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佳林
摘要:杜甫在成都草堂寓居其间,与左邻右舍交往频繁,关系较好,有诗篇咏及。其中的“锦里先生”给人印象深刻,吸引了后世的不少文人雅士,多次出现在他们的笔下。这位多次出现的锦里先生是何许人?有何特点?还是地理意义上的祖籍在锦官城人?本文就以上的三个问题,对锦里先生的身份进行考证。
关键词:锦里;草堂;杜甫
一、杜甫笔下的锦里先生
公元759年12月,杜甫一家历经坎坷,抵达益州。起初,他们寄居寺庙。次年春,通过朋友的扶助,杜甫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建造了一间茅屋。在远离炮火喧嚣的蜀地有了这样一个住所,诗人一家总算暂时过上了安定的生活。草堂建成,杜甫曾因事命题,作《堂成》一诗:“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旁人错比杨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抒发自己的喜悦和幽栖自足的心情。
草堂幽静处,总有闲人居。再僻静的杜甫草堂的某一隅,还是有几个邻居的。关于邻居,杜甫写有不少诗篇,如《北邻》一诗称美一位退职县令,《南邻》一诗就是描写他与锦里先生的交往。《南邻》诗曰:
“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未全贫。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对柴门月色新。”
此诗作于上元元年(760)秋,一说名《与朱山人》。山人,可指隐居在山中的士人。如南朝齐·孔稚圭《北山移文》:“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猿惊。”唐·王勃《赠李十四》诗之一:“野客思茅宇,山人爱竹林。”亦可是古代学者士人的雅号。金·元好问《雪后招邻舍王赞子襄饮》诗:“遗山山人伎俩拙,食贫口众留他乡。”“乌角巾”是一种黑色有棱角的头巾,隐士常有的打扮。而无论是隐居的文人还是学者士人,头戴乌角巾的锦里先生,都有一股清风傲骨之气,从该诗中体现出来。
诗人首先看到的,便是位头戴“乌角巾”的山人;进门是个园子,园里种了不少的芋头;栗子也都熟了。说“未全贫”,则这家境况并不富裕。可是从山人和全家的愉快表情中,可以知道他是个安贫乐道之士,很满足于这种朴素的田园生活。进了庭院,儿童笑语相迎。原来诗人时常与这一家人来往,孩子们夸大他都高兴欢喜。阶除上啄食的鸟雀,看人来也不惊飞,因为平时并没有人去惊扰、伤害它们。这气氛是和谐、宁静的。三、四两句是一幅形神兼备的绝妙的写意画,连主人耿介而不孤僻,诚恳而又热情的性格都给画出来了。随着时间的推进,下半篇又换了另一幅江村送别图。“白沙”、“翠竹”,明净无尘,在新月掩映下,意境显得特别清幽。
关于这位“锦里先生”,杜甫还在《过南邻朱山人水亭》诗中描写这位山人隐居的“仙风道骨”之生活。该诗有的注本编次于元元年《南邻》之后,而《杜诗镜铨》则编次于广德二年(764)杜甫重回草堂后。诗曰:
“相近竹参差,相过人不知。幽花欹满树,细水曲通池。
归客村非远,残樽席更移。看君多道气,从此数追随。”
诗描述诗人造访朱山人,与之晏饮游乐的情景,以及水亭的优美环境和自己向往归隐的心事。
南朝梁陈间诗人徐陵《天台山馆碑》:“萧然仙才,卓矣道气。”南宋罗大经曰:自昔闲居野处者,必有同道同志之士相与往还。晋·渊明《移居》诗云:“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则南村之邻,岂庸庸之士哉?这又证明朱山人非等闲之辈,而是与杜甫道同之人。仇兆鳌 《杜诗详注》有言:“少陵在锦里,与朱山人往,两见于诗章,既称为"锦里先生",又称为“多道气”而“数追随”,山人固亦非常流矣。”再加上在其《绝句》中曾坦然:“梅熟许同朱老吃”,在严武的关照下作者都没想到他,而将重心放在朱山人上,其对杜甫影响,可见一斑。杜甫正是对其南邻朱山人的这些用心良苦的刻画,字里行间都体现出杜甫对离乱中内心保留的世外桃源的向往之情。同居于锦径,他想效仿朱山人这位锦里先生的安贫乐道之心,撇下暂时的“沉郁顿挫”之作,而成归隐之诗。
