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宏非
白总是与胖联系在一起,经验似乎也是如此,但是其中的道理却不见有人认真探究过。
生平第一次读到这个词,是在《子夜》这部长篇小说里,出自很瘦的茅盾先生手笔。不过,作者用“肥白”来形容的并不是一个人物在外观上的概貌,而是大腿,而且是从旗袍边上露出来的。
现在想来,我倒是更觉得世上真正称得上“肥白”的东西,只有猪油,凝结状态下的猪油。这大概也是汉语把牛油称为“黄油”的一个原因。很奇怪,那些吃“黄油”的,大都是白种人,而猪油作为大部分黄种人的“代表油”,倒是白的。当然,猪油的白并非白种人的那种惨白,怎么说呢,带点细腻,发着点暗淡而从容的光泽,总而言之,就是有点“润”有点“肥”的那种“白”,肥白。对了,就是德化窑烧出来的那种白,细腻如玉的瓷质上,釉面莹白如脂,世称“中国白”,又名“猪油白”。若以手抚之,感觉应该很像一副打了十年以上的象牙麻将牌里的那张白板。
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温泉水滑洗凝脂”里的“凝脂”,在以肥白为美的白居易时代,极有可能正是借自猪油的通感。柏杨先生因而兴叹:“凝脂,真不知白先生当初是怎么想出来的,仅此两个字就可以得诺贝尔奖。”据说,中国古代著名美女们身上的那些“凝脂”及其保养,经常会用到以猪油配成的美容膏。时尚杂志上刊有“古法猪油美容术”一则,操作过程如下:将新鲜猪油涂抹在洗净的脸上,然后用水蒸气熏蒸;若没有蒸汽美容机,可用一个大碗倒入沸水,将浴巾连头带碗一起蒙住,让碗中的热气直扑脸部,熏蒸五至十分钟后揭下浴巾。
猪油在中国烹饪里的主要作用,是用来炒菜,准确地说,是用来和葱蒜一道爆香油锅的,就像法国人习惯于以牛油和红葱头来爆香油锅一样。
用猪油来做中国菜有很多好处,尤其在猪油被逐出厨房之后,这种种好处才会被慢慢地追忆起来。比如,猪油的发烟点较高,最适合爆炒和油炸,相比之下,比较“健康”的含不饱和脂肪酸的油类,通常都耐不了高温,容易氧化变质,而且会制造出浓密的油烟,反而有害健康。
其实炒菜倒在其次,在以下这三种南方点心中,猪油的表现力已臻完美境界。
宁波汤团,又名猪油汤团。以水磨糯米粉作皮,猪板油和黑芝麻作馅,搓成圆子入沸水中煮三分钟,加入白糖,撒上桂花,再看那团子,表皮呈玉色,一口咬破,便有一股由黑芝麻和猪油混合而成的黑油油的暖流汹涌而出。如果要为猪油湯团做品牌设计的话,我相信“黑泽明”是最佳之选,怎么轮也轮不到生发水头上。
芋泥,以福建盛产的槟榔芋为原料,加糖﹑猪油蒸制而成。除了芋头之外,芋泥好不好吃,全赖糖分、猪油的分量和温度之间的调和,也就是说,在这三者之间创造出一种肥、甜、粉、软、烫的交相融合。
至于以虾肉和猪肥膘肉为馅料的广州虾饺,也是靠热力在蒸笼里将肥猪肉和虾肉里的油汁逼出来才会好吃的。不过,芋泥和虾饺虽双双健在,只是再不容易吃出乘鹤而去的猪油的味道了。令人徒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之叹。
(摘自“搜狐文化” 图/高加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