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的青龙

李永兵

湖上的青龙

李永兵

五月的桃湖是一年之中最迷人的。沿岸桃花染红了桃湖。其间还镶嵌着一片片金色的油菜花。桃湖就在这红色和黄色的怀抱里，静谧而安详。

黄昏，夕阳慢慢地落到湖的那一边。夕阳回家了，整个桃湖像一个玩累的孩子，现在变得异常的安静。风息了，波浪隐遁了踪迹。

青霞又在逗弄着小狗崽。不时从船舱传来小狗的凄惨的尖叫声。这大概是桃湖唯一的喧闹。青龙还是像平常那样生炉子做晚饭。母亲不在的时候都是青龙帮着做晚饭。母亲在湖的中央养鱼。每次都是很晚才回来，有时甚至就在湖的渔场过夜。据说那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湖面，湖面上竖起巨大的围网，里面养着青鱼、鲢子鱼以及螃蟹。那里离湖岸很远，青龙从来没有去过。

这时从船舱里又传来小狗的叫声，声音越来越近。青龙直起身看见妹妹青霞嘟哝着嘴巴提着小狗的腿走到船头。小狗在青霞手里拼命挣扎，青霞说，青龙，这只笨狗又撒尿了，脏死了！青霞从来就不叫哥哥。青龙也习惯了。青龙放下手里的活，接过青霞手里的小狗。小狗身上弥漫着难闻的尿骚味和奶腥味。身上也湿漉漉的。青龙再摸摸小狗的肚子，鼓鼓囊囊的。青龙朝青霞瞪了一眼。青龙要是会说话的话，一定会狠狠地训斥妹妹青霞——你是想把小狗撑死呀！可是青龙两岁时被赤脚医生看病，病看好了，却再也没机会说话了。青霞跑到船舱把奶瓶拿来说，青龙，你来喂它吧！青龙让青霞摸小狗滚圆的肚皮。青霞知道青龙的意思。可是青霞狡辩地说，它不肯吃饭一定是想它弟弟了。青霞瞟了眼开满桃花的岸边，理直气壮地说，我去惜玉那里把小狗的弟弟要回来！说着就要往湖岸跑。青龙想拉住妹妹青霞，可是青霞已经跑到跳板上了。青龙准备去追，可是远远的他看到一个人影。水红色的人影。很熟悉的一个影子。那是惜玉。惜玉正小心翼翼地穿过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地朝湖边走来。她东张西望，看样子紧张害怕。仿佛有人跟踪她一样。

青龙忙把小狗崽放到船舱的狗窝里。青龙低着头蹲在船头继续劈柴生炉子。青龙不时用余光瞅着那个水红色的惜玉的影子。那个影子越来越近，青龙似乎听到了惜玉轻轻的脚步声。那少女轻巧的脚步声青龙感觉到的是那么沉重，嗒嗒的，像马蹄声似的踩在少年青龙的心上。青龙的心被那沉重的声音震动得突突地异常慌乱。青龙的炉子还没着，青龙觉得时间过得十分的漫长而艰难。他真希望一口气就能把炉子吹燃。可是到现在他的柴都没劈好。

