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汝干
双妻坟
⊙ 陈汝干
这天丈夫去“赶集”,恰巧该爱香站村头岗。她坐在村头大柳树下,一边嗤嗤地纳着鞋底,一边机警地注视着四周。爱香纳的是一只男人的大鞋底,已纳好了一半。只见她左手紧紧拿住白布包边的千层底子,右手握紧针锥,而在食指中指之间夹住一根纫了麻线的大针,针锥刺透,大针穿过,随着手臂的起落,麻线通过鞋底发出悦耳的“嗤嗤”声。
以前爱香只给丈夫做鞋,一年三四双足够了,现在还得给抗日战士做,这就有干不完的活。
南面不远是黄河故道,可以看见堤上那两排白杨树,河南就是敌占区了,一个日军据点就安在十里外的白寨,如有敌情,她就敲响树上的铁钟。
爱香在村口不断委婉地盘查着路人,心里却不住嘀咕“赶集”的丈夫怎么还不回来。
丈夫叫二牛,五大三粗、仪表堂堂,是村里的民兵队长。打鬼子,他缴了五支三八大盖,县里奖给他一支“汉阳造”。丈夫到集镇上,总要给孩子捎回三五个烧饼,看着孩子趴在案板上吃的那个香,大人吃菜馍,喝菜汤也高兴。尤其是儿子,咂巴着小嘴吃得流光溢彩,有一次儿子烧饼上的一颗芝麻掉在案板缝里,他竟急忙找根小草棒扒拉出来,爱香看在 眼里,疼在心里,想,等有了钱,一定叫孩子吃个够。但不久前,他发现丈夫总把捎来的烧饼分给寡妇彩云的两个孩子。彩云身体弱,带着两个八九岁的孩子,生活十分艰难,也该照顾。可自家也有两个小馋嘴啊!日子一长,爱香就渐渐滋长了不满情绪。过日子比树叶还稠,这样长年填“窟窿”,啥时候是个头啊!
凭着女人的敏感,爱香认为丈夫早就同彩云睡在一个被窝里了。
吃过午饭的时候,行人稀少,爱香有充足的时间和安静的环境回味新婚那一夜,二牛等不得她羞怯忸怩地自己脱衣,就手忙脚乱地把她剥得精光。她又羞又怕,使劲把他推开,二牛委屈地说:“你不愿意?”她奇怪地问:“谁说我不愿意?我是心甘情愿来的!”“来干啥?”“还用说,纺线织布、做衣服,过个一年两载生个孩子。”二牛笑了,把手放到她奶子上说:“你们女人是块好地,男人要在上面深深地耕,细细地耙,然后再撒上种子,才能有孩子……”爱香听着他的话,感觉着他的抚摩,洪水般的骚动开始在她心中冲撞。她觉得他的双手带着火,触及到任何部位都能燃烧,慌乱羞怯中她脑子里先掠过一缕含桃杏花香的弱风,又铺开一片杨花吐穗的麦田,接着闪现出一颗明亮的太阳……最后达到令人满意的寂静,但她还是违心的说:“瞎包”。后来“瞎包”成了他们夫妻间的一种暗语。
很长时间,丈夫都没有在她这里耕作了,她知道这是为彩云“开荒”的结果。唉,家花再好,时间长了也是狗尾巴草!
爱香一边纳鞋底一边骂着男人,心想,只要二牛回来,她就上去翻他的口袋,让他把烧饼一个不剩地交出来。她要闹、要哭、要骂。他胆敢再朝那狐狸精家拐,她就跟他拼命,把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撕碎……
赶集的,挑担的,推车的,三五成群的路过,还有回娘家的小媳妇,顶着绣花毛巾,挎着蓝印花小包袱……可就是不见二牛的影子。
爱香问赶集的:“见俺孩他爹了吗?”来人笑嘻嘻地说:“二牛哥让镇上的大闺女留下了,嫂子怕清冷,我给你暖脚去。”爱香呸地骂:“调戏民兵家属,我当汉奸办你!”那人“嘿嘿”笑着走了。
天黑了,路上行人已断,民兵马上要来换岗了。爱香对丈夫怨恨早已变成了担心害怕。这时大路上急急跑来一个人。
“站住!”爱香从针线筐里摸出一枚手榴弹,握在手中喝问:“干什么的?”“我,二牛!”
果然是丈夫,他喘着粗气,跑到她面前,爱香本能地跨前一步,伸手去摸他的衣袋,里面空空的,她失望了,正想问是不是趁天黑去填那个无底洞了,二牛去把一张纸条塞到她手里:“快送村部,有情况!”
