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墙之后,是古铜色的大瓦山

2017-11-13 12:33□蒋
剑南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人性祖国作家

□蒋 蓝

多年之前,尚未有非虚构写作一说,我从事着寂寞的文学田野考察。因追寻英国植物学家、探险家威尔逊的踪迹,从峨眉山、瓦屋山到达了大瓦山。绮丽的高山杜鹃是威尔逊寻找的主要目标,对我而言,却是在疲惫中获得极乐。通往大瓦山的路途较为艰险,沿途风光夺人眼目:吼声如雷的瀑布、蓊蓊郁郁的原始林莽,在孤绝的鸽子花、硕大的百合花之间,山间彩蝶宛如蒲公英飞舞的丝绦,比庄子的蝴蝶还要轻盈。

多年以后,读到小说家税清静的长篇小说《大瓦山》,劈头一句就是:“大瓦山像一叶孤舟游弋在茫茫云海之上,耸立于圣洁的雪原之巔,远处群山环绕。此情此景,我拙于用文字的排列来描绘它,只能唏墟慨叹,得此美景,此生足矣!……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色,所以我认为这就是天堂。”这是小说主人翁艾祖国的笔记,这不但勾起了我故地重游之感,税清静的笔触更把我带往了一个瑰丽、深重的历史漩涡。

2014年,税清静从四川省作协到乐山市金口河区挂职一年,一个清净之人,在群山围合的清净之地感应气场,悄悄写出了长篇小说《大瓦山》。小说展现了两代彝人的感情纠葛,是外来者与本土文化的对撞生成,是一个纯真年代与斗争岁月的相遇,又是一个极端年代走向新时代的多重变奏。税清静以圆熟的笔力驾驭住了感情之河的流向,他以一系列当地特殊的生活细节和风俗人情,塑造了一群彝家儿女与外来者的鲜明形象。小说没有像那些咋咋呼呼的准大师那样设计结构,动辄就是时间淆乱、迷宫、以心理流动替代情节发展……税清静是按照大瓦山的自然节奏、生活节律来安置人物以及故事发展的。因为不时髦,反而凸显出小说叙事的 “诗与真”。

小说里人物的举手投足,充满大瓦山元素,作者冷静呈现,并无高蹈、峭拔之笔,宛如山势一般烘云托月,在较为舒缓的节奏中,人物形象渐次丰满而圆成。税清静具有涉笔成趣的习惯,把小凉山一带的大量古代传说、民间戏谑故事、宗教仪式、动物植物崇拜、山地景观自然而然融入其中,故事情节和人物心理铺陈得合情合理,使之与一山一水都有了感应。

《大瓦山》中,作家用笔最重的是对艾祖国的塑造。“文革”时期,一个从北京来大瓦山实习的大学生,遭遇到了改变人生的机变,可以说从外到内,把一个“他者”彻底劝化成了一个大瓦山之子。艾祖国坚韧勇敢、信念如一,惜真情若珍宝。他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真正变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正因为作家对一系列意外事件的合理化安排,让艾祖国的蜕变,只能是愈挫愈勇,而不是相反,形成了完整的人物个性。很显然,作者对艾祖国具有偏爱,不吝笔墨,但清醒和理智一直制约着作者手中之笔。对于艾祖国与牛巴史丽的缠绵而苦难的爱情,作者处理的结局非常高妙,也有些出乎预料,不再是《第二次握手》式的,不再是圣徒式的,而是感情的释放回到了人性的河床,这完全得力于作家对生活的更为透彻的理解。正是基于普通人物的奇境叙事,从而增强了人物的血肉与可信度。

在《大瓦山》中的十几个人物里,即使是配角,作者同样精雕细刻,以不同的笔墨描写人物,特别是揭示出人性的深度,狗屎克其、阿卓两个人物就是塑造成功的例子。

阿卓曾经是女奴隶,她是典型的“被侮辱被损害的”女角。作家在处理阿卓遭到奴隶主曲柏在庄稼地里的强暴,眼见压坏了一片庄稼,从此这个女人就像阿斯图里亚斯笔下的“玉米人”一样,具有强力地捍卫、呵护庄稼的“情结”,庄稼是比贞洁更为昂贵的宝贝。这一描述的高明之处,既承接了大瓦山的历史风土,又蕴含了女性对土地的深情。小说后半部分,描述了阿卓的刚猛与崛立,是至阴到阳的合理转换,就像我们面对的大地。我以为,对阿卓这一形象的塑造,凸显了作家最为柔情的部分,也是最为让人动情之处。

正义与黑暗、人性与野性、冷漠与温暖,从来不是绝对对立的,它们的转换机制是作家价值观的深刻反映。

税清静在《大瓦山》里,叙述基调幽默而睿智,语言具有一种“穿越”的力道。而把这种幽默用之于对特殊年代的苦难描述,是戏谑之余的苦涩,欢愉之后的追忆,是置身枷锁左冲右突不得解脱的无奈,这就产生了一种比幽默更深更厚的墙。

世界上真的没有过不去的墙。对于苦难,对于写作者,我们面临着头破南墙天地宽的大限。但是,南墙是苦难者、寂寞者最后的依靠。南墙不但是弱者自我保护的屏障,更是他们可以流尽眼泪的唯一地缘。临到最后关头,绝望总会扶他们一把,因为绝望不是均质的,绝望有很多疏忽的漏洞,钻过窄门,他们就不至于丧失道义与立场。这似乎应验了卡夫卡的话:“不要绝望,对你的不绝望也不要绝望。在一切似乎已经结束的时候,还会有新的力量,这正好意味着,你活着。”这也是《大瓦山》给予时代的启示录。

世界在变,人在变,不变的不是孤独者的信念,而是大瓦山。这与孤独者的未来无关,所以大瓦山仍然在南墙外屹立。幽默的色泽与山野的香气,伴随孤独者而成长,伴随孤独者在人生的长路中体验那种无路时刻,一回头,总会看见孤独赋予大瓦山的灿然铜色。那是他们心中的冈仁波齐。

一个人面对苦难时会有深刻的中断,然后会有一种更强韧的续接与焊合。恰恰是这样的人性叙事,蕴含着作家对时代的追问。有没有终极答案,是否获得答案,就变得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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