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谢 姣
如何有尊严地做医生
——中国医学人文大会人文对话
本刊记者/谢 姣
2017年9月7-9日中国医学人文大会期间,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原社长袁钟主持人文对话栏目,与对话嘉宾就“医生应该如何有尊严地生存”“良知如何影响从医方向”“为什么当医生就要当好人”等观点展开对话,激烈的思想交锋碰撞出绚烂的人文火花。本文将对话中的部分内容整理出来以飨读者。
主持人:
袁 钟: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原社长
对话嘉宾:
陆 军:中国医师协会副会长
尹 梅:黑龙江哈尔滨医科大学人文社科学院院长
江 西: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人民医院副院长
姚玉峰: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邵逸夫医院眼科主任
陈剑峰:北京正心正举应用科学研究院院长
雷 方:河南科技大学副校长
袁 钟:
200年前亚当·斯密写了一本《国富论》,里面特别提到要怎么创造财富,他认为要充分的“利己”。但是“利己”出来之后,冲击最大的就是“利他”。“利他”是我们医疗行业最大的一个特点,因而“利己”和“利他”的冲突带来很多痛点,我想挣钱,但怎么有尊严地挣钱?我发现一些现象,不论是在一个国家里还是一个医院里都有一个趋势,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候,不赚钱的部门,是要被忽视的。那么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医院、医生怎么有尊严地生存?
姚玉峰:
“利己”“利他”反映了我们这个行业中,个人或者说整个职业的一种矛盾冲突。首先我们回归到个人,其实“利己”“利他”本身就是一个哲学命题。从这样一个命题来说的话,德不近佛者不可以为医,才不近仙者不可以为医。医生这个职业,对于“德”和“才”的要求很高,如果仅仅是谋生的话,为了你自己安宁,那就别从事这个职业。对于我自己来说的话,利己利他是始终存在的东西,在我利己的同时,我也能够利他,而且心里是安宁的话,我觉得是最舒服的。
江 西:
谈起怎么做一个有尊严的医生,我可以自豪地说,在纯朴的藏民族地区,医生就是一个非常有尊严的职业。在藏区,人们把医生当作佛和菩萨的化身,把医生放在一个很高的地位。在藏区,只要医生尽心尽力了,即使后期病人状况恶化,甚至是死亡,他们也不会有任何的怨言,不会有任何的责问、伤害或者说是辱骂。我从医35年,在我的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些,所以我作为我们玉树藏族自治州人民医院的医生感到非常自豪。
陆 军:
由于工作关系,我所到医院的数量应该不下500个。我自己深深感受到我国改革开放以来,医学技术发展突飞猛进,无论硬件还是软件,应该说是可以跟国际媲美,很多医疗技术不亚于国际水平。但是我们看到一个事实,我们忽略了医学人文,由于医学人文这只手不硬,导致了我们在很多方面不能够把患者的利益放在第一。我们大家一致的口号是:患者利益至上,但是我们在实际服务当中,做到这点却是很难。我个人觉得除了社会环境之外,当然有我们医疗卫生体制本身的责任,这种责任来自于政府,来自于医院,同样也来自于医生本身。作为医者,我们要把最大的爱,带给患者,带给他们的同时,实际上也是带给了我们。
尹 梅:
医学人文老师如果想让你的课堂有吸引力,那么你一定要走进临床。我走进临床的时候,我也会对临床的那些医生们讲,为什么做一个有人文情怀的医生。其实我们经常说的医术,是医学技术和医学艺术的合称,医学技术和医学艺术相当于人的两条腿,交叉并纵,只有技术一条路,开始没有问题,走远会累的。艺术帮你两条腿走得更顺畅,艺术对技术而言叫锦上添花。但是如果技术要是有一点差错,或者是瑕疵的时候,这个时候你会发现艺术会帮到技术,会做到雪中送炭。我在临床做医患关系的研究的时候发现在很多医院里面,被投诉的医生常常相对比较固定的,而且被投诉的常常不是技术水平最差的。所以某种情况下我们会发现服务技术和艺术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可或缺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现在我们的医学人文队伍还需要思考有多少人愿意去从事医学人文这个领域的研究,能不能让最好的人愿意加入到这个行列,也是我们这个梯队,这个团体在思考的一个问题。
雷 方:
医院是不是为了挣钱,包括医生,包括我们的尊严?我觉得一个医院如果是为了挣钱,绝不是好医院。一个医生满脑子是为了挣钱,更不是一个好医生。其实我们现在对医疗行业有很多误解,所有的医院都想救死扶伤,帮助病人。其实我们的医务工作,真的是很受人尊重,因为我们面对的是生命科学,生命是无价的。在日本只有两个职业被称为先生——医生和老师。既然别人如此尊重我们,我们就不光要有一个好的服务态度,关键还要有一个好的服务质量,能够给病人解决真正的问题。因为陪着病人和家属哭的医生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医生,能让病人和家属不哭的医生才是一个好医生。所以我们出发点必须是好的,我们的技术必须是好的。
