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广生
最近总被贴心小棉袄拽去看电影,不由想起许多过去看电影的往事。
小时候没有别的娱乐,看电影就是最大的娱乐和奢侈。我记得每次去看电影回来,我二伯都会笑话我傻。他说,看电影纯属浪费钱,光是眼睛看看就过去了,什么也没带走,还不如吃一碗粿条(潮州话,意为汤粉)或者云吞面什么的,起码还长肉,一毛钱的粿条里头还放肉末呢,要是吃清汤粿条不带肉的,还可以吃两碗。我嘀咕道,我又不饿。二伯说,不饿?糖果一分钱一颗,买十颗店家送一颗,一毛钱买他十一颗糖果,从潮州到汕头一个来回都吃不完哩。
一般来说,每个学期我妈妈会犒劳我一次电影,但前提必须是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記得有一次,我和邻居小伙伴偷偷跑去看电影回来晚了,母亲把我锁在外头,不让我进屋里睡,我敲了几次门,里头只是妈妈生气的声音。那时候虽然只有十岁,但我已经很爱面子,生怕给邻居听到了第二天很丢脸,就悄悄地在墙角找到一个洗澡的大木盆,蜷曲着身子躺在里头,居然睡着了。睡到半夜,突然感觉到耳根辣疼。睁开眼睛一看,母亲左手举着煤油灯,右手拧着我的耳朵,一边骂:“你这个弑仔(潮州话,意为坏孩子),还不回屋里睡,着凉了倒霉的是你妈啊!”我从木盆里头被提溜出来,被母亲连推带骂地拽进屋里。多少年来,每当母亲对人夸我耳朵大,耳垂丰满有福气的时候,我总是会笑笑地说,那还得归功您老人家在我小时候把我的耳朵拧长了呢。
我的堂兄也特别爱看电影。他人非常机灵,居然发现电影院东边有一道墙翻过去就是电影院里头的男厕所,没什么人看管,便经常一跃翻过那堵墙,通过厕所进到影院里头免费看电影。特别像《侦察兵》《渡江侦察记》那样精彩的战斗片,有钱也买不到票,他却能轻轻松松地进出自如,如入无人之境。有一次,他翻墙的时候,影院把门的老四刚好在上厕所。老四戴着纠察队红袖圈,手里拿着装有四节电池的电筒正往墙头上晃,只见堂兄嗖地一下跳到他跟前,一把掐住他的喉咙,用低沉的声音威胁道:敢嚷嚷,我一拳打死你。老四那个小身板哪儿抵得过我堂兄的一身腱子肉和两个大拳头呢。据说,从此以后,老四要是遇到堂兄总是绕路走。堂兄在我的心目中就像双枪李向阳,有时我甚而想,敢情他是水浒里一百零八好汉中的拼命三郎石秀,或者石将军石勇投胎到咱石家来了呢。
电影院那个放映员的工作真叫人羡慕。他得看多少回免费电影啊?
免费电影偶尔也有。有时候,周末学校操场或者周边农村的晒谷场也会有露天电影供大家随便看。人们早早地吃完晚饭,带着自己的凳子和草席,争先恐后去占地。晚来的人,一看地方给别人占满了,只好爬到树上或者站在银幕的背面观看。银幕其实就是一大块白布镶上黑边而已,所以也是能透光成像的。在背面看只是如相片反转一样,右手拿枪变成了左手拿枪,也无大碍,若是《平原游击队》的双枪李向阳,反正他左右开弓双手都抡枪,就更加无所谓正反了。
那时可能也有“文化下乡”的任务,放映队挨村挨镇地到处放电影,如同文宣队巡回演出一样。小伙伴们就像叮着糖水的苍蝇一样,结伴而行,跟着放映队,放到哪看到哪,好不快活。正片开始前,一例是纪录片,如《西哈努克亲王访问中国》《对虾》《种蚕》等。潮汕老人亲切地称西哈努克亲王为“老西伯”,叫着叫着就被叫成谐音的“涝屎伯”(涝屎,是潮州话拉稀的意思)。
看的最多的电影也就《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这三部。于是大家总结了一个顺口溜:“八亿人民八部片,两部列宁三部战。”(两部列宁是指苏联影片《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1918》)这几部片子来回放,看多了,好多情节的台词大家都会背诵,以至于观众可以跟着演员的嘴形附和着台词,如同今天歌星在台上唱歌,台下的粉丝跟着合唱一样。许多年后,我参加工作的时候,还听到机关行政科的黄主任在浴室冲凉的时候,跟隔壁另外一个人一边洗澡一边对台词:“高连长,你们终于回来了”,“大娘,我们老高现在是高营长呢”,“哦,老高又进步了”……
你难以想象那时候人们的文化生活是多么的匮乏。
有一次,就为了看一部恢复放映的禁片《战上海》,影院的大门竟然被汹涌的人流挤塌了!也许是因为原第三野战军司令陈毅刚刚平反,描写第三野战军打仗的《红日》《战上海》先后解禁了。父亲怕我们个子小被踩踏没让去,他说:那是我们部队打的,不用去看了,我们打了八八六十四天,给你们讲比电影里头真实和生动哩。
