葑门横街
汪长根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从部队转业,单位在葑门横街葑溪河南岸的西肖堡场给分配了一处住宅。打那以后,走进横街,关注横街变成了我生活方式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几十年间,我的家搬了多次,离横街越来越远,但这个横街“情结”始终割舍不断,隔段时间总要找个理由过去看看。
八、九月间,秋高气爽,忽然想到,该是江南水乡品尝水红菱的时节,不由自主又踏上了横街之路,果然没让人失望,这里时令佳品应有尽有,煞是喜悦。
我有时想,苏州人真的应当向葑门横街致敬。横街,原来地处城乡结合部,它并不显眼,只是江南地区水乡集镇常有的那种“前街后河”“河街并行”“小桥流水”、“枕河人家”的风貌特征,在这里尽收眼底。自古以来,葑门横街又是苏州城里城外、城里人与乡下人人流、物流、信息流的集散地,集市、店铺、茶楼、饭庄、书场、小吃等,在这里一应俱全,尽显江南市井风情。改革开放以后,苏州发展之快、变化之大,有些始料未及,许多颇有特色的小集镇寿终正寝,一直被上海人说成“乡下”的“小苏州”,一举成为特大城市,横街周边地区也是高楼林立,一派现代化氛围。苏州古城内的几条百年名街,如观前街、山塘街、平江路,虽然保护完好,但不少人发现,这只是旅游者的天堂,苏州人想用“吴侬软语”的方言与人通畅交流,已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唯有葑门横街:风貌犹在、风姿犹在、风情犹在。难怪有人说:到了葑门横街,才看到了苏州人的生活;读懂苏州葑门横街,才算读懂苏州的市井文化。
对葑门横街,人们总有一种又爱又恨的感觉。横街终究“老”了,老得有点邋遢。原本错落有致的老房子,现在蓬头垢面,破旧不堪、斑斑驳驳;原本鳞次栉比的店铺、摊贩,偏偏又不大守规矩,随意摆放、私搭乱建,安全隐患不断;原本的基础设施,随着超负荷运转而难以为继,环境安全得不到保障。商家、市民、买卖人怨气重重,管理者也伤透了脑筋。
不过,不少人对这种“无序”和“乱象”就是恨不起来,甚至认为,看似“无序”胜“有序”。
这的确也是事实。老归老,葑门横街依然健康地活着,渗透着常人难以窥见的生机与活力。久无光顾横街的人,只要踏进这个地方,油然会产生一种久违的怀旧之心和亲近感、亲切感,苏州百姓更是如此。旧时江南水乡集镇,不就是这般模样吗?房子临水而筑,街巷是窄窄的,店铺小小的,一个挨着一个,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清晨,四面八方的买卖人云集而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片喧嚣声和吆喝声,嘈杂而又质朴,做生意,讨价还价,也是那样温文尔雅、斯斯文文。一到下午,人们逐步离去,横街变得安静起来,生意人不再风风火火,游人这时慢慢悠悠,一副欣赏享受的神态。晚上是横街最为宁静的时候,忙碌一天的商家,各自按自己的方式享受一天中的平静生活,偶然也发现,有人在毫无目标地数着路灯,慢慢地前行,或谈情说爱,或散步休闲。
