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瑛
万年利济在人间
——清代名医徐灵胎考略
沈慧瑛
徐灵胎墓志铭
一件乾隆三十六年(1771)十一月初四日江苏布政使萨载(?—1786)向皇帝汇报寻访吴江名医徐灵胎经过的奏折,引起笔者的好奇。这个生前两度奉旨入京,死后由清代诗人、散文家袁枚为其立传,苏州状元彭启丰为其撰写墓志铭,《清史稿》有其介绍的徐灵胎,究竟是何许样人?
一
徐氏先人世居嘉兴魏塘镇,远祖徐硕始迁居吴江西濛港,务农为生,逐渐成为传统的耕读之家。祖父徐釚(1636—1708),字电发,号拙存,别号虹亭、菊庄、鞠庄,晚号枫江渔父,少工诗词,善画山水,师法黄公望、王蒙,是清初著名的词学家。康熙十八年博学鸿词科翰林,“授检讨”,参与编修《明史》。徐釚生性耿直狂放,容易得罪权贵,或许也像他的吴江前辈张翰那样思念家乡的莼菜鲈鱼,康熙二十五年(1686)辞官返乡,过起文人墨客的潇洒生活。
徐灵胎墓志铭
徐釚回到吴江后,云游四方,足迹遍及浙江、福建、江西、广东、河南等地,题词作文,与当地雅士名流唱酬。后来康熙皇帝再度召他北上为官,徐老夫子坚决“不就”。这“不就”成就他自由率性的生活,收获了丰厚的文艺创作成果,著有《词苑丛谈》12卷、《枫江渔父图咏》1卷、《本事诗》12卷、《菊庄词谱》、《菊庄乐府》、《南州草堂集》30卷等。《清史稿》称赞徐釚“既工倚声,因辑《词苑丛谈》,具有裁鉴”。《词苑丛谈》收录了历代词人的事迹及掌故,以及对词作的评论,是词学研究一部重要的参考书。昆山叶方蔼(?—1682年)称徐釚所刻《菊庄乐府》“绵丽幽深,耐人寻释”,“朝鲜贡使以兼金购之”,作为同时代的人,叶方蔼的评价较为客观。至今沧浪亭五百名贤祠供奉着徐釚的石像,其赞词曰:“朝衣一脱,归身钓乡;水天闲话,艺苑笙簧。”十六个字,勾勒了一个归隐林泉、寄情山水、独善其身的文艺范形象。
徐养浩(1663-1729)是徐釚的长子,字直方,号莼江,喜好读书,精通水利之学,对己十分严格,每日所言所行、功过都要一一记下,著有《水利考》,曾被聘请编修《吴中水利志》。
康熙三十二年五月十五日,徐养浩的长子出生,祖父徐釚为其取名大椿(1693—1771),字灵胎,晚自号洄溪老人。七岁入私塾就读,稍长“习时文,得师训,知习时文于学问无甚益处,遂潜心经学,每于中夜默坐研读”。二十岁时,入县庠,更名大业,那年开始习武,掌握“闪打母子技击之术及枪棍之法”。这练武可能与三个弟弟早亡有关,目的在强身健体。雍正七年,徐灵胎被推举为廪生,后来因行为狂放而被剥夺功名,遂绝意仕途,与乃祖一样追求自由率性的生活。徐养浩过世两年后,徐灵胎将祖父母和父亲徐养浩安葬在吴江二十七都一个叫莲花荡的地方,他特地求康熙年间进士、翰林院编修、无锡人秦道然(1658—1747)撰写墓志铭。门额书写“熙廷顾问”,墓联为“满朝惜别青门集,属国钦传北宋词”。
袁枚称徐灵胎“有异禀,聪强过人。凡星经、地志、九宫、音律,以至舞刀夺槊、勾卒、嬴越之法,靡不宣究,而尤长于医”。其实徐灵胎学医是半道出家,他目睹三个弟弟病逝的惨状,而父亲徐养浩也因接连遭受丧子之痛而过早离世,家庭的变故促使徐灵胎走上学医、行医的道路,终于成为一代医家。自《内经》以来的医书几万余卷,朝夕阅览,《清史稿》评论称他“学博而通,注《神农本草经》百种,以旧注但言其当然,不言其所以然,采掇常用之品,备列经文,推阐主治之义,于诸家中最有启发之功”。通读医书之后,经过实践与探索,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对前人的医学著作进行注释或考证,如他认为医学必先弄清经脉脏腑,故作《难经经释》;为了考证药性的真伪,他作《神农本草经百种录》。治病必须讲得出所以然的道理,他写下《医学源流论》,说:“病之名有万,而脉之象不过数十,是必以望、闻、问三者参之。如病同人之异之辨,兼证兼病之别、亡阴亡阳之分……”历史上对伤寒论颠倒错论,各持其说,徐灵胎撰写《伤寒类方》认为 “方以类从,证随方定,使人可案证以求方,而不必循经以求证”。针对当时的医生“不考病源,不辨病名,不知经方,不明法度”,他留下《兰台轨范》一书。