袁 钟:
有一件曾经在整个社会引起过热议的事情:我们在路上碰见一个人倒下,救不救?救了会不会被讹?这和医疗关系特别大,有些病人我们要去帮助他,我们还想到他会不会讹我,现在最纠结的不是不想帮他,不是不想救他,而是怎么保护自己?这就和医疗的初心有关系。随着人们最初痛苦表达,和减轻痛苦的最初愿望,我们保护自己的时候如何帮助别人,这是很棘手的问题。
姚玉峰:
这样命题既有假设性,又有现实性。我刚刚一直在想,一个人倒地的时候,我要不要去救。能不能解剖成这样几个要素。第一就是当遇到一个紧急情况的时候,个人要不要行动。要不要行动这里又分出了几块,其中就有问题的紧急性,比如说倒地,倒地后很从容的,那没问题。如果倒地以后可能丧失生命,或者倒地以后一辆车即将开过来压到他,这个情景就不一样了。第二个就涉及这个人是否有应对这件紧急事的专业性。比如说在医院里面,恰巧在我的边上有比我更专业的人,那我也就变越权了。第三这里面没有清晰的界限,最终涉及到一个社会评价力或者社会评判力问题。其实说得再白一点的话,倒地的人有可能讹你。为什么出现“讹”,我们对他的救助这种行为是符合常规判断的,但是还会被讹。被讹的就涉及到社会评价,有没有地方说理。当有地方说理,“讹”就不会存在。为什么需要法院,因为人类的社会事务其实是永远不可能一刀切,需要有一个评理的地方,让大家达成共识,这样“讹”在社会上不被存在的,不被评价的。只有他们整个社会循环的时候,这样的行为,社会不但不会让你受到伤害,还会得到保护,这类行为就会变成正循环。
尹 梅:
其实透过这个事件揭示一个问题,整个社会民众信任的滑坡。如果信任没有了,那么我们的善良可能就要打折扣。所以最近网上有一篇文章,没有底线的善良是值得推广的。实际上它要有一个语境,这个语境就是语言的环境,那就是当整个社会信任都在滑坡的时候,你的善良可能就会给你带来一些不应有的伤害的时候,你还会愿意一直善良下去吗?我知道英国有一个谚语,“善是一种循环,爱是一种传递”。我看到地上躺一个人,犹豫救还是不救的时候,我想救的时候会不会给我带来伤害,权衡利弊我选择了离开,某种意义上我离开是不会受伤害的,但是从长远利益来说我是受伤害的,万一有一天我躺在地上的时候,经过身边的人也不会救我。所以透过一个扶与不扶,我们能看到社会很多这样的问题,每个人都在想保护自己的时候,只是保护了你的眼下利益,但是长久利益你也可能是一个受害者。
陆 军:
我在这个领域已经38年了,面对比较紧张医患关系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些问题。为什么会造成现在看病越看越贵,越看越难,政府有怨气,医院有怨气,医生有怨气,护士有怨气,老百姓有怨气?归根到底产生这种状态有深层次的体制与机制的问题。我们侧重了改革开放的时候,我们就是放开来,放开来后大家就是要生存,要发展,要提高自己的学术地位,要技术。但是忽略了一个问题,这个治疗过程当中,如何去关注患者的感受,患者的利益和我们在这个过程当中,和患者的良好的沟通。榆林孕妇跳楼事件一跳两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仅仅怪家属不对,仅仅怪医院也不对,这真的是一种沟通不到位的问题。作为一个好医生我们得有一个强大的心理承受力,同时政府一定要给我们医生以强大承受力的一个支撑。
陈剑峰:
实际上我们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因为我们把文化、人文和科学分开了,所以我们学生不了解人文当中的科学,科学当中的人文到底在什么地方。我们每个人都渴望得到知识,渴望得到智慧,因为我们要走向社会,要解决家庭问题、婚姻问题、恋爱问题、发展问题、学习问题,一系列的问题从什么地方来,人文是干什么用的,科学又是干什么用的。人文不是空的,他是能够和科学互为前提,相互作用,类似于阴阳太极一样的,缺一不可。做好领导,当好领导你必须懂人文,因为你的情怀,你的格局,都是建立在人文基础上。
袁 钟:
协和有一个专家,做了一个调查,全国136家医院,八万四千多医护工作者,其中有25%的医护人员给患者垫过医药费。其实我们帮助别人,也是在提升我们自己,也提升了我们的人生价值和幸福值。所以我相信医生是最幸福的人。我们从事任何工作都是为了追求幸福,幸福是什么?是金钱?权力?地位?享受……《思想录》说:“人的伟大——我们是如此看重人的灵魂,以至我们无法忍受灵魂受人蔑视,也无法忍受别的灵魂不尊重它。而人的最大幸福就在于这种尊重”,作为读书人,医生的“最大幸福就在于这种尊重”,无论在什么地方,医生走在自己行医的城市,认识医生的所有人都会通过心灵的窗户——眼神向医生表达尊敬,当然也会表达疑惑、失望甚至蔑视,所有这些都是我们在治病救人中付出的结果。医生本应该成为最幸福的人,在唤发利己的“经济丛林”中,利他的人道主义者医生受到强烈冲击,于是探索“有尊严挣钱”的正确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