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志、历史记忆与身份认同
——读税清静长篇小说《大瓦山》

2017-11-13 12:33郑润良
剑南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民族志巴马族群

□ 郑润良

老巴尔扎克有言,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长篇小说更是如此。八十年代以来,经过“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历史主义小说”等创作潮流,当代作家在对八十年代以前的二十世纪历史的书写方面已经取得了较为辉煌的成就,这种成就事实上也已经得到了世界文坛的某种认可,比如莫言的获奖。但回过头来看,我们会发现,对于八十年代以前的二十世纪历史的书写,更多是从历史的宏观场景进行书写,从个别族群视角介入的叙述还是比较少。也因此,当年阿来的《尘埃落定》对藏民族历史与现代史的互动的书写令人耳目一新。近年迟子建书写鄂温克族百年历史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同样斩获茅盾文学奖。这些都说明,从个别族群视角书写大时代往往会取得更为殊胜、动人的审美效果。

显然,税清静的《大瓦山》也具备了这种雄心。这部作品是目前唯一一部反映小凉山彝族从奴隶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近百年历史的作品。作品从男主人公艾祖国这个外来者为叙述视角,以大瓦山这一与外界相对隔离又有内在联系的地点为故事发生的场景,表现彝族人民百年来的奋斗、泪水与新生,表现他们一路走来的艰辛、曲折与最终迎来的新生活的曙光。作品的明线是艾祖国特殊年代在大瓦山所历经的各种艰难遭遇以及他与牛巴史丽经过拉龙等人百般阻挠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过程;暗线则是大瓦山彝族人民的奋斗史和彝汉人民共建大瓦山的艰辛历程。小说以大瓦山彝族的百年奋斗历程为背景,在生动曲折的爱情叙事中穿插了彝族的各种传统风俗礼仪,仅从“民族志”的角度而言,就有非凡的价值。正如当年,当媒体报道熬鲁古雅的鄂温克人下山定居时,许多人蜂拥到内蒙古的根河市,想见证人类文明进程中的这一时刻,迟子建心中却充满了苍凉感。起因是她无意中看到一篇报道鄂温克画家柳芭命运的文章,写她如何带着才华走出森林,最终又满心疲惫地辞掉工作回到森林,在困惑中葬身河流。迟子建由此决定动笔写这个民族的历史。税清静对大瓦山彝族历史、传统风俗的书写当然也有这份用意在里头,希望借助文字留下一份大瓦山彝族的“民族志”。