人们对葑门横街的喜爱,说到底是苏州人对苏式市井生活的一种喜爱。“跟着时令吃吃吃”,是苏州人生活方式的重要内容,而横街正是苏州人追逐时令美食的“天堂”,四季分明、月月变化。横街的商品以满足市民基本消费为主体,品质正宗而价格公道,横街的美食以“名特优”著称,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特,从司空见惯的大众商品,到难得一见的特色点心,概不例外。难怪一些老苏州市民,常常不计路程,非要赶到这里,买几件横街货带回家:手工豆腐、油氽肉皮、手工蛋饺、芋艿、板栗、鸡头米、水红菱、水磨米粉、青团子、脱壳童子蟹、甜酒酿、乌米饭……
前不久,有朋友告知我,葑门横街环境整治结束了。街宽了些、路干净了些、店铺也整洁了些,老房子也擦了一把脸,只是感觉缺了点什么,就有点像当年十全街那样,原本枝叶茂盛的梧桐树,被剪掉叉枝叶子以后,只剩下枝杆的感觉。我对他说,只要土壤还在,根系还在,生命力还在,只要用心呵护,迟早老树还会枝繁叶茂起来。但愿葑门横街永远成为苏州市井风情老街的代表作。
叶正亭
葑门横街,我称它“苏州市井生活一条街”。如今在那里,依然可以看到苏州原生态的日常生活,实在是很幸运的了。从社会学角度看,这条老街的保留是很有意义的。
葑门横街历来是老苏州的“市井之市”。
苏州的许多小巷都集中了一个行当或是行业,比如绣花弄是刺绣业,专诸巷是玉器业,史家巷是乐器业,王天井巷是木作业等等,唯有葑门横街是“大杂烩”。各类店铺、三百六十行,应有尽有。那里有百货店、南货店、胭脂店(从前的称谓。我小时候一直理解为“烟纸店”现在其实应该叫“杂货店”)、老虎灶、酱菜店、小饭店、小酒馆、茶馆店、中药店、糕团店,林林总总,简直就是一个集镇。
当然,从前的葑门横街出名的“四大行”,就是柴行、鱼行、蔬菜行、竹行。其中“八鲜鱼行”最是出名。
葑门横街上的茶馆多而大,家家客满。茶客相对归类,相对固定,都是老茶客。记得七八年前,也就是葑门横街近次改造前,我去探访过一家老茶馆,印象最深的有三,其一,烧水还用柴爿(横街改造自然是被“改造”掉了。其实一条老街上保留一家又何妨)。其二,屋梁上悬下一根钢筋,上面有七八只大铁钩,原来是为了方便买了菜来这里喝茶的老茶客。菜篮子往铁钩上一挂,坐下便可放心喝茶了。其三,是一张半桌上有一堆“百家杯”,老茶客都自己带杯,喝了茶后也不带走,第二天还要用来泡茶喝。各人只喝自己杯。
旧时的茶馆有三大功能,一是通信息,有一批专门打探并提供信息的,俗称“包打听”。二是谈生意,讨价还价,商量吵架,最后握手言欢,顺利成交,起着市场杠杆作用。三是“吃讲茶”,就是调解矛盾,两口子或是两家子闹矛盾了,德高望重的人,亦称“老头子”出面,请双方当事人到茶馆,吃吃茶,讲讲张(讲张是吴方言,就是说话的意思),德高望重者作些调解、说服,最后总是相逢一笑泯恩仇。
葑门横街经过历朝历代历次的改造,如今依旧能基本保存“市井生活一条街”的面貌,卖鱼虾的、卖莲藕红菱的、剥着鸡头米的,地上永远都是湿漉漉的。大缸里拷白酒的、磨剪刀、弹棉花胎、烘大饼的都还在,让“老苏州”感觉亲切,让外地游客感觉新鲜。
这便是苏州人渐行渐远的生活场景。苏州是否可以再保留或者说是恢复一、两条这样的苏味老街呢?