兵荒马乱时期,“有情况”爱香没感到惊奇,她抱住二牛,在他脸上很响地“波”了一口。二牛也就势深深地亲了她一下,低声说:“等打完,咱好好‘瞎包’一次。”又赶紧说:“明天鬼子来扫荡。”爱香这才知道,要发生大事啦,那些纷乱的思绪,立刻跑得无影无踪。她把手榴弹塞到二牛手里,转身向村里跑去。这时一阵急如骤雨的钟声,在她身后响起。她知道二牛在敲钟报警,感到情况确实严重。
近千名鬼子围住二百户人家的村庄。这是故道对岸据点的鬼子召集来的,因为每次过河要粮要柴,都被民兵打的落花流水,一怒之下他们采取了重点扫荡,实行“三光”。
钟声一响,村里青壮年男子手执刀枪,上了寨墙和炮楼,各就各位,严阵以待。女人们做饭烧水送弹药,准备抢救伤员。一片严肃紧张。
黎明时,鬼子用大炮,把村南寨墙轰开了一个豁口,端着刺刀的鬼子嗷嗷叫着冲进来。残酷的巷战开始了,村民拿着长矛、大刀、镢头、抓钩迎着鬼子的刺刀冲上去……
爱香家住在村中间一条胡同深处。锅灶支在大门里边过道中。她刚烧好一大锅米面稀饭,正向木筲里舀,准备送到寨墙边,就听见炮声落地雷一样炸开,震得房屋一晃一晃的,门窗也嘎吱嘎吱乱响,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她感到事情不好,忙让两个孩子带上四个窝头,两个鸡蛋,一瓶水,钻进地瓜窖里,并叮咛姐姐看好弟弟,不揭窖门不许叫喊。然后,用石板把窖门盖好,堆上破砖烂瓦,然后回到过道继续舀饭,锅里的稀饭呼呼冒着热气。
胡同里突然传来一个妇女的尖叫。爱香从门缝里向外一瞅,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向胡同里跑来,两个鬼子在后面“花姑娘、花姑娘”地紧追不舍。这个女人跑到爱香家门口,腿一软竟然摔倒了。一个鬼子饿狼一样扑上去,两下就把女人的衣服撕烂,压在身下,另一个鬼子在旁边哈哈大笑。
爱香定睛一看,女人正是彩云,就是那个狐狸精一样迷住二牛的彩云,但此时,以前的一切她全忘了,只剩下对鬼子的仇恨。公理与正义,心底的善良在鼓动着她。鬼子狰狞地狂笑,彩云凄厉地尖叫,下身留着血,另一个鬼子解开腰带淫笑着蹲在一边……
怒火腾地从心底升起,她猛地打开大门,一手提起半筲稀饭,一手紧拿菜刀,从门里冲出来---枪声淹没了爱香出门的响声,也许是鬼子迷于行奸……
她连筲带饭扣到蹲着的鬼子头上,竟是那么顺利。鬼子的头与肩全都扣进大木筲里,稀饭热腾腾黄亮亮地从他头上流下来,烫得他滚倒在地,直着嗓子嗥叫。爱香转身举起菜刀,对准趴在彩云身上的那个鬼子的脖子猛砍。这一连串的动作,发生的如此神速,鬼子还没有回过神来,爱香已拉起彩云逃回自己家里。
彩云瘫卧在过道里,这场突变把她吓成了软泥。看着爱香关上大门,插紧门栓,顶上粗棍,她挣扎着做起来说:“嫂子,亏你救命!”爱香“哼”了一声。彩云又愧疚地说:“我,我不该做对不起你的事……”爱香瞪她一眼道:“啥时候了,还说这!”
胡同里人马急跑,脚步声马蹄一样嗒塔响个不停。爱香从门缝里往外一看,十几个鬼子端着刺刀哇啦哇啦跑过来。那个被烫得皮开肉绽、一身稀饭的鬼子在前面带路,一直来到被爱香砍死的鬼子跟前。
“狗娘养的,咋没烫死你!”爱香狠狠地骂,一把拉起坐在地上的彩云退到院里,就听见急促的撞门声,爱香拉彩云藏进堂屋时,大门哗啦一声被撞开了。鬼子忽地冲进院里,朝紧闭的堂屋和东西厢房指指画画,哇哇乱叫。
彩云脸色煞白,混身抖动。爱香不慌不忙地从粮食囤里摸出一枚手榴弹,揭开盖,拉出弦对彩云说,别怕。开门把手榴弹朝鬼子群中扔去。“轰”的一声倒下五六个鬼子。然而有鬼子的三枚手榴弹同时飞进屋来。爱香急忙抓起离她最近的一枚扔了出去……
随着两声巨响,堂屋倒塌了。
太阳冒红时,八路军的老十团赶来支援,打退了鬼子,但村民们伤亡严重。
二牛和乡亲们扒开塌屋,见两个人的尸体被炸碎,很难分清哪是爱香,哪是彩云了。经爱香、彩云娘家同意,二牛把她们共同葬在故道大堤下面。大家都向二牛开玩笑说:“这就是你的双妻坟。”二牛不卑不亢,自然地担当起四个孩子的父亲。
二牛不曾再娶,也不再找相好的女人。
日本投降时,二牛来到坟前说,仇已报,你们安心睡吧!
土改那年,村里分田后,二牛来到坟前说,告诉你们,咱该过安稳日子了。
土地承包后,二牛来到坟前说,以后该过富足日子了,你们在那边该花的就花,我有的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坟周围长满了夜香花,虽不及其它花富丽娇艳,却在夜深人静时暗暗飘溢出沁人心脾的芬香,笼罩着村庄,飞向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