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第一天,盛夏的余热让人汗水涔涔。清晨,我站在人影错杂的走廊,等候铃响,引导学生从不同的方向进入各自的教室。从开学的前一天起就开始感觉时间不够用,比如各种大小会议就相当费时,布置各种事宜,在风风火火的执行过程中同时还要接听各种电话,不仅费力,而且费神。
学生对我或许有似曾相识之感,但从精神层面上来讲,开学这一天仍属于我和学生的初次相遇。我一边引导他们清扫教室,排好座位,一边细心观察他们在经历长假之后,如何安顿自己进入秩序井然的校园生活,在这一过程中,捕捉到学生的性格特点、协调沟通能力等各种信息。在我看来,这是一项隐性的、难以计量的工作,也是一项常做常新的工作。如果仅仅把开学第一天当作事务性工作来看待,身体对此作出的反应是尽快完成这一天的工作,在此情形下,避免出差错的心理警示很容易就会引发出负面情绪体验。但如果能努力不让琐碎繁杂的事务蒙蔽自己的心灵,在与学生目光的交汇、语言的交流中走近和了解他们,关注工作中隐藏的创造性的那一部分,我们还是能获得一些有价值的认知和体验,并给我们带来鲜活、充实的内心感受,这关系到教师的职业幸福感。
罗曼·罗兰写到:“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上就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机械重复,是很多人生命存在的状态,也是生命倦怠的主要原因所在。在教育岗位上呆上十几年的教师,恐怕多数难以发出“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的感叹了。就我本人来说,我的确曾经挣扎在模仿、机械重复的泥淖之中。
1998年6月,我跨出师范大学的校门,重返家乡的一所农村中学任教。那时工资从7月份算起,9月份开学不久,我领到了自己生平賺到的第一钱“巨款”——七八九三个月的工资加起来有一千多元。初上讲台,我内心忐忑不安,犹如蹒跚学步的小孩在尝试迈出人生第一步。
工作的最初几年,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我的大学专业是化学教育,但来到学校后,由于化学教师饱和,不得不服从分配承担生物教学工作,这让我在课堂上总有一种有力使不出劲的感觉,更担心所学化学专业早晚得荒废掉。农村孩子身上的乡土气息也时常让我感到难以驾驭。有一次,我走在校园里,背后传来一声:“膀胱括约肌收缩,产生尿意”,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学生正嘻嘻哈哈故意模仿我上课的情景。教学和管理经验不足,专业成长缺乏途径,职业成就感失落,这些因素常使自己内心滋生自卑感。最初的几年,我犹如不识水性的人被一下子扔到水里,憋气、呛水……无暇顾及太多,我得与自己从未接触到的新事物打交道,日子每天都不同。后来我渐渐找到从水里浮上来的感觉,甚至感觉可以游一段距离了。我逐渐能从容地应对各种事务,再说生物学科也轻松,不用查作业,很少考试,我只要沿着固有的轨道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工作轻松起来,但我反而少了一些激情。后来我才知道,入职几年后,是职业倦怠的高发期,很多人的心灵,大概也如罗曼·罗兰所说的“就死去了”。
直到身边的同行跻身有经验的教师队伍,我终于迎来了契机——全县高中规模扩大,农村中学教师大量流向城镇重点中学,我才得以顶替离开本校的化学教师,承担化学教学工作。接下来这几年中,我努力熟悉高中化学学科体系,借新课改之机探索、构建高效课堂,与学生共同成长。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从教生涯最为快乐的时光。这一段从教经历,我曾写了一篇文章《成为学生心目中的伯乐》发表于《师道》杂志“改写人生”栏目。这一段时光留下的精神财富,是让自己时刻警惕“机械、装腔作势的重复”所带来的精神麻弊,在教育领域永不满足地探索,并促使自己游向深水区。