燕华君
秋风一起,要去横街转转的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心里想着鸡头米、水红菱,耳边听闻横街又将面临改造或整治,不淡然,急急行走,不一会,人已站在红板桥上。
横街不长,全长仅690米,宽5米。共有100多号门牌,50多户人家。漫长夏季,懊热难当,横街也比其他三季少些人气。疰夏的人一般只喝些黄鳝汤,要么风扇冷面,浇头则是来自横街大荡里的茭白炒肉丝。
横街秋天紧接着铺天盖地而来——伴随着滚滚涌涌、人气鼎盛的剥鸡头米大军。“苏州好,葑水种鸡头……细剥小庭幽。”鸡头米清香慢慢悠悠,在横街上徘徊。
据说,苏州话说得最标准的是荡里人,黄天荡特产就是水灵灵的蔬菜。横街附近农民种出来的蔬菜,青是青,红是红,只只饱满,棵棵挺拔。青菜是矮脚青,莴苣是香莴苣,黄瓜是南园上黄瓜,韭菜是宽叶韭,苋菜是木耳苋。而“水八仙”则随着季节变换,挨一挨二上市,像一群亲姐妹,身穿各式花裙衫,从横街上婷婷而过。
横街虽说是一条普通的街,但在苏州人的口碑里,它就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柴米油盐,进而也是我们梦中的风花雪月。师兄老望每天早晨必去横街,从街头到街尾,走走,停停,比较着菜价,最后买五棵青菜,一根萝卜,半块豆腐,十几只虾回去——只有在横街能这么任性;长岛花园的刘姐妹孙子每天要吃虾仁炖蛋,横街上买好新鲜虾,坐等着出虾仁——只有在横街能这么随心;家住红板桥的陆医生,买菜时顺便买几朵鲜花,精神物质两不误——只有在横街能这么诗情;发着呆,我有时会突然一脚油门直奔横街:唉,凌乱摊位,汹涌车流,嘈杂人声,不太干净路面,没有地方停车,这也是横街——但瑕不掩瑜,因为它一直是活在我心里的那个年轻人。
横街上店面很多,百货店、南货店、烟纸店、老虎灶、酱菜店、饭店、茶馆店等等,还有一些不大听说过的店面,比如钩子店、漆盘店、草鞋店;横街上名堂很多,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哪怕你搬个家,也能在横街上找到相应的新旧家俱、电器和各色杂物。
横街人福气好,冬天里白吃白壮,从茶馆店吃到糕团店,再一路吃到酱园店,从冬天一直吃到春天。
由此想到,横街的魂应该是它的烟火气吧。
除了消逝的园林,横街这条街上,旧时有古刹天宁寺、报恩道院、相王庙、普利庵、人端坊、三节坊、土地庙、祠庙、花神庙。还有一个典当,一个接官亭。
盛夏,无雨;初秋,干燥,横街在秋风里如一片叶子般等待着换季,老百姓的一日三餐总有一餐与横街相关。横街,几千年的延续与传说,黑白分明人人看得见的特色,苏州人良好的口碑,它是任何一个邻里中心不可替代的。横街整治也好改造也罢,只要不整改掉它的“魂”,那就最最好。
潘敏
晨起时,懒得开电脑,试着用手机语音录文字。口中念念有词:横街,亦远亦近的生活。结果跳出来的一行字是:横街,一元一斤的生活。一呆之后不禁笑起来,普通话不标准,错得离谱,却也歪打正着。横街,正是平头百姓用几个小钱也能过好日子的地方。
其实我与横街不熟,横街在城东,我住城西,至今只去过三次。第一次是二十多年前,探望住在葑门附近的朋友,顺便到横街转了转。印象里一条街乱哄哄的,街边的房子也破,觉得不如半塘,至少半塘干净点,也没有那种不洁的异味。半塘即七里山塘街的中段,我从小熟悉的地方,横街与其有许多相像之处。老街,老房子,沿街的菜市,街两边都是卖菜的小摊,竹篮里是新鲜的菜蔬,木盆里是活蹦鲜跳的鱼腥虾蟹。阿姨好婆们挽只竹篮,一把鸡毛菜水灵灵,几根茭白闪着银光,两条小鲫鱼的尾巴也在滴滴嗒嗒淌水。一路走去,半条街的石子路都是湿漉漉的。还记得横街一家点心铺门口的桌子上,一只铝质大盘子里放着黄松糕、猪油糕、薄荷糕、油氽团子等糕团。仔细想来,我第一次去横街的时候是夏天。繁多的菜蔬瓜果,拥挤的街路,熙熙攘攘的行人,炎热的天气,催生出种种滋味,也包括不太好闻的气息。
