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平
心 病
王金平
赫美林趴在窗台上,神情沉溺而又专注地望着窗外。
北屋台阶东边的墙根处,歪七扭八地垛着几捆麦子,麦秸秆和麦穗呈金黄色。那里一切仿佛都死去了,就连伸向空中的麦芒们,也一动不动地戳在那里。天空灰灰的。搁平时,阳光已经照在了铺满院子的石片上了,那些石片会发出刺眼的反光。赫美林几乎每天都要趴在窗台上。整个窗户,虽然有三尺长五尺高,可大都贴上了马粪纸,只有一尺高二尺长的一块玻璃,成了他窥视外面世界的窗口。
山杏正弯腰割麦子吧!赫美林想,如果我不瘫痪,我也正割麦子呢!这时飞来两只麻雀,落在院墙根一垛柴禾上,它们一边蹦跳着,一边喳喳地欢叫。我还不如一只麻雀,他想。此时此刻,他真想变成一只麻雀,在柴禾垛上、在铺满院里的石片上,来回跳着。
赫美林挪回到床上,仰躺着,自然又看到了房顶上的檩椽。以往,他看到它们,心里就流血,就隐隐作痛。是啊!他就是为了它们,从山上朝回运时,翻车,被砸成高位截瘫的。他不能到地里去了,不能到街里去了,不能到院里去了,连屋地也不能下,床和窗成了他仅有的一片天地。
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医院里的人熙熙攘攘,他住的病房里就有六张床,几乎都没闲过。每天,赫美林都遭受着病痛的折磨,但他从没感到过孤独。而现在,从早到晚,大都是他一个人待着,在床上待着。
街里,间或传来零碎的脚步声,匆匆忙忙的。每当这时,赫美林总是侧耳细听,他猜测着,刚走过的是吴大贵还是张老三。偶尔也有说话声传来,还有牛哞哞的叫声。
街门吱扭一下被撞开,有人走进了院里,脚步迈得很沉重。接下来是喳喳的两声响,是麦捆墩在地上的声音,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赫美林听出来了,是山杏担回了麦子。他等着她出现在床前,可那脚步声却又渐渐离去,街门吱扭一声被关上了。
赫美林的晌午饭,下午两点才吃。山杏给他端来了一碗面汤、两个馒头。山杏一脸疲惫,她把碗和馒头,放在床前的凳子上,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走了。赫美林吃饭的空碗,天黑时才被拿走。
晚上,赫美林一个人待在屋里。电灯泡默默地在尽着职责,橘黄色的灯光覆盖在墙上、床上和屋地上,使这个空间显得更加寂静,倒是街里和远处,不断传来响声。
他们没有独自起火,结婚几年了,赫美林仍然和丈人丈母娘在一个锅里抡勺子。丈人丈母娘的家,离这儿不远,穿过街,从一个小巷里朝南,越过一条小河沟便是。山杏经常在娘家忙活。
村里安静下来,赫美林听到街门响了两下。山杏走了进来。也许是太累了,山杏没心思说话,她把枕头扔到赫美林脚头,灯也顾不上拉灭,倒下便呼呼睡着了。赫美林听着她熟睡的声音,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忙碌的麦天,持续了二十天,之后进入农闲季节。
赫美林睡反了觉。白天困了,他不加节制地沉沉睡去,以致夜晚精神十足。山杏忙里忙外,几乎每晚来了,都是倒下便睡,这让赫美林心里,总是感到空落落的。他望着熟睡中的山杏,不断滋生出一种渴望。有时,在橘黄色的灯光下,他伸出一只变得发白的手,在山杏的头发上脸上抚摸一阵。接着,他的手会移到她的胸前,他抚弄着那两只富有弹性的小窝窝头,感觉那头儿迅速地膨胀起来,发潮发热。似睡非睡之中,山杏的脸涨得一片潮红。这时候,她会嗔怪地嘟囔一句,你干啥哩!然后舒展一下身子。这似乎更加激励了他,使他鼓足勇气,朝深层挺进。穿过一片草丛,进入一洼湿地,他的手指徘徊在那里。山杏睁开眼,看了他一下,眼神迷迷蒙蒙。赫美林的心怦怦乱跳,他在冒着热气的温泉里,忙碌起来。突然,山杏全身震颤了一下,脸由红变白,眼睛大大地睁开,哎哟叫了一声,然后侧转身去。他知道刚才弄疼了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等再一次弄疼她时,她说,你再这样,我就搬到北屋住。赫美林说,甭甭甭,俺不那样了。他的牛牛不行了,残废了,可他的心依然在,他忘不了腾云驾雾般的那种美妙感觉,下一次他仍然如醉如痴,重蹈覆辙。她一甩手,搬着被子枕头进了北屋。