据说,刚恢复放映音乐电影《刘三姐》的时候,有个铁杆粉丝坚持场场不落,看到动情时竟然跑上去要抱银幕上的刘三姐。那人当场被民兵抓起来,被当作现行流氓分子游斗。我曾经邀请过当年刘三姐的扮演者黄婉秋女士到广州演出,茶余饭后聊起这事儿,她笑了起来,然后是唏嘘不已。
还有人说,有部列宁的电影里边有芭蕾舞《天鹅湖》,当一群小天鹅袅袅婷婷地跳出来时,居然有人假装上厕所,故意经过银幕前,仰起脖子看人家小天鹅的短裙。琢磨什么呢?人家电影是平面的,不是立体的好不好,没什么春光乍泄给你看的。
读中学为了迎战高考,基本没看电影了。上大学时,许多国产电影的首映式都乐意安排在北大进行,首映后再搞个见面会,听听北大师生的意见。为此,学校还专门成立了一个电影协会。北大的礼堂坐落在闻名中外的“三角地”附近,由于过去是个大饭堂,所以改为礼堂后,大家还是管它叫“大饭厅”。我们经常在大饭厅见到张艺谋、巩俐、陈冲、赵亮、陈凯歌、顾长卫等等一大批电影人。几乎每次首映式都是文化部分管电影的副部长陈荒煤带队来的。他每次来北大都喜欢和同学们套近乎,说他年轻的时候没机会上大学,经常偷偷混进北大蹭课,所以对北大有着特殊的感情,希望大家能接纳他作为编外的校友云云。据说,陈荒煤是慧眼发现张艺谋的贵人。
当时,北大礼堂的门票不外是红、粉、橙、蓝、绿五种颜色来回倒着用。背面手工盖的票价和放映时间不同而已,正面都一样。我在团委宣传部参加社会工作时,抽屉里有许多废票,这些票偶尔可以应不时之需。票子紧缺的时候,在天黑灯暗人流急的晚上,手里攥着同颜色的旧票虚晃一下就能蒙混过关。说也奇怪,每次我进到礼堂,只要我坐下去的位子,常常刚好就是空座。你说巧不巧?
无巧不成书,更巧的事情发生了。
有一天晚上,电影《老井》在北大首映,一票难求。我照例拿了两张橙色的过期门票,趁着人流汹涌,带着女朋友混进去看。进去的时候,里头一片漆黑,黑暗中我们找了两个空座坐了下来。女友从南方来,不習惯演员的陕西话,在一些该笑的桥段没有笑出来,看到大家哄堂大笑,就会反复问我里头讲什么,为什么那么好笑?我耐心地压低声音给她翻译,交头接耳俨然如胶似漆窃窃私语的模样。
说实话,陪她看电影我是有压力的。虽说八十年代北大各种思潮交汇激荡,人们的思想激进而解放,但在我们系,还是很保守的。领导和老师是反对学生谈恋爱的。据说有谈恋爱的,毕业分配工作的时候,被故意地一个东一个西地分配到两个不同的地方。申请入党的,如果谈恋爱,也会另册考虑。我作为新生刚到北大的第一天,班主任遇到送我到学校的北京堂姐,回去还翻阅我的档案,看看我社会关系一栏里边究竟有没有姐姐,后来还煞有介事地专门向我核对,让人不寒而栗。有一次我去外文楼经过临湖轩旁那片树林,撞到一位姓武的师兄拉着姓倪的师姐的小手。我的出现登时把他们吓坏了,因为他们之中,女的是党员,男的是预备党员。他们赶紧撒开手,一个走前,一个走后,低头急遁,好像不认识似的。学校偶有谈恋爱偷吃禁果被处分或退学的,哪像现在的靓仔靓女,滑动手机通过微信、陌陌、探探就可以约这约那。
不觉间电影结束了,场灯亮起来,大家鼓掌,只见老谋子带着摄制组上到舞台向北大师生致意。我不经意回头一看,才发现坐在我们后边的竟然是我们的老师,系主任、北大副校长季羡林先生,边上还有学校其他领导!季老师冲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我赶紧说表妹来了,表妹来了。慌乱之中,尴尬之余,我都不知道当时是如何逃离现场的。
压力重重啊,后来的几天,心里总在想回头系里找我谈话该如何应对。可是一直就没有动静,班主任也没找过我,系里学生工作处也无人问及,事情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直到毕业时,我才知道季先生压根就没有向系里反映我的事。大概经过文革和历次政治运动的人,有的喜欢揭发别人,以整人为乐;有的深邃厚道,善解人意,富有爱心和同情心。季老就属于后者。当然后者通常比较少。
人生如戏,可戏却不尽如人生。那些陈年往事,就如平淡无奇的电影片段,在不经意的时刻,总在我的脑海回放。这岁月的旧门票啊,可否还有新的精彩?
唉,还是看电影去吧。
责任编辑:吴 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