后两次去横街,都有事先想好的目的,买鸡头米。横街在葑门,而葑字的原义指的是芜菁,又叫蔓菁,也就是我们现在吃的茭白。苏州城东植葑的水田里,也生长着其他的水生作物,那里的南荡鸡头米是许多人的心头之好。“苏州好,葑水种鸡头,莹润每疑珠十斛,柔香偏爱乳盈瓯,细剥小庭幽。”一碗清水鸡头米,不能抵十年尘梦,至少可以令一日有生趣。十几年前,葑门之外高楼已陆续而起,但尚有水田依旧种着水生作物,楼群不远处的水塘里,深紫色的鸡头花还勉强开着。每年夏尽秋来,横街上便有许多女人,也有男人,坐在街边剥鸡头米,在那里可以买到最新鲜最正宗的南荡鸡头米。其中一次买鸡头米还顺带买了一只宰杀好的鸭子,坐车拎回家手都酸了。后来,南荡鸡头米不在南荡种了,我也就近去其他地方购买,横街成了远处的集市。
不过,说远也不远。就在三天前,书画家陈艺老师晒出几张横街的照片,周五的早晨,潮湿的街道,剥鸡头米的女人男人,白头阿爹篮里的小青菜,围着围裙卖菜的好婆,水盆里的红菱,炸好的肉圆,氽好的熏鱼。隔着时空,依稀闻到了鱼肉的香味。这俗世里的活色生香真是令人欢喜,即使有一点点异味也情有可原。没有的话当然更好。
陶文瑜
1997年8月4日
第一天去新单位上班。
杂志社在沧浪区,沧浪区几乎就是苏州的书香门第,一直在市井里生活工作的我几乎有一点知识分子的感觉。
1997年9月7日
今天立秋,不过天气还是热。
办公室实在不适应,劳动群众吃辛吃苦是快意恩仇,十全街上似乎全是有品质的生活,一点也不日常,是我眼中舞台上的布景吧。我百无聊赖地一直向东去,就到了葑门横街。
之前也听说过葑门横街,我以为不过是个农贸市场,走进这条长街,让我一下子鲜活了起来,婆婆妈妈,松松垮垮,要买与不卖,讨价和还价,我太喜欢这样的感觉了,好像召进深宫的秀女,红叶题诗之后回到民间的快乐,也说明我骨子里是通俗和简单之人吧。
1997年11月13日
陶文瑜书法
写出来的稿子老通不过,老陆说我的心神还没定下来,我想我可能不合适这份工作,心里以为无趣。这几天一直往葑门横街跑,在这儿我觉得轻松和宽松,一街的老老少少全是陌生人,但我愿意和他们相处。下午又去,吃一碗小馄饨,磨到天擦黑了回家。
2000年3月10日
接了大雅出版一个活,写一本《茶馆》,想着葑门横街的老茶馆,八仙桌、长板凳,乡下进城卖菜的,住在附近的居民,有的一言不发想自己的心事,有的夸夸其谈说天下的闲事。多好啊。
只可惜现在好多茶馆,全是摆个喝茶的样子,这样的喝茶已经和日常生活无关了。
2006年10月6日
侄子搬回老宅,要从彩香小学转学至善耕小学,我想到找邓衡仪老师。我一直把邓老师当自己长辈的。
孩子今天去新学校上课了,我打电话给邓老师,要谢谢她,邓老师说要么买两斤鸡头米给我吧。我马上想到了葑门横街。
我已经好久没去了,许多年前葑门横街是这个样子,好久没去再见时也是这个样子,葑门横街是苏州人最朴实的日常生活,是铁打的营盘,春去冬来的岁月和你来我往的人生全是流水的兵。
2017年9月9日
今天看到汪长根老师的微博:“葑门横街被称为苏州最具市井风情的老街,启动整治以后,那种又爱又恨的“乱相”少了许多,但恨中带爱的感觉也少了许多。矛盾纠结啊!买了一袋水红菱,算是时鲜食品。”
其实每个苏州人心中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葑门横街,我觉得在《苏州杂志》上做点文章也不错。
摄影汪长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