山杏没有再搬回来。东屋里更加寂静,特别是夜里,赫美林独自仰躺在床上,望着房顶上的檩椽,不住地眨着眼睛,眨眼睛时发出的细微声音,自己都能够听见。关于那些檩椽,如何给他带来灾难,他都淡忘了,或许是麻木了,天天无数次地望着它们,心里却没了它们的概念。有时,他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最后发现,身边啥也没有。他爬到窗台上去看北屋,窗外却灰蒙蒙一片。他曾要求山杏搬过来住,她没听他的话。原因是,一来她在东屋睡不好觉,二来东屋被赫美林弄得,老有一股屎臭和尿臊味儿。
有一天晌午,山杏把饭送到赫美林床前,转身要离开时,被赫美林叫住了。我要买轮椅。赫美林说。山杏站住了,山杏看着他那张痛苦的脸,说,现在哪儿有钱?她顿了顿继续说,你住医院花了三万多,盖这东屋花了七千,破拖拉机卖了一千五,还借了姑姑四千,前几天姑姑说用钱,前来催要,定下秋后粜了玉茭再还。赫美林皱着脸说,我是为了盖咱房子才伤着的,你不能不管!山杏听了,有些着急,嗓音提高了八度。咋不管你?过麦天那么忙,也没让你少一顿饭吧?你穿的,给你洗的,不少伺候你。这会儿没钱,等有了钱,给你买个轮椅。听了山杏的话,赫美林的心绪才有些平缓,他还想说啥,咂巴咂巴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又过了一天,赫美林对前来送饭的山杏说,你找找老路,看村里能不能照顾照顾。老路是村里的支书,村里的事他说了算。山杏找到了老路,老路说,咱村里的事,或许你不大清楚,村里没啥收入,五个村干部连工资也发不全,村里的地和树都承包下去了,村里没法子,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向乡里反映反映,等县里有照顾的机会,我记着你家的情况就是了。跟人家非亲非故,老路能这样说,山杏已经感到很知足了。
日子对于赫美林来说,是漫长的难熬的,可日子又像流水一般。秋天来临了,小村里一片繁忙景象,人喊牛叫声和拖拉机排子车声,不时传到赫美林东屋里,即使夜晚也是一片喧闹,夜晚好像是向后推迟了,缩短了。
山杏也总是早出晚归的。赫美林经常询问她,去了大北沟还是去菜树脑?西岭那二分花生,还不到刨的时候,黑山嘴有三分旱地,每年只种一季秋。今儿,山杏去那里掰玉茭了,这些天,真让她受了累。
本来,一条壮汉,在家里挑大梁,却被大梁砸趴下了,连自己都顾不了。想到此,赫美林油然升起一种悲哀,可当想到,他是为了这个家才受的伤时,这种悲哀转眼又消失了。他不时爬在窗台上,看一看日头洒在院里的位置,计算着时辰,估摸着山杏在地里的进度。玉茭秸该都被砍倒了,该掰完半块儿玉茭……农人收工的脚步,不断在街里响起,一辆辆牛车也都进了村,山杏咋还不回来?每一次,沉重的脚步声从街里传来时,他都盼着能听到吱扭的开门声,可那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了。街里的踢踏声渐渐稀疏下来。
突然,街门咣当一声被踢开,山杏迈着缓慢的脚步走了进来,后边紧跟着的脚步更沉实响亮。接着,院北头哗哗几下,是倒玉茭穗的声音。再接着,脚步声渐渐又远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杂乱的脚步声,重新又出现在院里,又是哗哗几下响。一个男人的声音回响在院里。都弄回来了,我回去了。山杏送他到街门口。赫美林喊山杏。山杏到屋里说,是支书老路,他也在黑山嘴干活,帮我把玉茭穗担了回来,跑了两趟。赫美林听后叹口气,心里酸酸的。
收回庄稼,还要在家里拾掇,这些零星活儿,大部分都在晚上干。这些日子,山杏总是睡得很晚。赫美林无所事事,山杏啥时候过来,睡觉没有,他都惦记在心,山杏或许忽略了这些。那晚,赫美林听到门吱扭一声打开,紧接着又关上了,山杏径直到北屋去了,在她身后,紧跟着另外轻轻的脚步声,那人是故意放轻脚步的。赫美林分明是听见了,心里惴惴不安。
