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的梦

2017-11-13 10:47杜景玉
北极光 2017年9期
关键词:表姨吴镇表姐

⊙ 杜景玉

表姐的梦

⊙ 杜景玉

我拿到入学通知书那天,村里好多人替我高兴,唯独表姐表现出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知道她是看不起我,考了三年,才考上个专科。她本来就这个德性,凡事好和我对着干。那些天,这在吴镇是个天大的新闻,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我考上大学,一个劲咧着嘴对我笑,露出的牙齿像熟透的石榴。老头老太太也对我很慈祥,仿佛我是他们的孙子似的。有一个傍晚,我去无名河边淘猪草,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二苇偷偷跟过去,还有意无意间捏了捏我的手;去公社起户口的时候,派出所长对我说,考上学好,娶个好媳妇!看到红彤彤的入学通知书,我母亲哭了,非拉着我去爹坟前烧纸,还放了一挂炮仗。

入学的前一天,表姨送来五十块钱。我母亲正在为我的学费发愁,见到表姨就自然亲切。表姨和母亲嘁嘁喳喳,像一个窝里的鸟,不知怎么就说到表姐。“这个巴虎子妮子,气死我了。吕庙的那个,刚刚散了。”表姨说完,用手抚着心口,像是要揉碎胃里没有消化的食物。吕庙离我们村不远,那个人是表姐的未婚夫。我才恍然大悟,表姐并不完全是因为我考上专科才看不起我的。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的一个上午,表姨让我母亲去他家帮着看一个人,他是给表姐介绍的一个对象,家是吕庙的。好大会儿,母亲才回来,脸上带着笑容,说:“不错,马丫这孩子找的男人不错。”我漫不经心地说:“咋好?”母亲说:“细高个,有一米八的个子,嘴也甜,模样也好。”我看着母亲,说:“马丫答应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加快起来。看着我紧张的样子,母亲用手指着我说:“马丫找对象,你紧张个啥?”是呀,我紧张个啥?我也不知道。想想看,我们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应该是纯洁得像白开水一样。78年,鲁西南地震,大人孩子全部住到庵棚里,我们两家人,我母亲、表姨、马丫、她弟弟、我弟弟和我住到同一个庵棚里,我都没对她有非分之想。

不久,他们便订了婚。吕庙的那个人给表姐扯了十身衣服,还给了八百块钱的订婚钱。我见过那个男人,如母亲说得那样,细高个,潇洒,大眼,留着一头长发。我对他的薄嘴唇看不惯,能说会道,满嘴放炮,是个靠不住的人,更是夸夸其谈的人。我对母亲说了我的看法。母亲并不这么认为,她说:“会说总比三脚跺不出个屁的人强,这种人有能力,在社会上吃不了亏。”我不这么认为,可又没有把握,不好意思告诉马丫。开始的时候,吕庙的那个男人会在麦收后、中秋节和新年前来表姐家送礼。麦收后,他会送一些香油果子(油条)、油炸蛤蟆(将面拉成蛤蟆的样子,再用油炸);中秋节时,他会送月饼、苹果之类;过年的时候,他会送块猪肉,还有烟酒。表姨不会全部留下,回给他一半。后来,他来得少了,先是减去麦收后的那次,后又把中秋节那次也省了,由他的妹妹代替,只过年的时候来。她妹妹说,哥哥去了山西,在矿上找了个临时工,给矿长开车。表姐心有不悦,可妹妹说的理由勉强过得去,也就不便说什么。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他没来,他的妹妹也没来,这让表姨心里划魂:想散吗?看着表姐愁眉苦脸的样子,也没好意思说出口。这种沉默在家中,在墙角,在地里,慢慢积聚起来,像沼气,终于有一天,该爆发的爆发了,那个男人在外边有了女人,表姐提出退婚,还退还了彩礼。在吴镇,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谁先提出散的,不管啥原因,谁就得损失钱财。退婚后,表姨带着表姐在吕庙的大街上来回骂了三圈,没有一个人出来,连鸡鸭都屏住气,不敢叫。事后,表姨很气愤,说:“耽误我们家马丫四年不说,还让我们家退回彩礼。”表姨的脸有点儿红。她疼那些彩礼,当然,她更疼表姐四年的黄金时光。