青霞是和惜玉一起回来的。青霞走在前面。青霞拉住惜玉的手，霸道地把惜玉往这边拽。她没有去要小狗的弟弟。远远地青龙就看见青霞附在惜玉耳边说着悄悄话。她没有惜玉个子高，说话时总要踮着脚，要么就拉住惜玉的胳膊，让惜玉倾斜着身子听他说话。青霞指着撅着屁股蹲在船头生炉子的青龙。青霞不时鬼笑着，看来一定是在说青龙的坏话，搬弄是非。青霞在母亲面前经常干这样的事。每次母亲都会向着妹妹青霞，数落青龙的不是。但这次惜玉好像没在意青霞的话，她没有像青霞那样的鬼笑。她表现得很安静，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青龙感觉到惜玉和青霞上了跳板——她们的身体很轻盈，乌篷船只是稍微摇晃了几下就恢复了平静。青霞没有理会青龙拉着惜玉的手绕过青龙径直走进船舱。青霞很小气，也许就是刚才青龙朝她瞪眼她就不理睬青龙了。这时船舱里又传去小狗哇哇的叫声。还有青霞的吵闹声。青霞的情绪有些不耐烦了。惜玉和青霞在议论着什么。惜玉说，青霞，你把小狗抱到船头吧？我打热水给它洗澡。青霞嗲声嗲气地说，我才不抱它呢，它比青龙还邋遢！你抱小狗，我打热水。青龙气坏了，倒霉的青霞，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一会儿惜玉抱着小狗来到船头。就在青龙旁边蹲下。惜玉显然看见青龙了，别过头瞟了青龙一眼，她嘴巴蠕动了一下，想和青龙说话似的。但白皙的脸上憋得潮红也想不出该跟青龙说什么。她只好把脸朝船舱里，焦急地等青霞出来。可是青霞不知道搞什么鬼，老半天都打不来热水。惜玉等的很焦急，不停地催着青霞。青霞只是在船舱答应，就是不出来。青龙也仿佛在替惜玉着急，不时地朝船舱里张望。因为着急，所以一慌乱火老点不着，青龙很少会点不着火。有几次差点把自己烫着。青龙的手也出问题了，老是发抖。青龙忙得额头都出了汗。青龙知道惜玉在悄悄看他生炉子，那好奇的目光就在他颤抖的手上游走，他感到那不是目光而是火苗。烫人得厉害。他不希望有人这样看着他。如果有人盯着他走路的话，他都会紧张地忘了怎么迈开脚步。青龙想扔下打火机，幸亏倒霉的青霞出来了。青龙听见惜玉轻轻地舒了口气，把目光转移到青霞那边。青霞把脸盆放下，把小狗拎起来扔到脸盆里。突然小狗扑腾地哀号起来。惜玉赶紧把小狗抱起来。惜玉把手伸到脸盆又缩了回来，惜玉说，青霞水太烫！说完就去舀瓢冷水倒进盆里，一边倒一边用手试温度。直到惜玉满意才把小狗小心地放进脸盆里——怕它又被烫到似的。这次小狗崽倒是消停了。不过洗完了澡，小狗崽开始浑身发抖。惜玉用毛巾把它揩干然后抱在怀里给它取暖。其实五月的天气还是很温暖的，只是现在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开始冒露水了，气温下降的厉害。惜玉把小狗抱在怀里像哄小孩似的，嘴里喔喔地呢喃着。青龙在旁边听了硬是憋住没笑出声。他把头低着，表情似笑非笑，诡异得很。