对于作家而言,书写一个族群的民族志时必须厘清这个民族的故事与二十世纪的宏大历史之间的微妙关系,既不能丢掉这个族群视角的独特性,使之变成大历史的简单验证材料,又不能脱离大历史,一味追求新奇。在这方面,应该说,税清静处理得还是比较到位的。作品把比较大的篇幅用在书写“文革”的疯狂年代,但在表现时代以及主要人物时又能兼顾到地域、民族的特殊性。牛巴史丽的表哥拉龙当上革委会主任,虽然私心膨胀,与翻身队长、日耍用尽各种歪门邪术想把艾祖国从牛巴史丽身边赶走,好将史丽占为己有。但或许是大瓦山的美景熏陶的缘故,拉龙等人内心深处依然有着善良的底线。另一方面,外面的世界运动如火如荼,但是在革委会主任拉龙心中,如何获得史丽的爱情才是头等大事。这与彝族人民天天与大自然、与歌舞为伴,对政治性的“宏大话语”有着天然的隔膜感,更关注日常性的饮食和男女当然有关系。可以说,小说中有两套话语体系在较量,一套是特殊年代假大空的政治话语,另一套是经过作者适度改造的狂欢化的彝族民间话语。在大瓦山彝族人民心中,后者才具有实实在在的份量,牵动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在阿来的《尘埃落定》中,就有许多体现藏民族风俗与情感方式的话语,比如“父亲和别的女人幽会,母亲却显得更加骄傲了。”“我并没有想过一定要娶一个处女做妻子,我们这里没有人进行这样的教育”,“她一勾腿,野兽的嘴巴立即把我吞没了。我进到了一片明亮的黑暗中间。”等等,这些语言都带着一种来自民间的朴素与生气。同样,在《大瓦山》中,我们也处处可以见到类似的鲜活的句子,比如写带领大瓦山奴隶们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的人民英雄牛巴马日小时候的经历,“牛巴马日饿了就经常抢小牛的奶,把小牛脑袋往边上一推,自己一弯腰钻进母牛肚皮下面或蹲或跪,一把抓住硕大的奶头对准自己张开的大嘴巴不停地撸捏,一根根白色的细线就直接射进了牛巴马日的喉咙,有时干脆直接将母牛的大奶头含到口中吮吸,直气得小牛围着牛妈妈转圈圈。”另外,小说中有一位女性人物俄着娜玛的绰号就是“大瓦山”,为什么她有资格享有这个绰号,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她胸大,“俄着嫁到瓦山坪后,因其胸大,再也找不到比她大比她高耸的女人了,于是被冠以大瓦山绰号。俄着娜玛是个性情开朗豪爽之人,她不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觉得自己能成为大瓦山是自己的荣幸,她曾放言,哪个婆娘不服气,咱们现比。”这也是一种原生态的价值观的展现。作者对于民间发言、俚语、脏话、粗话以及各种与生殖器官相关的禁忌语言的释放,使得作品语言具有了特别的温度与表现力。牛巴马日、克其(意为狗屎)等人物的名字设置本身都带有一种巴赫金所说的民间话语的狂欢化色彩,既强化了两套话语的对抗,也强化了作品的地域与民族色彩,使得这部“民族志”既勾连了大历史的宏大背景与历史记忆,又保留了自身的特色。

这部以大瓦山、以彝族人民为表现主体的小说却选择了艾祖国这位外来者作为男主人公,其实是有深意存焉。艾祖国本是清华大学地质系二年级学生,跟着老师王大江到金河口瓦山坪公社胜利大队来进行地质考察,在阴差阳错中因为牛巴马日的“死”而成为“公敌”。但他忍辱负重,终于在大瓦山扎下根来,并最终与史丽走到一起。艾祖国之所以能在大瓦山扎根,离不开史丽、俄着娜玛等彝族人民的帮助,他之所以从一个弱不禁风的大学生成长为一个坚强刚毅的男子汉,与周老大的影响有很大关系。可以说,因为北京的家人已去世,艾祖国把大瓦山当成了自己的家,在大瓦山普通老百姓的影响下,他已经真正成为大瓦山的一部分。从身份认同而言,他原有的北京户口、满族身份已不再重要,大瓦山就是他的家。如果按照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谓的 “民族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理论,艾祖国与史丽、俄着娜玛等彝族同胞早就在共同奋斗的过程中与大瓦山血肉相连,融合为一个整体。同时,艾祖国的名字以及他的两个儿子艾人民和艾瓦山的名字都表明这种情感已经超越了狭隘的民族界限,升华为对同一个地域、对祖国山河的情感。正如艾祖国第一次到大瓦山就被其美景吸引,“我没去过天堂,但我知道它很美。自从见到大瓦山,她大气磅礴,浩浩荡荡,让我知道之前所见过的雄浑不叫雄浑;她美轮美奂,韵景非凡,让我见识了以前见过的精美不算精美……笔墨和思想都已不够用了,在此等壮观面前,我只能说,这是造化的力量。山如海兮风如潮,云端极目叹天高;眼前有景题不得,胸中点墨似火烧。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色,所以我认为这就是天堂。”即使屡遭挫折,他对大瓦山的感情也没有变;在新时代,老年的艾祖国仍然不忘为把大瓦山建设成一个真正理想的天堂而努力,同时,他的孙子艾云峰也继承了他的斗志。小说人物共患难、同甘苦的经历所建立的情感超越了狭隘的族群与身份认同,建构起了更为宽广、深厚的情感关系。在这个意义上,这部作品又超越了“民族志”的范畴,成为更具普遍意义的中华民族百年来奋斗发展的寓言与时代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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