徐灵胎先后娶周氏、殷氏为妻,育有三个儿子,长子煐,次子爔,三子燝,可惜长子、三子均英年早逝,仅次子徐爔常伴左右。又有五个孙子,可谓子孙兴旺。徐氏家族从耕读起步,经过数代人的努力,成为吴江的名门望族。
二
《清史稿》有关徐灵胎的条目中记载:“乾隆二十四年(1759),大学士蒋溥病,高宗命征海内名医,以荐召入都。大椿奏溥病不可治,上嘉其朴诚,命入太医院供奉,寻乞归。后二十年复诏征,年已七十九,遂卒于京师,赐金治丧。”按照这段话,即乾隆二十四年徐灵胎北上为蒋溥看病,四十四年后再度进京。而同样在《清史稿》人物列传中有关蒋溥的描述:“二十六年,溥病,上亲临视”。袁枚在其所写的《徐灵胎先生传》中则说是乾隆二十五年徐灵胎应召进京为蒋溥看病,二十年后再度北上时,则亡于京城。据《吴江县志》(1994年版)记载:“清乾隆二十六年,徐大椿被诏进京为大学士蒋溥治病。”《徐灵胎年谱简编》则说乾隆二十五年下旨命徐灵胎为蒋溥看病,第二年才赴京。《吴江历史文化丛书》中“吴江先贤”篇章介绍:“乾隆二十五年,清朝文华殿大学士蒋溥患重病,诏访天下名医,刑部尚书秦蕙田首先推荐徐灵胎进京。”那么徐灵胎究竟何年奉诏进京?
文华殿大学士蒋溥(1708—1761)出身于常熟官宦之家,户部尚书蒋廷锡之子,雍正八年状元,字质甫,号恒轩,著名画家,是乾隆皇帝信赖的重臣。乾隆二十五年九月蒋溥生病,“乾隆帝访名医于诸大臣,大司寇秦蕙田首荐灵胎,帝乃遣人礼聘。灵胎适以病,辞。”刑部尚书秦蕙田(1702—1764)即秦道然之子,素知徐灵胎的医术,向皇上推荐他。直至第二年正月,徐灵胎等身体好些才进京。当其他医生不敢直言蒋溥的病情时,只有徐灵胎实言相告“过立夏当逝”,结果不幸而被言中,果然于那年四月立夏过后逝世。乾隆十分欣赏徐灵胎的诚朴坦率,“命入太医院供奉”,希望他留在京城为皇家效力,但他以年迈多病为由,执意返乡。他请秦蕙田“转奏辞免,帝许之”。综合以上资料,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乾隆二十五年徐灵胎接旨,翌年进京。这就不难理解会出现不同年份的说法。
《清史稿》与袁枚的记述都表明是二十年后徐灵胎第二次入京,那么徐灵胎第二次进京到底是哪一年?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馆馆藏的萨载所上奏折中可以得知乾隆三十六年徐灵胎再次奉旨进京。萨载,伊尔根觉罗氏,满洲正黄旗人,累迁江苏苏松太道,管理苏州织造,授江南河道总督。奏折全文如下:
奴才萨载谨奏:
为奏明事。前月二十二日,奴才在江宁省城接准尚书额附福隆安字寄内开:苏州向有医生徐灵胎,原住大学士蒋宅,今奉旨令其来京,查明此人若在,即差人送至京师等因。奴才查医生徐灵胎,系住苏州吴江县地方,遵即委员驰诣该医生家传令,作速来苏料理进京。奴才于二十七日从江宁回至苏州公署,旋据吴江县协同委员伴送该医生到苏。奴才接见转传钦奉谕旨,该医生以草茅微贱上为圣主所知,久深感戴,虽年已七十九岁,而急于就道之意,颇为诚恳踊跃。奴才因时值隆冬,量为添置御寒衣履,并委主簿钟烺一路照料伴送,已于本月初一日自苏起程,嘱令由旱路紧遄行进京,所有遵奉传旨、委员伴送缘由,理合恭折奏明,伏乞皇上睿鉴。谨奏。
这份奏折透露了以下信息:乾隆三十六年十月二十二日萨载在江宁接到额附福隆安奉圣旨寻访徐灵胎的信函,二十七日萨载回苏后即派人到吴江找到徐灵胎,并于十一月初一日派人护送他进京。因贵人生病,乾隆再次想到神医徐灵胎,于是再次召他入京。此时的他已近八十,深知体已衰老,“未必生还”,于是吩咐次子徐爔带着棺木同行。考虑已是隆冬季节,北方更为寒冷,萨载周到地添置冬衣鞋子,还派钟烺陪同。果然徐灵胎到京城三日而亡,乾隆皇帝十分惋惜,“赐币金,命爔扶榇以归”,并赐“儒林郎”称号。
乾隆皇帝关注徐灵胎,自然与秦蕙田的举荐有关,究其根本是医术高超。徐灵胎颜值高,才学好,袁枚如此描述他的形象:“长身广颡,音声若钟,白须伟然,一望而知为奇男子。”乾隆三十一年秋天,袁枚的手臂突然“短缩不能伸,诸医莫效”,于是乘舟到洄溪求医,还担心无人介绍,徐灵胎未必肯见,未料投入名片,徐府开门延请,“握手如旧相识,具鸡黍为欢,清淡竟日,赠丹药一丸而别”。徐灵胎之孙徐垣是乾隆六十年举人,后来跟着袁枚学诗,袁枚自称与徐灵胎素有“抚尘之好”。鉴于这种交情,徐灵胎过世后,袁枚拜访徐爔及与徐灵胎相熟的朋友,又阅读其留下的《自述》《纪略》等资料,决定为其立传,于是便有了那篇传世的《徐灵胎先生传》。在袁枚笔下,徐灵胎简直是聪明绝顶的医界男神一枚,其医道更如神话般神奇:“每视人疾,穿穴膏肓,能呼肺腑与之作语。其用药也,神施鬼设,斩关夺隘,如周亚夫之军从天而下。诸岐黄家目憆心骇,帖帖折服,而卒莫测其所以然。”