好在炉子生着了，青色的炊烟袅袅升起。青龙要开始忙着做饭了。

青霞真是话痨，唧唧呱呱唠叨个不停。这是青龙最烦恼的。青霞就在船头，吵得青龙心烦意乱。青龙现在很想安静。青龙和其他的少年不同。像他这么大的男孩子都喜欢热闹，可是青龙偏偏就喜欢安静。他经常在夜里一个人面对这漫无边际的桃湖，面对着漫长的黑夜发呆。他总想弄明白，在桃湖的那边是什么地方，他也一直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划着船到桃湖的那边——看一看，那边是不是也有人生活。也像这里到处盛开了桃花。还有一望无际的金色的油菜花海。青霞的吵闹打断了青龙的思绪。青霞说，惜玉，你对小狗真好。我送你的那只小狗长大没有？九岁的青霞问的话有些幼稚。青龙想，还没有一个月怎么会长大！他虽然在煮饭，但青霞和惜玉的每句话他都听得很真切，很认真。惜玉没有说话。惜玉的脸色阴沉下来，惜玉走进了船舱。青龙似乎听出惜玉带着哭腔在说话。惜玉说，小狗被李根他们抢去了。他们说我笨，会把小狗养得和猪一样笨的。还说我不配养狗只配养猪!惜玉虽然很气愤，但她还是尽量压低声音。仿佛怕被别人听见。青龙隐约听见惜玉的抽泣声。青龙虽然没有像其他少年那样读书，可是青龙知道惜玉的一些事情。比如惜玉的爸爸妈妈常年在外地打工，只有过年才回来。她是和外婆一起住的。惜玉的成绩很不好。桃湖人都知道惜玉不聪明，还是个留级生。可是青龙很奇怪，他只是相信惜玉不聪明，却不愿承认惜玉笨。这个字从来没有在青龙脑海里出现过。惜玉总是被李根那家伙欺负。这次更过分，竟然把青霞送给惜玉的小狗都抢去了。青龙因为愤怒连做饭的心情都没有了。青霞和惜玉在船舱里听见外面的锅被锅铲敲的当当地响。青霞又神秘兮兮地把嘴凑到惜玉耳边说悄悄话了。青霞细声细气地对惜玉说，瞧瞧，青龙又想把锅砸坏。他经常这样。惜玉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把锅砸破呢？青霞把嘴凑到惜玉耳边悄悄地说，他以为这样妈妈就可以不让他给我做饭吃了。还有，把锅砸破了好换钱去买玻璃弹子去岸上找人打弹子。说着两个人又神秘地笑起来。突然忘了刚才那些难过的事情。青龙听见青霞的笑，记起青霞搬弄是非的倒霉样子。又想起了要教训青霞的事情来。

当当地敲锅声停息了。晚饭终于好了。可是青龙并没有叫青霞吃饭。青龙站在船头，看在远处游弋的野鸭，它们在湖面时隐时现。青龙正琢磨着哪天到岸上去做一把弹弓，打几只野鸭子来当宠物养。青霞气冲冲地跑出来揭锅盖，青霞不耐烦地质问到，怎么饭还没好！青龙忙摁住锅盖，心想，你饿死鬼投胎的！青霞说，我告诉妈妈，你今天又想把锅砸破！青龙扬了扬手里的锅铲。青霞吓得忙往船舱里跑，嘴巴却不饶人，我告诉妈，青龙拿锅铲要打破我的头！青龙看看船舱，青霞这个鬼丫头就是仗着有外人在，知道青龙不敢收拾她。才这么霸道。也是，平时妈妈总护着她，现在惜玉又在家做客。青龙坐在船头看西天的黄昏星。天色已经昏暗了，蝙蝠开始出来活动了。他连忙把盐罐子盖好。他听妈妈说，蝙蝠会偷盐吃的。青龙把网鱼的网兜取出来在天空挥舞着，希望能网住几只蝙蝠。青龙喜欢养宠物。以前养过水鸟，刺猬，老鼠，甚至养过天牛和萤火虫。可是每次都失败了，要么养死了，要么逃遁了。记得那次把老鼠养肥了，后来老鼠逃了，逃到妹妹的蚊帐里，吓得妹妹青霞把床都尿湿了，妈妈狠狠地揍了青龙一顿，还罚跪了。可是青龙还是没长记性，逮到什么都想饲养。

青霞这次真的撒气了，跑出来抢青龙的渔网兜。青霞喊道，我这次要告诉妈妈，你只知道养老鼠，不做饭给我吃。这时，惜玉的外婆来喊惜玉回去。青霞自作主张地说，外婆，惜玉说今天她跟我睡。外婆问惜玉，惜玉还没开口青霞就把惜玉拉回船舱了。外婆拿青霞也没办法只好回去了。

这可把青龙急坏了。青龙急也没有用。青霞已经没有耐心在来追问青龙了。青霞自己拿着碗开始盛饭。菜也被端上桌子了。惜玉也出来帮忙准备筷子。现在青霞的心情非常好。今天青霞妈妈不在家，青龙也不敢拿她怎么样。再说今晚可以好好找个人说话了。平时妈妈和青龙都不喜欢青霞这个话痨。

