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戴维斯的笔下,过去的人和事逐渐融化成碎片,而且通过失真的记忆,它们变得越来越尖锐
故事的终结
作者:[美] 莉迪亚·戴维斯
译者: 小二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年: 2017年8月
回首遥望逝去的爱情,人们往往会发出这样的感叹:“那是一段令人难忘(美好、痛苦、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们借助回忆重拾旧事,往事在记忆中复苏。但是人的记忆是有选择功能的,属于人类自身保护机制的一种,是人类求生的要素。尽管我们都知道记忆的真实性值得怀疑,却很少有人能够像莉迪亚·戴维斯小说中的主人公那样,孜孜不倦,不依不饶,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一段逝去的爱情进行追究和考证,试图还原它最初的真相。读完这部小说之后,你或许会对记忆甚至爱情本身有完全不同的认知。
《故事的终结》的情节很简单。一个无名叙述者回忆反思一段与一个比自己年轻12岁的无名男子之间已经终结了的恋情,这段经历渗透到她所做的所有事情中间——她在读的书、她在翻译的书以及她正在写的小说(也就是读者正在读的这部小说)。她借助记忆探索他们关系中的点点滴滴,试图找到这段恋情失败的原因,从而彻底把它终结。在此过程中,这个男人的身份特征逐渐消失,成为她小说的素材。在深挖自己记忆的过程中,一些场景被分解后重新组合,比如这个男人破碎的形象。一些印象和事实渗透到叙述者的意识和梦中:这个男人的皮肤、头发、衣服,他的魅力和缺陷,他的谎言,他的藏书,他欠她的钱等等。随着叙事的推进,读者发现叙述者所说的故事经常前后矛盾,而这段借助记忆复现的恋情并非像她开始时所说的那么美好。叙述者并没有强调这段恋情对于她的重要性,又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愉悦和满足,读者似乎只能从她的叙述中得到与之相反的结论。尽管如此,叙述者并不想放弃这段恋情,即便她已和另一个叫文森特的男子住在一起,即便故事的男主角早已离开她并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当一切努力都宣告失败后,她不得不通过一个带有仪式感的行为来为这段恋情画上句号。
读完这篇看似简单的小说后,读者可能会产生困惑:相对于传统小说,这究竟是一类什么样的小说?小说中缺少传统小说中的时间、人物、地点等要素,也没有小说发展赖以生存的对话。显然它的作者莉迪亚·戴维斯的这个独特文本给读者留下了足够多的延展和思考空间。
莉迪亚·戴维斯被誉为美国最具原创性的作家,她的写作以短篇小说为主,至今已出版了7部短篇小说集。很多中国读者已从中领略了她的短篇小说的魅力。发表于1995年的《故事的终结》是她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和她的短篇小说一样,读者和评论家都很难给这部小说归类。戴维斯展示了一种全新的写作方式。极简的风格,小说中没有人物对话,小说的主角没有姓名(她甚至在小说中讨论如何为这部小说的男女主角命名),故事发生的地点也很模糊(东海岸、西海岸、西南部等等),大多数情况下不对场景做过多的描述,但有时却对某个细节从不同的角度反复描述,而这些描述有时又是互相矛盾的。此外,戴维斯写作的另一个特点是极少采用意象,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她曾就此做过解释:“我避免采用隐喻。如果非要问我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想要对事物保持专注,而隐喻总会立即使我分心。”
有评论家认为戴维斯的写作深受法国哲学家、文学理论家和作家莫里斯·布朗肖以及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米歇尔·雷里斯等人的影响,戴维斯在接受采访时也曾说过她的写作侧重于“哲学探讨”,所以说她的作品几乎全部落入短篇小说的范畴并不让人感到意外。短篇小说是一种与沉思、断想和冥想有着亲密关系的写作形式。