“芋头,我一定找个吃国粮的。”表姐看着我,眉飞色舞,眼睛里放着光芒。“你说我能找个吃国粮的吗?”她歪着头又重复了一遍,像让我猜一个谜,她说出了谜面,让我揭谜底。我喜欢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很好看。我认为这是一个玩笑,便笑而不答。

表姐和我一样心气高。她想找个吃国粮的。记得在我没考上学前,父亲曾经托媒人去邻村一个女孩家提亲,碍于邻里爷们的面子,女孩的父亲说,他女儿想找个工人,弄得父亲很尴尬。这等好事,在别的女孩子来讲,也许有点儿希望,但是,对于表姐,那应该是不可能,为什么?超龄,单从这一点上讲,我认为她有点儿不切实际,甚至有点儿幻想。

跟吕庙的那个散伙后,又停了几年,表姐就大了,成了老闺女,用现在的话叫剩女。大了的女人就像集上烂掉的白菜帮子一样不值钱,相了好多个,都不如意,不是这不行,就是那不行,心慢慢地冷了。她说,相对象像大海里捞针一样难。曾经有一回,表姨夫和表姨先替她相了一个夏庄的男孩,长得也好,个子也高。媒人搅动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那边红花緑叶的,表姐就是硬着头皮不愿意,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男孩不吃国粮。最后,连媒人也都烦了,不愿意再跟她提亲了。媒人说她一根筋,像个榆木疙瘩一样不开窍,是个一辈子也不会有人要的老姑娘。这话像苍蝇,在吴镇飞来飞去。听了这话,表姐不但不生气,反而坦然了,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我死猪不怕开水烫,行了吧?急的表姨像热锅上的蚂蚁,脸像攥紧的拳头。为表姐的事,我母亲没少劝了表姨。母亲劝表姨的时候,总会讲一个叫《等》的故事,它和我们这村子有关。我们村叫梳妆楼,在吴镇是一个很小的村庄。相传在战国时,吴镇曾经出过一个娘娘。娘娘在还不是娘娘的时候,长着一头虱子,还有一头疮,村里的人说她是个疯子,永远也不会有男人娶她。每逢人们嘲笑她的时候,她都会唱道:不要急,不要忙,疯女总会当娘娘。有一天,国王选美,她阴差阳错地成为娘娘。娘娘进宫前,曾在此梳洗过,故叫梳妆楼。这是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也无以考证。它从我母亲的嘴里讲出来,像在一件古瓷器上上了一层釉一样光鲜。我佩服母亲,她居然这么有文化,虽然,我知道她这是在劝表姨。表姨听后,脸上总会像见到阳光一样明亮,可嘴里却说,能有人要就算不错了。我娘拍着表姨说,姐姐,每个人都会找到适合自己身体的那件衣服。说得表姨哈哈大笑。

这期间,表姨夫死了。发丧那天,表姐抱着表姨夫的骨灰盒,哭得泪人似的。有一次,表姨夫喝醉酒,对表姐说,丫啊,等你高中毕业,我给上边说说,保送你上大学。以表姨夫的权势,推荐她上大学,成为城里人,吃国家粮,是没问题的。表姨夫这番话,说得表姐的苹果脸更加红润,光鲜,可惜,表姨夫的话说得太早了,太满了,整个村子,甚至整个吴镇都知道表姐总有一天上大学,吃国粮的,可是,第二年,政治风云突变,高考改革,开始考试。实行考试的第六年,表姐也因为成绩差,没能考上大学,回家务农。