坐在饭桌上的惜玉显得很拘谨，端着碗却不动筷子。青龙今天脾气很古怪。好像还在生青霞的气。青龙头也不抬不停地舀汤喝。青霞开始吃她喜欢的红烧鱼。她刚想往嘴里喂，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夹到惜玉碗里。惜玉还来不及拒绝，青霞就敦促惜玉说，惜玉，这是我最喜欢吃的红烧鱼，可好吃了。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惜玉。那意思是惜玉非吃不可。惜玉偷偷看一眼青龙，青龙仍然低着头一勺一勺地机械地舀着粉丝汤喝。好像特别有滋味。惜玉都禁不住诱惑想喝粉丝汤了。青霞催促着，惜玉，你快吃呀，尝尝是不是很好吃。好像这红烧鱼是她自己做给惜玉吃的。催的惜玉有些心慌，心一慌脸就不争气地发烫，发红。惜玉是不喜欢别人盯着她吃饭的。可是没办法，惜玉轻轻咬了一缕红烧鱼。惜玉的眉头皱了皱，轻微地咀嚼两下。青霞迫不及待地问，惜玉，好吃吧！惜玉含笑点点头。在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后，自己夹了一筷子，也不怕鱼刺，大口吃起来。青霞真是饿坏了。

青龙很快吃好了。起身走出船舱。青霞哭丧这脸，把嘴里的红烧鱼吐了出来。青龙，这烧的什么鱼，咸死了。惜玉，你骗我！惜玉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帮青霞擦嘴。惜玉给青霞端来水漱口。青霞也顾不着惜玉了，把剩下的粉丝汤喝个底朝天。惜玉看着青龙不停喝汤，其实青龙每勺子都舀得很少，似乎故意留给青霞和自己的。青霞不停地数落着船舱外面的青龙。惜玉倒觉得青龙是个好哥哥。其实惜玉真希望自己有个像青龙这样的哥哥。那样的话李根他们就不敢欺负自己了。一想到这些事情，惜玉的情绪就有些低落。惜玉默默地把碗筷收拾了。这些都是外婆教她的。外婆说，在别人家里做客一定要勤快。青龙看见了想去阻止惜玉，那毕竟是自己的义务。照顾妹妹的一部分。可是他却僵住了，移动不了脚步。不但动不了，心里也怯了。不敢走近惜玉。更不敢看她的脸色。青龙觉得自己很惭愧。自己不是个好哥哥。青龙觉得自己太小气了。更重要的是，今天，青龙觉得自己很丢脸，太没面子了。他想躲到桃湖幽深的湖水里，让惜玉看不到他。让所有人都看不到。

一切都过去了。青霞没撑多久就嚷着要睡觉。桃湖的夜晚越发深沉了。青龙已经习惯了这样宁静且略带潮湿的桃湖的黑夜。今天的夜色稍微不同，今晚月色迷人。连嚷嚷着要睡觉的青霞也发现了。于是她又兴奋地纠缠这惜玉给她唱歌。青龙没有到船舱。他仍然无法原谅自己。他抱着自己的被子躺在船舱外面。五月的桃湖微风习习，风里裹着油菜花和桃花的甜蜜。也夹杂着湖水的腥味和水草气息。月色确实很亮，亮的能隐约看见湖岸的朦胧的村庄。青龙抬头打量这夜空。夜空没有云朵，甚至没有几颗星星。五月的风把月亮洗干净了，把乌云密布的天空也洗干净了。今晚的一切都很洁净。

五月桃湖的风因为洁净，所以青龙感受到清冷。青龙坐在船舷裹着被子。不知道为什么青龙不敢进入船舱。船舱传来小狗崽不安的声音，青霞和惜玉的对话青龙听得很清楚。青霞非要把小狗崽抱到床上。惜玉好像被挠痒痒了，咯吱咯吱地笑了，惜玉笑得很小心，似乎怕打扰到青龙。小狗崽此时的声音也安逸了，呜呜地，似乎在温暖的被窝里撒娇。