赫美林憋不住,爬在了窗台上。
北屋门关着,昏黄的灯光泄在窗户上。窗户上有一团阴影,既而分开,一会儿又叠在一起。赫美林的脑袋嗡一下大了。他缩回到床上,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不一会儿,他脸上现出愤怒的表情。呼地一下,他爬到了窗台上,举起拳头砸向窗棂,歇斯底里喊着山杏的名字。只见那团阴影迅速分开,一下消失了,灯光也一下灭了,山杏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
山杏走到赫美林床前,嗔怪说,你喊啥哩?赫美林满眼忧伤。你和谁在北屋?山杏说我自己,赫美林说,我见是俩人。这时,有人轻手轻脚从窗外走了过去。山杏说,刚才老路来了,说把咱家特困名单报到了乡里,乡里还要往县里报,县残联要助残。赫美林询问,老路咋你了。山杏说,他咋我?老路人不赖,人家是支书,还常帮咱在地里干活。赫美林说,咱家的活儿不稀罕他干!山杏急了,甩手走了。
这件事之后,赫美林变得更加敏感起来,山杏去地里搭了晌,或是晚上过来迟了,都要受到他的盘问,山杏越来越对他不耐烦。
初冬的一个后晌,山杏娘走进了赫美林东屋。她说,你看我就俩闺女,没小子,把你招婿过来,就是当小子使唤,可你成了这样,花妮还小,我和你爹一天天变老,你成了这样,地里的庄稼还要伺候,山杏顶不住,俺想再给山杏找一个,要不将来的日子没法过。赫美林猝不及防,丈母娘咋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心一沉,说,我不同意她找,我是盖家里房子受伤的。丈母娘说,这事你再好好想想,这样有好处。
以后几天,赫美林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赫美林和山杏过喜事,才三年,没生孩子,他几次提出要孩子,山杏不同意,山杏坚持说,等房子盖好了,再轻轻松松要个孩儿。然而,在给房子备料时,赫美林砸坏了身子,现在想生,却失去了功能,这让赫美林后悔不迭。赫美林曾向山杏提过要一个孩子的想法,遭到山杏的反对,山杏有自己的理由。床上瘫着一个,地里的庄稼还要耕种,要个孩儿起码要花大几千块钱,家里有窟窿,甭说要不起,就是要起谁来管?山杏把困难一摆,赫美林不吭声了。赫美林仔细想想,觉得山杏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让赫美林更加感到心神不宁,因为这意味着,山杏可以合情合理再去找女婿了。赫美林心里感到了从未有的威胁和压力。
过了几天,山杏陪着支书老路,来到赫美林身边。老路是来做赫美林思想工作的,要赫美林答应山杏招婿。老路一开口,就被赫美林顶了回去。老路是个啥东西?在眼皮底下还想搞猫腻,背后不知干出啥事来。老路的脸憋得红红的。山杏冲着赫美林大声说,你这人咋这样?她这样说,是在给老路台阶下。赫美林把脸扭向墙,背对他们。老路说,前几天,我去乡里开会,专门问了问,你的名单报到县残联了。说完,叹口气走了。
赫美林多么盼望有一辆轮椅啊!有了轮椅他就可以到外边去了,到街里到河边,和村里的大人小孩聊天,甚至还可以到地里帮一把手,当想到那辆轮椅将会沾染污浊时,心里又感到隐隐作痛。他伸出右手,狠劲拧着两条腿,这皮肉一点感觉也没有,它们早已萎缩了,有这样两条腿,和没腿有啥区别?受伤后,他再没有到过街里,外边的世界,无时无刻地诱惑着他。他爬向了床边,两只手扶在了屋地上。咚的一声,他的下半身摔了下去,他感到一阵疼痛。稍微缓和一下,他便朝门口爬去。
