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墨颠意,焉知非素

2017-11-10 14:18肖筱萌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30期
关键词:狂草怀素芭蕉

肖筱萌

辗转至永州零陵,清晨的每一寸空气都在大雨过后愈发得清新洌然。

有幸来到怀素公园,拾阶而上,缓缓地走进了夏日的盎然绿意里。满目竟皆是绿蕉,葱葱茏茏,雨露低垂,如同一块块泛着光泽的千年翡翠。

台阶尽头便是绿天庵了,脑海中浮现出一典故:因家中贫困,懷素幼年出家事佛,可在经禅之暇,却颇爱练习翰墨书法,他在无意间发现了能够练字的芭蕉,便回到寺庙种下上万株芭蕉树,将叶子剪下,如痴如醉地练习,孜孜以求。其后,所居处“绿天庵”因此而得名。

也曾在展厅内瞻仰大师们的作品,茫茫书法中,却独爱一壁恣意挥毫的《自叙帖》。满纸烟云,提按起伏,那一啄、一掠、一波磔,皆是道不尽的恣意与疏狂,令人明心见性,如遇花开。

也许正是因为怀素自小便淳朴地爱着书法,他才会芭蕉作纸,勤学苦练,从而成就“草圣”的煊赫之名。

世人谓怀素“狂僧”,大概是因其豪放不羁,逍遥自在。他虽是个僧人,却极为嗜酒,常“枕糟籍曲狂三醉,兴来个豁胸襟气”,将那炽烈的酒气啸成毫端汩汩流淌的墨意,一份疏密颠意的狂草便喷薄而出,“字字飞动,圆转之妙,宛若有神”。他的狂草仿佛划破长空的鸣镝,轰动了长安,众人纷纷赞叹,皆曰其“以狂继颠”。

于是,在那个如花的大唐盛世,有禅师怀素,怀一身的淋漓墨气,颠意疏狂。都说“字如其人”,可世人怎知那“惊蛇走虺,骤雨狂风”的草书中,看似恣意而为、放浪形骸的懵懂傲气里却透着一颗纯粹、素净的心。

明代的陆绍衍在《醉古堂扫剑》中曾说过:“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清人张潮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或许,怀素也与他们一样,如果没有草书,没有那笔端的浓稠墨意,亦无意活出一团真气,坚毅行走于这繁生百态的世间。

而正是这颗热爱书法、纯净无暇的心给了他不竭的动力,使他殷殷探求书法的艺术化境。

岁月如梭,一心痴于书法的怀素逐渐认识到在家乡零陵,古代的书迹十分有限,他渴望像《逍遥游》中的那只鹏鸟,扶摇而上九万里,在绝云气、负青天之后,抵达艺术的“南冥”。

他上路了,素面素裳,怀里揣了只毛笔。

唐时游僧颇多,苏轼诗云:“一钵即生涯,随缘度年华。是山皆有寺,何处不为家。”可怀素不同,他不用孟钵,只耽乐于书法中,怀一颗纯粹之心,作一场不凝滞于物的逍遥优游。“担笈杖锡,西游上国,谒见当代名公……务无凝滞,鱼笺绢素,多所尘点”,那个匍匐在芭蕉叶上挥洒笔墨的身影也随着一场心的逍遥而渐渐模糊,只余那坚若磐石的书法积淀。

终有一日,他步入长安,始师从表兄弟邬彤,而邬彤正是草书大师张旭的学生,曾得其“孤篷自振,惊沙坐飞”的真传。或许是那真诚一揖中的求知之心感染了邬彤,他细细地说与怀素:“草书古势多矣,惟太宗以献之书如凌冬枯树,寒寂劲硬,不置枝叶。”

两睫交瞬之顷,一眼往返大千,泠然善也……怀素微微颔首,凝神思索间,一卷玄黄的古轴便徐徐在脑海中展开,那墨气凝成的字体是道不出的遒劲与潇洒,说不尽的简练与清洌。他蹙着的眉头开始舒缓,眸子折射出豁然开朗般的明亮光彩,不禁拍手叫绝,连喊数声:“得之矣!”