青霞答应惜玉把小狗崽抱进被窝就睡觉。可是现在青霞又耍赖了，要让惜玉唱歌。惜玉纠缠不过青霞，只好依她。惜玉开始只是轻声哼唱，可是青霞央求惜玉大声唱。让我们当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惜玉的清脆的歌声在五月的晚风里飘荡。青龙虽然没有上过学，但这首歌青龙会唱。他有时候会背着妈妈偷偷上岸，躲在学习的教室外面，阳光和煦温暖，蜜蜂在花间飞舞，教室里穿来悠扬的歌声。这是青龙最幸福的时刻。

青龙听着惜玉的歌声，情不自禁地跟在后面唱，他的嘴张的很大，很卖力很投入地唱着。可是他无论这样竖起自己的耳朵也听不到自己的歌声，很多年了，他从来就没听到过自己的声音。无论他怎样的努力，都是徒劳。可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他甚至爱上了音乐，喜欢歌唱，大声地歌唱。即使桃湖听不见，妈妈听不见，白云听不见，今晚的月夜听不见，惜玉也听不见。可是他自己能听见，那样的声音雄浑而坚强。这样的时候，青龙总能感动自己。青龙跟着惜玉后面歌唱，青龙用全部的情感歌唱，他希望有一天不是偷偷地躲在教室外面，而是堂堂正正地坐在教室里和同龄人一起唱歌。青龙感动了自己，青龙的眼泪告诉他自己，自己的歌声有多么动听。青龙从喉咙深沉迸发出呜呜的声音。这歌声除了他自己，谁也不会懂得。这是青龙自己的秘密。

惜玉的歌声戛然而止。青龙的世界也像步入洪荒时的安宁。青龙偶尔听到妹妹青霞说梦话的声音。听到小狗崽的呼噜声。青龙感觉背后有人影。青龙抹掉眼泪，望着空濛的桃湖隐秘的夜色。青龙，你进船舱睡吧.这是惜玉的声音。怯怯的。惜玉似乎怕青龙似的，说完躲进了船舱。青龙踌躇着，还是磨不过外面晚风清冷，钻进了船舱。

大约过来几天的清晨，惜玉又看见青霞送给自己的那只小狗了。小狗乖巧地依偎在墙角。见到惜玉亲热地舔着惜玉的鞋子，小家伙瘦了许多，仿佛遭受过虐待。惜玉见了心生怜惜竟然心疼地哭了。

桃湖边的乌篷船上，没有炊烟升起。夕阳余晖染红了寂静的小船。青龙的脸上都是瘀青。青龙跪在船头。已经跪了很久了。母亲已经到湖里的渔场去了。母亲用棍子抽着青龙稚嫩的背脊。母亲哭了，母亲说，你父亲因为斗殴还在监狱没回来，你又想进去陪他！直到今天青龙才知道父亲的消息。母亲一直说父亲在外打工其实是假的。母亲伤心地抽打着青龙说，你真是不争气呀。我打你，你要能开口跟妈求饶，妈也算没白打你呀！说着母亲丢下鞭子自己也哭起来了。青龙一直都能撑住，打死自己也不求饶不流泪。可是，母亲这句话刺痛了青龙，青龙的眼泪哗哗流下来了，妈妈，我能说话的，你能听见吗？母亲看到了青龙的眼神，母亲读懂了哑巴儿子青龙的语言。母亲抱着儿子青龙，母子俩都痛哭流涕。母亲临走时把监督青龙的任务交给了青霞。并且不允许青龙吃晚饭。青霞在母亲背后偷笑。露出了怪异的豁牙，青霞开始换牙齿了。