晌午将至,山杏担着两只空筐回来了,当她推开街门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赫美林的头,露在门外,他正睁着一双大眼,面无表情地瞅着她。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把筐放在了柴垛旁。赫美林身下的屋地上,洇湿了一片。山杏闻到了一股尿臊味,她埋怨赫美林,赫美林反而像小孩一样,嗤嗤地笑出声来。山杏想把他抱进去,却弄不动,她到街里,把路过的郭志叫来,将赫美林抬到了床上。她把他的裤子剥下来,扔到了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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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残联下来通知了,叫带二百块钱去拉轮椅。山杏粜了玉茭,又凑了凑,还了姑姑的钱,姊妹上学交的学费还是借的,家里紧巴巴的,连二百块钱也拿不出来,山杏便没到城里去,这事也一直没给赫美林说,怕他没完没了地发混账。那天,郭志从乡里开会回来,拐进赫美林的东屋,告诉赫美林,县里把电话打到了乡政府,催促到县残联拉轮椅。
赫美林生了一顿闷气。只掏二百块钱,为啥山杏不给买?等山杏再来时,他质问她。山杏说,谁不想给你买?就没人说这事,我借钱,这两天就去。这样一说,赫美林没了脾气。
轮椅拉了回来。赫美林坐在轮椅里兴奋不已,这是他受伤后第一次感到这么高兴,他拨动着双轮,在屋地上一连转了几圈。从今往后,这轮子就是他的腿了,他可以在屋地上来回地转,可以到院里和鸟们在一起,可以看到村里人扛犁赶牛走进田野……可是几天来,赫美林一直没能出去,门槛仍然横挡在面前,门台仍然没有抹成坡儿,街门那里更是没动,老丈人这几天没空儿。这活儿需要老丈人去干。在赫美林催促下,大约过了半月,东屋门和街门才被改建。
就在赫美林为轮椅兴奋的时候,一个男人的出现,又一次打坏了他内心的平静。
那天后晌,山杏陪着一个比赫美林大几岁的男人,走进了赫美林的东屋。外边太冷,赫美林正在门口晒太阳。山杏介绍说,这是隋富贵。山杏的目光躲躲闪闪。隋富贵朝赫美林点点头,脸上尴尬地挤出点笑来。山杏带他到北屋转了一圈,之后一起走了出去。这让赫美林疑问满腹。
晚饭是丈母娘送来的。赫美林问来的男人是谁,丈母娘哼哼哈哈蒙混而过。赫美林等着山杏。
赫美林嗓音发颤,追问北屋里还有谁,山杏说没别人,赫美林说我明明看见一个男人跟你进去了,咋没别人?是不是那个隋富贵?山杏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擦着嘴角说,没办法,家里需要个男劳力,要不以后咋过?山杏和赫美林谈了好久,赫美林仍死活不同意她招婿,山杏只好答应,明天让隋富贵走。赫美林一夜没合眼。
赫美林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样,不同的是,现在他自己可以上街了,他坐在轮椅上,从东屋滑到院里,再穿过街门滑到街里。他和村里几个老头儿老娘儿,在暖和旮旯里,一待就是半天,有时是一天,有个老头儿劝他,答应山杏招婿,开始他绷着脸一声不吭,后来劝他时,他只是笑笑。有心直口快的年轻人,碰见了他,说,你的家伙不能用了,让山杏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她找一个,既能帮你又能帮她。赫美林不理他们。
赫美林出门容易,回去就难了,东屋门前的坡缓些,他自己凑合能拨着轮子上去,街门前的坡陡,要靠别人推才能进院。不知是对他有看法,还是别的缘故,人们都不再帮他。有时他缩在轮椅里,待在街门外,忍受着刺骨寒风。
山杏和家里人,又委托郭志来和赫美林谈话。整个晚上,赫美林拿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没过几天,他们又搬来了赫美林的三哥赫美善。在山杏娘家,山杏、山杏爹娘、老路和赫美善,他们先是和赫美善谈,你一句我一句的。他们说,看能不能把赫美林接回去,你们弟兄们轮流管他,或固定一户管,哪怕这边每年出些钱。
赫美林弟兄六个,赫美林是老六。从小弟兄们多,家里穷,老二老四也招婿在外,女方也都没哥没弟,他们肯定不收他,村里还有老大老三和老五。弟兄们中,赫美林和赫美善关系最好,赫美善在家里商量过几次,媳妇说,你要是把老六领到家里,我就跟你离婚。老大和老五的媳妇,也坚决不同意管老六,理由是,招出去就是人家的人,去时好好的,瘫了想踹给咱,没门!为谁家受伤谁家就得管,天经地义!