这位一身道气的朱山人,其真实身份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二、锦里先生是何人
杜甫诗中的锦里先生,是和他关系好的一个姓朱的邻居,但不曾提到他的真实姓名或是字号。而后世的文人则纷纷就“锦里先生”留下不少诗篇,对其住所、人品等方面进行了探求。
关于锦里,在杜甫的诗中只是对成都的泛指。如《为农》诗曰:“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上元元年,760年 初夏)锦官城也是。如《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上元元年,760年春)《赠蜀僧闾丘师兄》:“我住锦官城,兄居袛树园。”(上元元年,760年秋)《春夜喜雨》:“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上元二年,761年春)杜甫何以用锦里,或是说锦城、锦官城来指代成都。因为两汉时期,成都的织锦手工业特别发达,锦里西蜀历史上最古老、最具有商业气息的街道之一。晋·常璩《华阳国志·蜀志》载﹕“……锦工织锦,濯其中则鲜明,他江则不好,故命曰锦里也。”锦曾经成为三国蜀汉政权财政收入的大宗来源。因此蜀汉王朝专门设置锦官以管理蜀锦生产,并且特别筑城以保护蜀锦生产,被称为锦官城。所以,锦里、锦城、锦官城在后世就成为成都的代名词。
锦里先生就是居住在成都的一位先生,他的具体住所,南宋词人、丞相京镗《满江红·浣花因赋》曾描述:“锦里先生,草堂筑、浣花溪上。料饱看、阶前雀食,篱边渔网。跨鹄骑鲸归去后,桥西潭北留佳赏。况依然、一曲抱村流,江痕涨。鱼龙戏,相浩荡。禽鸟乐,增舒畅。更绮罗十里,棹歌来往。上坐英贤今李郭,邦人应作仙舟想。但□呼、落日未西时,船休放 ”。词开篇点出,锦里先生曾修筑草堂,选址于浣花溪上。
关于锦里先生的品格,宋·欧阳澈有词曰:“安贫万事秖随缘,羞涩囊空乏一钱。浊酒难赊应有恨,焦琴屡典已无弦。饭盂抄雪唯求饱,茗盌翻涛喜自煎。锦里先生有诗卷,破愁时诵两三篇。”其一句“锦里先生有诗卷”说明曾经的这位先生是个平时爱写诗篇的隐居文人。其中的“羞涩囊空”一词典出宋·吕祖谦《诗律武库后集,卷三,俭约门,一钱香囊》:“晉阮孚,山野自放,嗜酒,日挑一皂囊游会稽。客问:‘囊中何物?孚曰:‘俱无物,但一钱香囊,庶免羞涩尔。”。此故事叙写阮孚因囊带无钱而感到羞涩。后被多人效仿。清·王韬《淞滨琐话,卷二,金玉蟾》:“当日感情报德,分外相亲,啮臂盟心,矢以嫁娶,自此无日不往,两月余,阮囊羞涩,垂橐兴嗟。”清·百一居士《壶天录,卷上》:“拟往江西玉山县投亲,道经申浦,阮囊羞涩,行止两难”以上可看出,“羞涩囊空”本作“阮囊羞涩”,后慢慢发展变成了前者,俨然极尽困顿之貌。明·唐寅《菊图》:“锦里先生日晏眠,客来高论坐无毡。酒资尽在东篱下,散贮黄金万斛钱。”诗词中锦里先生的恬淡而淡泊名利的生活,也可印证这点。
明·杨慎《张崇象(壁)新居》:“碧山学士居茅屋,锦里先生过草堂。淼淼龙池接沟水,啾啾雀树隐邻墙。何人问字能携酒,有子摊书解满床。巴曲肯来收下里,楚歌还拟和沧浪。”该诗着眼于人物形象的刻画,将人与事完美结合,人物形象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眼前。首联中“碧山学士”与“锦里先生”形成工对,说明锦里先生是个知名文人。且看杜甫《柏学士茅屋》:“碧山学士焚銀鱼,白马却走深岩居。古人己用三冬足,年少今开万卷余。晴云满户团倾盖,秋水浮阶溜决渠。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银鱼”,指唐朝五品以上官员佩戴的银质鱼章。诗写一个学富五车的大文人由于安史之乱失去了官职,昔日常参议朝政,直言相谏的他,将茅屋搭建在险峻的碧山之中,隐居于此。这与陆游《简谭德称排闷》:“动舆骨相称山岩,自要闲游不避谗。锦里先生为老伴,玉霄散吏是头衔。”中的“玉霄散吏”一词所描绘的人物形象或说人生遭遇相合。
三、“锦里先生”成为某类人的代称
关于锦里先生,无论是隐居的文人还是古代的学者士人,都无法具体道出姓甚名谁,但他居于浣花溪旁的房屋里,也就是说曾经在锦官城内居住过一段时间;善写文,是个当时有名的文人,且有一种安贫乐道的精神品格。可以确定他是一个杜甫在成都草堂时比较欣赏的安贫乐道之人。