离别之际,邬彤又将一个“悟”字教与怀素,秘传作字之法。怀素自当心领神会,镂心铭肺,他明白这“吾之心”是书法精髓,唯有以这颗纯粹之心去感触纸笔摩擦时的温度,忖度撇捺间的神韵,墨意才得丰盈,气度亦可长存。

雀谇晴檐,夏萤鸣蝉,碧云黄叶,寒江冬雪,狂僧怀素就这样怀揣着一支毛笔,踏遍阡陌纵横的荆楚之地,居衡阳,走浏阳,宿武昌,客长沙,向荆州……在这场跋山涉水的旅程中,他博采众长,就好比那只“风斯在下”,有了狂风助力的大鹏,一场九万里的长途更是“莫之夭阏”了。

夏日微醺,怀素饮醉之余驻足望天,一眼便见那如峰如峦的浮云。骤起之风不仅吹起了他的衣袂,更吹乱了片片云彩,连绵、中断,瞬息万变,奇异诡谲。他眯着眼,观那夏云时而狭长多彩如绸缎,时而孤峰直上如古塔,不禁慨叹“观夏云随风变化,顿有所悟,遂至妙绝,如壮士拔剑,神采动人”。

从夏云的多变中,怀素体味到一抹不羁疏放的意韵,更是任意将它转化成自己左腾右绕的使转笔势。从中他悟得一份自然的禅机与妙理,在张旭初创狂草的基础上融入夏云笔法,他又引篆入草,完成了“天机暗转锋芒里,闪电光边霹雳飞”的今草变狂草的第三变,形成了以狂继颠、瘦健飘逸的独特书风。

温一壶酒,驾一叶舟,在深邃灵动的墨湖上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只知那大笔颠意一挥,便是磅礴的自我宣言。心之纯粹,便是生之逍遥。

生性疏狂的怀素作为一个僧人,虽不谈经、不说禅,可他骨子里的禅宗修养,却让他将“心法无形”、“梵我合一”的思想恰到好处地运用到书法创作中。那岁月伊始传来的佛音,仿佛洪荒时代的笺言,声声地融入那颗纯净之心,挥毫点染一卷的斑斓墨意,《小草千字文》于是应笔而就。全帖字形内敛,体态优雅,笔法平淡天成且自然率意,臻至禅家“无意于佳竟乃佳”的艺术境界。

庄子哲学中,有鸟如大鹏,其翼若垂天之云,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终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大唐盛世里,有僧如怀素,其心若纯净琥珀,芭蕉代纸、拜师悟法、夏云作势、融禅于墨,终得生之逍遥,草书天下独称步。

诗仙李白曾作《草书歌行》赞美怀素的书法:“墨池飞出北冥鱼,笔锋杀尽山中兔……”其草纵横不群,仿佛如激流闪电,今人以为他的草书狂放,实则古人早不以为然。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评论怀素草书“以平淡天真为旨,人目之为狂,乃不狂也”。同样,赵孟頫行书跋云:“怀素书所以妙者,虽率性颠意,千变万化,终不离魏晋法度故也……”

他的每件作品都是一扇窗,一扇雕刻得深邃繁复的窗。甫一推开,整片的山色和水势如磅礴之势奔涌而来,在窗里的我们纵是喝了两三盏淡酒而微醺,也敌不过那片山水的澄明灵气。

可见怀素之草狂荡非其本质,乃其过人之处,他始终“以平淡天真为旨”,怀一颗纯粹素雅的心书尽狂草的乾坤奥义。

他来人世一趟,作逍遥一游,颠意疏狂,奈何那颗墨意之心,始终纯粹如斯。

将蹁跹的思绪拉近,我深吸一口气,只觉心地明明,乾坤朗朗。

不禁微笑,向后几步准备折返,却怔了神,隔了一扇雕花木窗向庭院望去,雨又潇潇地下起,融着千年的墨意恣意地打在绿色的芭蕉叶上,影绰间,我仿佛看到那溅起的素净纯粹的灵魂。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行知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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