看来此路不通。他们打听过了,社会上也没有残疾人休养院,想来想去,就只剩下招婿这条路了。他们让赫美善去说服赫美林。
赫美林见了三哥,攥住三哥的手泪流不止。赫美善也替六弟伤心,泪水溢满了眼眶。赫美善和六弟,从大半晌一直谈到晌午,等山杏娘给赫美林端来了饭,郭志来叫赫美善去吃饭时,赫美林才勉强答应招婿的事。山杏娘家,用酒招待他们。几盅下肚,赫美善的脸变得绯红,吃饱喝足,赫美善径直出了村子。
只过了半月,山杏就把一个男人领到了家,夜里他俩住在了一起。东屋的灯,着了一整夜。赫美林不住地眨着两只大眼,看看屋顶,瞅瞅轮椅,趴在窗台上瞧瞧北房。屋顶上靠东南的檩椽之间,挂着几根蜘蛛网,大概是被风吹得,已变黑的蜘蛛网,轻轻地荡来荡去。屋里空落落的,除了一个立柜一把木椅一张双人床,几乎没有别的东西。双人床是结婚时买的,有八成新,可现在床上只躺着他一个人,两条厚厚的被子裹着他。这两条被子,他和山杏无数次地享用过,那种感觉真像腾云驾雾,而此时此刻,山杏正和另一个男人躺在一起,替代了他,说不定他们正在腾云驾雾呢,就在离他不足三丈远的地方。赫美林无法控制自己,他大喊大叫,把山杏折腾了起来,直到天明。
这个男人,又被赫美林撵跑了。
没过几天,赫美林接到了郭志捎来的离婚起诉状、应诉通知和开庭传票。又过了一个月,肩上扛着红牌牌的几个人,来到了村里,在小学一间破旧的教室里,开庭审理。那天,山杏一个人来了,赫美林由三哥赫美善推着。
开庭的过程很简单,只问了问一些简要情况,原被告谈了自己的想法。赫美林自然是被告。赫美林说,我不同意离婚,不同意!开完庭,书记员要双方在笔录上签字,赫美林说,我不知道上面记着啥。书记员把笔录交给他,他足足看了三分钟,连一页也没看完,原因是他认不清上面的字。书记员又给他从头到尾念了一遍,赫美林在笔录上签了字,还按了手印。几个肩扛红牌牌的人要走,赫美林拉住其中岁数最大的一个,说,审判长,我不同意离婚。那人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会慎重研究,公正处理的。
十多天过去了,郭志又捎来一份判决书,赫美林一接到手,就慌慌张张地看起来,到最后一页,赫美林才看明白,法庭判了他们离婚,他作为山杏的一名家庭成员,共同生活在一起。家庭成员?一夜之间,由原来的丈夫身份,一下变成了山杏的一名家庭成员,这个世界究竟咋了?赫美林混混沌沌不能理解。
山杏已经不是我媳妇,我是她的家庭成员,是她的哥哥?可他能像待哥哥那样待我么?有时,赫美林整天不说一句话,他呆望着铺满石片的院子,呆望着房屋石墙,呆望着远处的大山,不知脑袋里想些啥。
那天,赫美林正在院里发呆,郭志带着一伙人走了进来。赫美林认识法庭那两个人,另外几个像是城里人,其中一个扛着摄像机。一个女的走到赫美林跟前,撇着腔说他们是妇联的,和电视台一块儿来拍片。摄像机冲着赫美林的脸。另一个女的,把话筒放到赫美林胸前,要他说话。赫美林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那个女的开导他,你随便说吧,想说啥就说啥。赫美林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扛摄像机的人,到东屋转了一圈,又在院子里扫了一阵,就和其他人一起,到别处去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那天早上,山杏娘在给赫美林送饭时,发现赫美林死在了床上。赫美林仰躺着,闭着双眼,很安详的样子。赫美林究竟得了啥病死的,谁也弄不清。
排三,家里人把赫美林埋进了坟地,他毕竟是家庭成员。赫美林的几个哥哥也来了,都面无表情。没有哭声,起灵后,只有几挂零星的鞭炮声响起。
从坟地回来,大家都叹息一声,或者说都长出了口气,仿佛都卸掉了一块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