母亲一走青霞就上岸了。青龙仍然规规矩矩地跪着。跪得膝盖流出了血。惜玉来了，给青龙送来了外婆包的饺子。青龙不肯吃。外婆拄着拐杖来拉青龙起来。青龙却倔强地拒绝了。青龙的样子把青霞吓哭了。青霞泣不成声地说，哥哥，青霞以后再也不在妈妈那里告状了，也不在别人面前说你坏话了。青霞终于肯叫青龙哥哥了。可是，青龙却永远无法答应。青龙很听母亲的话，直挺挺地跪着。而且青龙自己到岸上找来碎瓦片垫在膝盖下面，他把裤子卷起来。瓦片把青龙的膝盖割破了。血水染红了瓦砾。可是青龙眼睛都不眨一下。十三岁的青龙似乎要视死如归了。

没有人明白少年青龙的痛苦。他痛苦的不是挨打，也不是和母亲怄气故意折磨自己。青龙现在自己都无法说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青龙现在什么也不想，青龙就希望这样一直跪下去，直到有一天，直到某一分钟彻底倒下去再也无法站立。

惜玉站在青龙旁边，端着盘子。盘子里的饺子早已经冷了。惜玉小心地陪青龙站着不肯离去。太阳落山了，月亮悄悄升上湖面。今天的月夜依然迷人。只是今天的青龙不觉得自己幸福。因为母亲不幸福。惜玉不敢伸出柔弱的小手去拉青龙，也不敢说话。是自己的一只小狗让青龙受罚，惜玉只能怯怯地陪青龙一起受罚。青龙没有看惜玉，一眼都没看。在他的世界，现在什么都不存在了。即使自己曾那样努力从喉咙深处吼出的呜呜声也不复存在了。青龙的眼神里露出了坚毅，还有隐隐的泪水。惜玉借着月光看到了青龙的泪水。惜玉也忍不住流下了泪水。惜玉并不知道为什么哭泣。她只是希望青龙能明白，不是青龙一个人在受罚。青霞也许是哭累了，靠在船头睡着了。四周寂静无声。青龙能听到惜玉的心跳声。惜玉同样如此。不过她听到青龙的心跳有些微弱了。

外婆一直站在桃园里看着青龙和惜玉。外婆把惜玉叫走了。乌篷船上只整下睡着的青霞和跪着的青龙了。谁也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就像没有人阻止青龙一点一点衰弱一样。

惜玉又来了。惜玉看着青龙。青龙现在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惜玉细声细气地说，青龙，我外婆认识一个老中医，除了吃药，他还有几本医书，能教你发音训练。只要你苦练，你就会和我一样能说话，唱歌。青龙努力睁开眼睛看着惜玉。惜玉终于有勇气拉起青龙。惜玉很认真地说，我外婆说的，你一定能好起来。惜玉说，外婆会带我去找的。

惜玉从此真的很少出现在桃湖了。桃花谢了，结出嫩黄的小毛桃，桃子子熟了，落了一地的果实。桃树的叶子被秋风吹落了。季节开始偷偷地轮转变幻。青龙的希望从嫩绿变成枯黄。直到有一天，桃湖的芦花开始随风纷飞了，青龙就要和母亲离开桃湖。去桃湖的中央，去靠近彼岸的地方。即使青龙母亲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良药。可是青龙相信。青龙一直保存着这样的希望。希望有一天能和其他少年在阳光明媚、空气飘香的教室里大声朗读，幸福歌唱。虽然这个希望越来越渺茫。但希望真是宝贵的财富。

青龙答应离开这个叫作桃湖的地方。美丽的地方。他们的乌篷船一点点离开湖畔，朝桃湖对岸划去。此时，青龙看见了那个熟悉的水红色的身影，她真拿着一本书在芦花纷飞的秋风里飞舞。母亲看见了，还没来得及呼喊青龙的名字。青龙站在船头高高跃起，钻进清澈的湖水，激起一阵巨大的涟漪。一声延绵不绝的声响，在空旷浩渺的湖面传开，像是青龙发自内心深处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