最后,在表姨的逼迫下,表姐总算相中了王村的一个男孩,他的爸爸是个乡村小学教师。王老师有三个儿子,他排行老大。表姨一家人都觉得这个男孩还不错,稳当,实诚。表姐觉得他太老实,三脚跺不出个屁来。表姨说,老实人可靠,过了门,能当家。她犹豫。表姨又说,受气是件很难受的事情。她沉默,也算是认可。她附加了个条件,必须让她接班。说是附加,也不全是,这应该是很重要的条件,附加只是好听些罢了。表姨夫死后,她降低了其它条件,唯独没降低这个条件。王老教师思虑再三,还是送话过来,答应了她的要求。表姨欢天喜地,没让她给男方要多少东西。

就这样,这门亲事总算确定下来。

我见过表姐夫。那是收麦的季节,在他们结婚的第二个年头,他来我们村帮工,留着平头,很憨实的样子,身子骨比吕庙的那个壮实。那天,布谷鸟在唱,整个吴镇飘荡着麦香。老家已经没有我的地,在我考上学起户口的那天,就将我的地收回队里,但是,那里有我母亲的地,还有弟弟的地。我见他的时候,他推着地排车去地里拉麦子,后边跟着马丫。我在场里翻晒麦子。太阳又毒又辣,像泼了一锅辣椒油,鲜晃晃的。我先给他打了一声招呼,姐夫,帮忙来了?他笑笑,然后说,我听马丫讲起过你。这让我欣慰,能和最亲近的人说到我,说明表姐很看重我的。我说,喝点儿水吧?他笑笑,摆摆手。狗二扛着杈,从对面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王孩来了?他还是笑。我心生疑惑,怎么就说人家王孩呢?在鲁西南,只有外甥走姥姥家才被称为这孩那孩的。我想,这个始终微笑的大男人,也许有点儿憨,也许,闹新女婿,怎么说都不为过。我没把握。就这样,我们相识了。我对他的印象如雨季无名河里的枯枝,转瞬被水冲走。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也就那么了了几句话。

表姐二十八岁那年,总算嫁出去了。二十八岁,在吴镇是天大的年龄。一般说来,吴镇的女孩子在二十岁左右就结婚了,早的十八岁。结婚那天,男方那边开来一辆拖拉机,还吹着响器。那天,我没有去,局长让我写一份加急材料,省局等着用。我母亲去了。表姨给母亲两条手巾,里边包着火戳(用火烙的小圆饼,里边放点儿糖)和糖块。回来后,母亲告诉我,那个男的还不错,也是个大个子。我们那里对大个子情有独钟,他们一致认为大个子能干活。母亲还说,表姨给表姐做了四铺四盖,还陪送了一台蜜蜂牌的缝纫机。最后,母亲说:“你表姨哭得眼睛红红的。这丫头不省心,结婚前一夜,她知道了你表姨给她套的被子里掺了一点点旧绒子,和你表姨大闹一场。这次吵得很凶,气得你表姨心口疼,第二天还没有缓过来。”最后,母亲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下好了,总算嫁出去了。没人再气你姨了。”

表姐是腊月十四出嫁的,出嫁的当天晚上,表姐夫爬到她的身上,被她一脚踹下床去。腊月里没时日,转眼就是新年。初一那天,远处近处的鞭炮在天空炸响,大姑娘小媳妇涌到街头,嘻嘻哈哈,脸上溢满喜庆,表姐没有出门,光是抹泪,不吃不喝,急得表姐夫给她磕头。这是母亲告诉我的。

结婚后,表姐没再给人们提及吃国粮的事,似乎是相夫教子,一心一意过日子,但是,她的脸开始绷紧起来,脾气开始变坏。她一直没能接上班,因为,在上一年,国家就已经硬性规定不让干部的子女接班。从编制上讲,教师是干部级别。

