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柏

鲍尔吉·原野

伏羲陵位于周口市淮阳县内，传春秋建陵，汉设祠，唐宋开始祭祀，现存建筑为明清所建。陵占地八百亩，游者众。

陵前立一株宋代柏树，距今已近千年。树已枯，光溜溜的不见树皮，仍高大威严，人送名“耳柏”。树身一人高处长出树瘤，形近人耳。长一尺半许，宽约八寸。耳郭、耳洞、耳垂俱全。进香的信众每每在这里停留，排队到柏树的耳边说一番话，许愿而去。

近千年来，耳柏听到无数人往它耳朵里灌话，不听也得听，它没地方躲。人说这棵古柏只生一耳，不会出现左耳听、右耳冒这种不负责任的情形，说了一定不白说，故说客自天而降，络绎不绝，耳柏须以最大的忍耐力听五花八门的话，由古至今。

话是信息之一种，归属语言类。信息除了声音类的人与动物的语音外，还有色彩的、文字的、图画的类别。生物的化学信息，是更高级准确的信息。如人类血糖上升就是预警信息，而一男见一女走来，心生愛慕也是荷尔蒙的信息发生了作用，否则他生不出“爱慕”这么一种化学性的念头。对比化学信息，人类的话语是由喉头、声带与气流促成的声音，含内容，人人都掌握，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大多数人都掌握宣传的本质；不停地说，让听众由于疲劳而认同这一信息的正确性。可见，口舌虽辛劳，耳朵更辛苦。人可以闭嘴，但闭不住自己的耳朵，就算把耳朵割下来也能听见声音，耳朵是开放的互联网系统。

老柏树是贵树，生在伏羲氏陵前，必有仁厚胸怀。耳柏听得进天下所有的话，无论言者长幼尊卑，均可听之。人对柏树悄悄说的话不会是天下形势，是一己心愿，现代话说叫愿景。什么愿景？各朝各代不一样，愿：兵祸止息、天降甘霖、早生贵子、五谷丰登等。继之儿女高考上榜、老人延年益寿等，再继之饮水安全、空气良好等等。这些话并非诬陷与谗言，均为嘉善之事，仍不足为外人道也，要小声诉诸古柏。为什么不可以大声呢？是怕别人嫉妒，嫉妒就不灵了。假如在古柏的耳朵深处装一台录音机，这棵柏树就成了民意采集器。它听到的除了风调雨顺的大愿望之外，估计还有对冤情的申述，对污吏的诅咒。讲述人不光要扬善，还盼古柏替他们除恶。因此，古柏承担着政府全部职能部门的职责，还承担着政府根本办不了的诸如停止干旱、立刻下雨等任务。一只耳朵装天下，除耳柏外，没第二棵树有这么大的责任。

如果树能助人，人的努力岂不白费，政府不可以解散了吗？话不能这样讲，古柏即使没达成所有人的愿望，估计也帮一部分人达成过愿望，不然俯耳说话的人不会至今不绝如缕，是哪些人达成了哪些愿望？人心里各自有数，不往外传而已。政府做什么呢？是协助老柏树做点辅助工作吗？也不能这样说，像修高铁高速公路，招商引资还得由政府牵头办理。老柏树工作重心在于调适人的心理，满足他们未来而非当下的愿望，而愿望未来未实现还可以等到新的未来实现，忙什么？当下的事情，谁的事谁自己办。

人们上班，或农忙之时，古柏算清静。到了节假日，它耳边嗡嗡一片，须臾不得闲。不是一年两年，人们说了近千年，终于把老柏树说死了。人说古柏枯竭与陵前香火过盛有关，我看跟人说的话太多也有关，跟人喷出的酸性的唾沫星子怎么能没关系呢？它带着周边人类所寄语的无穷无尽的话语寿终正寝，没办成的事也就放下不办了。有些事原本不好办，企业家请古柏帮他每年进账一百万元，农民工请古柏帮他找回两万元工钱，哪个办哪个不办呢？可否可以把那一百万元分成五十份均给五十个农民工呢？这些事一想就让人头痛，可见在信访部门工作的人士相当难。古柏死了以后，俯它耳边祈愿的人仍然不减当年，我就在其中排队，人们不相信柏树死了？以为古柏在装死么？说话间轮到我对古柏的金黄色的大耳朵说话了，我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也真想不起什么愿望要说，健康活着已经很好，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愿望吗？排队的人等我说完轮到他们说，时间是不能耽误的，我抬头看到柏树顶上有一小簇新叶，讲解员刚才说，这是2008年冒出来的新叶子。我趴在古柏耳边说，一想别人俯我耳边说话会发痒，直起腰大声说：“古柏你快点活过来吧，让新叶子越长越大！”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