚构”叙事作为一个独特文学存在不断完善自我、继续前行的不竭动力。

需要指出的是,面对当代社会的女性书写应以全部社会现实要意为书写对象,如在乡土中国的女性叙事中,乡土的温情与美好、人事风俗的流变同样具有乡土中国叙事的意义与价值,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还原一个真实的乡土社会百态。而作为女性文学未来书写的探索与建构,必将面对更为广阔的社会人生,当代现实中国女性所面临的诸多问题与困惑:如女性如何对待社会历史的变迁与进步,以及这种前进中所产生的种种矛盾?女性如何处理来自家庭和事业的双重压力?如何面对由于经济发展男性道德沦丧而带来的婚姻危机?如何阻挡越来越多的女性无法抗拒金钱的诱惑而滑向堕落……这些都将会成为女性写作者冲破一己之屋,走向社会旷野的必然选择。女性叙述者必将叙事眼光放射到除两性之外的更为广阔的社会关怀、人文关怀、人类关怀的主题之上,探索不同的社会关系与问题,建立“自我”与外界的对话角落模式,从而试图建立一种尊重、平等、互惠、和谐的两性关系与社会完美人生。

注释:

①董丽敏:《性别、语境与书写的政治》,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223页。

②张莉:《非虚构女性写作:一种新的女性叙事范式的生成》,《南方文坛》2012年第5期。

③卷首语,《人民文学》,2010年第12期。

④王晖:《别样的在场与书写——论近年女性非虚构文学写作》,《文学评论》2015年第5期。

⑤乔以钢、林丹娅:《女性文学教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73页。

⑥刘彪:《作为地方志文本的萧红乡土小说及其意蕴阐释》,《名作欣赏》,2015年第36期。

⑦张新颖、刘志荣:《打开我们的文学理解和打开文学的生活视野——从〈妇女闲聊录〉反省文学性》,见林白《妇女闲聊录》,第241页。

⑧林白:《世界如此辽阔》,《妇女闲聊录》,第226页。

⑨梁鸿:《从梁庄出发》,《中国在梁庄》,第2页。

⑩转引自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44页。

薛晓霞 榆林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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