母亲说,表姐过得并不如意,和表姐夫经常生气。生孩子时,她紧张得不行,像是有只兔子在心里跳,血压高到180,一度休克,只好剖腹产。产后,她的性情开始变得阴雨无常,动辄发火。有时候,她看着肚子上一拃长的刀口,会情不自禁地痛哭起来;有时候,看到女儿可爱的模样,又会大笑起来。表姐夫像个乖顺的孩子,对她百依百顺,一会儿给她槌腰,一会儿给她洗脚,气得她婆婆不得了,说儿子哪是找了个媳妇,是找了个祖宗。女儿两岁的时候,我见过一次,红富士苹果脸,薄嘴唇,柳叶眉,杏仁眼,很像表姐小的时候。那次是我回家接母亲回城,恰巧她也住在娘家。她让女儿喊我舅舅。女孩很羞涩地喊我一声舅舅。我亲孩儿的脸,女儿缩进表姐的怀里。我和表姐说着话,都是些平常的话。她女儿瞪着水葡萄一样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们。表姐掏出奶子,让女儿吃起来。奶子很饱满,很亮堂,也很养眼,让我忍不住多看两眼。表姐没有在意,和所有吴镇的女人一样将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这时,狗二走过来,和我打过招呼,说,看看人家芋头混的,吃了国粮,媳妇儿吃国粮,儿子当然也吃国粮,祖祖辈辈吃国粮,不像有些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马丫的眼睛圆睁,脸开始红一阵,黄一阵,像枯萎的花儿一样,失去光芒。狗二曾经追求过马丫,被马丫搧了一个大嘴巴子。我赶忙打圆场,委婉地劝走狗二。要不然,那天一准会打起来的。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后来,因为工作忙,她便掉进了记忆的深井里,只有打捞,才会冒个泡。

第二年深秋的时候,弟弟来到我家里。他一脸灰突突的样子,见到我,眼红红的。他看母亲一眼(母亲在我这儿住着),又看我一眼,将我拽进里间,还没说话,眼泪先流出来。他说,表姐死了。我一惊,用手指抠抠耳朵,揉揉眼睛,恐怕听错了。弟弟看着我,说,是的,她死了。我心里像在泥地里燃放的一串鞭炮,瞬间炸得稀巴烂。怎么回事?我的语速急促,像被热饭烫着似的。弟弟说,表姐带着孩子,一直在咱村住着,秋天以后,天气一天天变凉,有一天,她回去给孩子拿衣服,就再也没能回来。听完弟弟的话,我的心像一个天井,有一股穿堂风刮过,凉飕飕的。“整个院子里都有迸溅的血迹,粪坑里有摔烂的和面盆,还有发酵过的白面,”弟弟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屋子里有打扫过的痕迹。表姐的脸扭曲变形,是被她丈夫用砖砸在头上砸死的。”我问,那边是怎么解释的?弟弟说,一家人全跑了,只有大队里的人陪着笑脸,当街站满人在看。弟弟喘一口气,说:“我们砸了他们家的锅,敲烂了窗子,还抬着表姐的尸体,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烧了一堆堆的火纸和香。街道变得空荡荡的。他们村子比我们大得多,却没有一个人敢拦,这让我们很解气。”弟弟的话里有几分骄傲,还有几分无奈,像一锅乱糟糟的粥。

这个消息很突然,像正在路上走着,忽然,后边有人向你头上砸了一闷棍一样,猝不及防,眼冒金星。

我非常难过,一连好几天,我漫无目的地骑上自行车,蹬得飞快,链条“啪啪”地响,像是在哭泣。地里光秃秃的,大批的庄稼已经收获完毕,只有极少数的棉花和地瓜,被霜打后,萎缩在地里。天气确实变冷,黄叶落了一地,被风吹得乱跑。我的心里冷极了。我不能够接受这样一个血腥的场景。这个场景只有在电影里才能够有,导演会用声、光、电刺激你的感官,用片段组成整体,在所有的片段里,有一个场景让我不能容忍,那就是最后一刻,用拖拉机拉着她去医院的场景。她躺在车厢里,像一袋子粮食,浑身是血,还有一口气,也许,在旁边还有人揽着她,拖拉机像一头老牛,喘着粗气,还没到医院,她就死在了车厢里。