虽然戴维斯的写作倾向于哲学探讨,但与某些借助哲学标榜自己写作的作家不同,她始终是一个“文学本位者”,哲学则作为一种构思方式在开拓文本的向度上给了她足够的支持。她通过拷问自己的记忆和写作,用小说的阐释方式践行了布朗肖的哲学思考:对于任何一件发生的事情,首先存在叙事个体对它带有偏见的经历。当叙述一个事实时,经历者的偏见已不知不觉地融入其中。而在将来的某一时刻回忆这个事件时,记忆的易损易错机理又进一步将其变形异化。“我的记忆经常是失实的、混乱的、残缺不全的,或是重叠堆积的。”“有些时候这些记忆是正确的,我知道,有些时候则很混乱。一张桌子放错了房间,尽管我不停地把它搬回到原来的地方,一个书架不见了,另一个取代了它的位置,一束光照在此前从未照过的地方,一个水池从原来的地方移开了一英尺,甚至,在一段记忆里,为了让房间增大一倍,一整堵墙都消失无踪。”最后,当叙述者借助写作来梳理这个事件时,事实再一次被扭曲变形了。
布朗肖认为写作只在处理事件的影子,所以说其本身是投射到影子上的影子。戴维斯则通过情节的多次变形让人物、事实(其实质是虚构)和叙述者的立场产生了多层次的呼应与背离,从而最终形成文本本身的不确定性。而这种不确定性,则是文本张力的最佳表现。这部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事件都源自叙述者的记忆。但叙述者在小说中多次质疑自己的记忆。
我说他对我坦诚,又说他对我隐讳,我说他在我面前沉默不语,又说他话多。说他谦虚,又说他傲慢。说我对他很了解,又说我不懂他。我说我需要见见朋友,又说我经常独自一人。说我需要快速走动,又说我经常躺在床上不想动。要么就是这一切都是正确的,只是发生在不同的时间,要么就是我的记忆在随着我现在的情绪发生变化。
——引自《故事的终结》内文
这些互相矛盾的记忆让读者对叙述者记忆的真实可靠性产生了怀疑,进而对叙述者所描述的爱情产生怀疑。雷蒙德·卡佛的小说《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中的男主角在讲到爱情的不可靠时说过:“所有这些我们谈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甚至可能连记忆都不是。”而在戴维斯的小说里,记忆中的事件不仅随着时间和叙述者的情绪在变化,叙述者的“元叙事式反思”继而让读者对这部小说里所有的故事产生了怀疑。“我看出来我把事情的真相做了一点挪动,某些纯属意外,但其他的则是故意为之。我重新编排实际发生过的事情,使得它们不仅更易于理解,更可信,而且也更容易接受或者说看上去更好了。”第一人称写作往往会让叙事具有某种不可靠性,而这部小说中的“我”在叙事过程中对自己的公开质疑则把不可靠叙事推向了极致。读完戴维斯的这部小说,读者会因为怀疑记忆从而对以往的爱情产生怀疑,甚至更进一步,对已知存在的事物产生怀疑,并得出作者并非借助回忆来回味这段恋情或寻找其失败的原因,而是在探究她的大脑怎样欺骗自己,从而阻断和湮没这段实际经历的结论。
同时从事写作和法国文学翻译的戴维斯是一位注重文体的作家,这部小说中大量的“元叙述”也阐明了她的写作理念。她在动词时态和助動词的使用方面非常严谨,有时候一个微妙的时态变化会让一个段落具有完全不同的意境。戴维斯不喜欢过于夸张的词汇,使用的词汇大多不温不火,但她非常注重语法和语调。喜欢用超长句,有时候采用一长串的修饰语句修饰一个名词,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层层相套。这种长句式带给翻译的挑战是如何在考虑中国读者阅读习惯的同时,保留作者独特的风格。戴维斯喜欢在小说的不同段落里对某个事物作重复的描述,但角度不一样,以此强调人的认知在随着时间和环境发生变化。
戴维斯的小说与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即所谓的“书”不同,不注重故事的完整和全面,它更像一本“相册”,只记录事件的某一个侧面和片刻,所以看上去“不完整”和“混乱”。不完整的写作有很多先例,比如卡佛等人常用的“省略”、“空缺”和“开放式结尾”的手法。不过戴维斯通过对人物和事件的碎片化处理,把不完整写作推向了极致。在戴维斯的笔下,过去的人和事逐渐融化成碎片,而且通过失真的记忆,它们变得越来越尖锐。《故事的终结》既可以看作叙述者仪式性地“终结”了的故事,也可看作一个高深莫测没完没了的故事,一种不同形式的“开放式”结尾。巴特说过:“相册是书的未来,就像废墟是纪念碑的未来一样。”或许戴维斯的碎片式写作会是小说未来的形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