而说到锦里,或者锦官城,在此地居住最久且又有许多经历的,杜甫可以算一个代表。且也符合锦里先生的特点。杜甫在浣花溪旁修筑草堂,作为容身之所。760年春草堂建成之后,杜甫曾因事命题,《堂成》一诗“自嘲”而成:“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自此,浣花溪与草堂便与杜工部结下不解情缘。无论是雍陶诗《经杜甫旧宅》:“浣花溪里花多处,为忆先生在蜀时。万古只应留旧宅,千金无复换新诗。”中叙写的存于浣花溪畔,万花丛中的杜甫旧宅;还是郑谷《蜀中赏海棠》:“浓淡芳春满蜀乡,半随风雨断莺肠。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无心为发扬。”中勾勒的溪中蜀棠,都能表现出杜甫漂沦西南时暂得的“安心。”清·吴梅村《题庄恺小像》言:“锦里先生住锦径,百花潭水浣花亭”。诗人把锦里先生住所与浣花溪联系起来,显然将锦里先生与杜甫二人重叠。
再者,杜甫在其诗《空囊》中曾有诗句:“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通过对自身空囊的描绘,以小见大,反映当时的社会和诗人自身的思想、遭遇。明末清初文学家申涵光评杜诗云:“杜公每遇废弃之物,便说得性情相关,如病马、除架是也”(《仇注杜诗》引)无论是在西南漂泊期间还是弃官寄居同谷,子美都多次体会转徙漂沦的生活,靠别人的接济才得以生存,在这贫苦交加的日子里,他吼出《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同谷七歌》均可算的上是“破愁”之作的诗篇。因此我们可以说,锦里先生可能是杜甫。
在其后的文学作品里也曾提到锦里先生,也是一种代称。南宋周密《一枝春》小序中说:“事以寄意,此少游“小楼连苑”之词也。余遂戏用张氏故实次韵代答,亦东坡锦里先生之诗乎。”此处的锦里先生便是苏东坡,而苏轼在其诗《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中曾言:“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鬓眉苍。”也许是称自己为锦里先生,诗写85岁高龄时,张先他又娶一小妾,苏轼有感而作词,“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叠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而苏轼曾居于今四川眉山,也是蜀中之地,只是后来转徙于江湖间,“黄州惠州儋州”,对锦里之地往往是崇敬却缄默。
锦里名彰汉唐,街纳古今。百年木板门,千载石阶路。锦里的过客实在太多,无论是他人诗歌中描绘的锦里先生,还是杜甫诗中对“锦里先生”的各种补充都无法将锦里先生的各种经历割裂开,因此,通过以上初探,留下名声的锦里先生不是一个特定的人物,而是符合所有锦里先生特征的人的一个集合,他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概念,之所以有如此多的文人青睐于用诗词去刻画这个曾经在蜀的先生或说自己到了蜀地就想追缅一番,兴许是因为锦官城的繁华以及锦里先生的风骨吧。
参考文献:
[1]晋·常璩.华阳国志·蜀志[M].兰州大学出版社,2003.
[2]宋·吕祖谦.诗律武库后集·卷三[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补印.
[3]清·王韬.淞滨琐话[M].济南齐鲁书社,1986.
[4]清·百一居士.壶天录·卷上,宋元地理史料汇编[M].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
[5]仇兆鳌.杜诗详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6]清·杨伦笺注.杜诗镜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作者单位:成都市武侯祠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