仔细算来,在表姐出事的前一个晚上,她忽然来到我的梦里。这是她第二次闯进我的梦里,第一次是在我的第一次青春里,那是一次奇异之旅,她像张开的花,静静地绽放在我的梦里,那么美好,那么惊艳,像蜂王浆深深地吸引着工蜂,让我局促,激动,无奈。这次是在我刚刚睡着不久,夜幕张开,她披头散发,流着血鼻血,来到我的床前,那么感知,触手可及……我忽地坐起来,什么都没了,满眼是墨黑的夜。我一身冷汗,一夜无眠。外边是惨叫的风,在树梢,在屋顶,在遥远的天空,像是有人粗暴地推着门,还像有人在屋顶上扔半头砖,甚至于奔跑。

表姨伤心了三年。每逢表姐的祭日或者生日,想起与表姐有关的事与物,表姨都会老牛大憋气,哭得死去活来,表弟只得掐她的人中,才能苏醒过来。

表姨的葬礼不大,亲戚也不是很多,表弟却办得让人感到隆重、虔诚。马集的唢呐,高亢,深远;高庄的纸罩子,有纸轿车,纸楼,三层高,还有侍男,没有侍女,我想是给表姐留的。表弟哭得声音嘶哑,鼻涕有一拃长。表弟媳妇用毛巾护着脸,声音小得蝇子叫似的。有一个女孩,却哭得非常痛心,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问别人她是谁,却觉得在这样一个场合不方便。吃饭的时候,女孩扭过脸看我一眼,这让我大吃一惊,她简直和表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比表姐高一些。我以为是表姐活了过来,将我也带进了青年时代。这让我心惊肉跳。弟弟告诉我,女孩是表姐的女儿,已经二十四岁,大学刚刚毕业。表姐死后,女儿也被藏匿起来,从来没有和这边来往过。前几年,表弟告诉过我,一定要认下这个外甥女,让她知道表姐是如何死的。开始的时候,那边不敢也不愿意认下这门亲戚,表弟通过两边大队协商,让对方终于打消顾虑。看来,表弟的努力是有效果的。据说,认亲那天,表姨哭得昏天地暗,飞沙走石。

从表姨家出来,我回市里,顺路捎外甥女回家。我们一路上没有说几句话。我开着车,想告诉她她母亲是个好人。这些话本来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使我欣慰的是外甥女考上了在编小学教师。我们走的是220国道,到去她家的路口,她说下车,我没让她下来,坚持送她,到村口的时候,我突然说,我想给你妈烧个纸。一直以来,我没勇气给表姐烧纸。说完,我还是有点儿释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带我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到表姐的坟前看望她,我的心情五味杂陈。坟子孤零零的,坐落在王村的西南,大片的麦苗半青半黄,却铺满地面,像一张织满图案的毯子。天气有点儿阴,雾气儿慢慢升上来,远远看去,坟墓旁边的那棵梧桐树枝上仿佛吊着一件白大褂,褂口处悬着表姐的头颅,面向着我们的方向,风儿吹过,像小刀削开她的脸颊。她的眼眶枯干,像两眼没有水的井。褂子里边空荡荡的,兜满风。我的头发霎地站起来,双腿发软,身子有点儿冷,冬眠的蛹一样蜷缩在羽绒服里,心脏收缩,视力模糊,不敢看这个原本应该成为公主的女人。表姨夫活着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公主,吴镇的公主。当我们走近时,见一个人蹲在坟前,那儿摆着贡品,有香蕉,桔子,烧鸡,鲜鱼,还有燃着的香。坟子像是刚被添过土,上面的坷垃还很新鲜。那个人的后影很老,满头白发,像漂过色一样,雪白雪白的。外甥女告诉我,这个坟子就是她妈的。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伫立良久,那个人才扭过头来,满脸的皱纹,像一枚发乌的核桃。我觉得他至少也有七十岁。他怔怔地看着我,眼里雾蒙蒙的,好久,才积聚成泪珠,成串成串地滴到燃烧的火纸上,激起蓝色的青烟。他终于认出我,我也认出他。我的拳头不自觉地攥得紧紧的。我想象着我的拳头会像一把锤子,敲在他的头上,像砸在一个冬瓜上,瞬时开花……

“来吧,我们给你妈上炷香吧。”我的手发抖,好久才燃着那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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