袁枚列举了徐灵胎医治疑难杂症的四个案例,其中之一,芦墟有一个叫迮耕石的病人,已经六日不进食、不言语,但双目炯炯,日夜睁着。徐灵胎诊断其病为“阴阳相搏证也”。他开出两帖药,服下第一帖药,迮耕石双眼就能闭合,而且能开口说话,第二帖药吃下去后,就能麻利起床。另一个医案讲的是无皮新生儿被他救治的异事,徐灵胎“命以糯米作粉,糁其体,裹以绢,埋之土中,出其头,饮以乳,两昼夜而皮生”。
抑或徐灵胎确实医术高明,以至民间自有他的传奇,要见他一面更非易事,按照袁枚之友李蕙溪的说法:“一见费黄金十笏矣。”
徐灵胎悬壶济世,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行走江湖,一时名声大噪。他以数十年的行医经验及对古代医书的研究,留下《难经经释》《医学源流论》《兰台轨范》《慎疾刍言》《洄溪医案》《伤寒类方》等丰厚的成果。
三
乾隆二十六年五月,徐灵胎从京城回到家乡后,就筑室于吴县吴山西与七子山南坳之间的画眉泉,作为静养之地,不再远行,闭门著述。“隐于洄溪,矮屋百椽。有画眉泉,小桥流水,松竹铺纷。登楼则太湖奇峰鳞罗布列,如儿孙拱侍状。先生啸傲其间,望之疑真人之在天际也。”他如闲云野鹤一般,无拘无束,时常吟唱乐府道情于其间,陶醉自然山水。
同时徐灵胎还工文辞,善作道情,与处士沈彤共创新乐府,著有《洄溪道情》,其中以嘲笑科举考试的《时文叹》最为典型生动,《时文叹》揭露八股文的弊端:
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变作了欺人计。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字,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孚迷一世。就叫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徐灵胎博学多才,涉猎广泛,有医学、音律、水利等方面的著作传世。自十八岁起,他就应父亲的要求,开始研读水利诸书,“并录其要略”,日积月累,使其与父徐养浩一样精通水利。雍正二年(1724),地方政府在吴江境内大开塘河,商议挖深六尺,依岸起土,徐灵胎力争不可如此,认为一则河塘太深容易淤积且花费太高,二则傍岸取土容易引起塘倒塌。徐灵胎建议改缩浅短,在离塘岸一丈八尺处起土,地方官员采纳他的提议,结果节省工本而河塘永固。乾隆二十七年,江浙发大水,江苏巡抚庄有恭试图开震泽七十二港泄洪,徐灵胎进言:“震泽七十二港,非太湖之下流也。惟近城十余港,乃入江故道,此真下流所当开浚者。其余五十余港,长二百余里,两岸室庐坟墓万计。欲大开,费既重而伤民实多;且恐湖泥倒灌,旋开旋塞。此乃民间自浚之河,非当官应办之河也。”指出靠近吴江城的十多条河流才是下流,可以引水排泄。庄有恭采纳他的建议,以工代赈,疏浚这些河流,解除了水灾隐患,而徐灵胎因此得到地方官员的推重。乾隆年间地方编纂《吴江县志》《震泽县志》,徐灵胎应邀编辑界域、形胜、山水、塘路、桥梁、治水、修塘等内容,并负责绘制县图。
徐灵胎临终前自撰两联,其一:“满山芳草仙人药;一径清风处士坟。”这副联语道出医家眼里的芳草都是能活人命的仙丹,而作为一名没有功名的读书人,也以襟怀坦白而自豪。其二:“魄返九原,满腹经纶埋地下;书传四海,万年利济在人间。”第二联则是徐灵胎对学问与才识的自我肯定,一个充满自负的读书人、岐黄家的形象跃然纸上,而这份自信与自负源于他的真才实学。第二年十月,徐爔自京师归,欲将徐灵胎安葬于石湖之滨,请彭启丰撰写墓志铭。彭氏与徐氏有亲戚之谊,彭启丰评价他:“君之医,世所师;阴行善,人不知;其骨侠,其心慈;时屈伸,道有之;贻厥子,昌其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