然而,教育的评价制度就像一把筛子,筛子里最后剩下的东西就是分数。从2006年起至今我连续担任11年高三化学教学工作,任教班级有时会惊喜地考上几个本科生,但也常为新一届高三是否有人能上线而发愁。在唯分数论的评价制度下,我是否还是学生心目中的伯乐?年复一年,正在成为自己影子的感受也越来越强烈。
在教育的大环境下,很多事情的改变困难重重,对很多教师来说,安于现状确是无奈之举。机械的、重复的显性工作做好了,符合各种量化标准,就算是完成了学校的任务,至于那些难以量化的隐性工作,诸如走进学生内心、德育等等,很多学校既缺少评价机制,也不愿费力去评价。在这种环境下,因循苟且,得过且过,不失为一种生存之道。但教育于教师而言,是一种生活方式,在大环境下可以搪塞,自己的心灵却无法蒙混过关。得过且过,无非印证了一种平庸狭隘的灵魂状态,这灵魂被琐碎、繁杂、重复的事务性工作所占据,逐渐狭隘化、平庸化,最终“泯然众人矣”。
人的心灵深处埋着很多种子,一旦安于现状的种子发芽成长,就会占据心灵的空间,创新求变的种子就会休眠。我想,在我心中,一直就有一颗不安分的种子,一次偶然的机会,这颗不安分的种子发芽了。我从此以所在的农村学校为起点,走上了一条孤独的德育研究之路。学校教育,德育为先,何谈孤独?因为中考高考不会对平时的德育工作进行量化评分,评价制度这把筛子筛去太多表面看来和分数无关的东西,学校教育直接简化为对分数的追求,这是诸多学校存在的普遍现象。当下农村学校的空心化,源于在打造分数的剧烈竞争中处于劣势。我开展德育研究难免有“不务正业”之嫌,在一些同行看来,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等分数提高以后,再把剩下的时间用于德育。而这几年来我固执己见,成为别人眼里“不务正业”之人,也就不难理解了。
2012年广东省建设首批名班主任工作室,我入选为揭阳市首个省级名班主任工作室李桂华工作室成员,这正是促使自己走上德育研究的契机。初次从理论的角度深入研究德育,感觉就像游向一片陌生的水域,内心的惊慌在所难免,但在教学上我有过试水深水区的体验,只要奋力蹬腿拍水,确保自己浮在水面,我就有可能再次游动起来。
最初,一些同行看到我在填写“省名班主任工作室成员”审批表,频频发出“瞎折腾啥”之类的戏谑与讥嘲,然而,我不顾周围人的鼓噪,一步一步向前走。2014年底我顺利从省名班主任李桂华工作室结业;2015年初首批揭阳市名班主任工作室进入建设,林泽兵工作室顺利挂牌并开展工作,这些都是在末知领域探索中取得的一些成效。伴随着一路的追寻,从2013年起,我还是取得了一定的成果,这在日益边缘化的农村教育领域也算是不可多得:“潮汕星河辉勇师表奖”“广东省百名优秀德育教师”“南粤优秀教师”等荣誉;市级课题《叙事德育研究》经市级专家现场验收,被评为市级优秀德育课题;林泽兵工作室通过市级专家现场考核验收,评为市优秀名班主任工作室;本人被评为市名班主任工作室优秀主持人;公开发表一系列德育研究文章等等。endprint
在平凡的农村教师工作岗位上,我尝试去挖掘内心深藏的矿脉,让其赋予流逝的时光以某种形式的纪念。穿梭在光荫的隧道里,我能看到通往心灵的路上流萤成群,微光闪烁,让我能照见到自己的内心。
在从事德育研究这几年里,我所带毕业班高考成绩每年都让大家惊喜,这让人坚信,在遵循现有的秩序下,同样可以保持个人独立性,拥有个人的价值追求。尽管我工作取得一些成绩,但学校从未在面向全体教职工的正式場合给予任何形式的肯定或评价。我看着办公室里一盒盒的资料,看着一叠发表工作室论文的杂志刊物,一个声音从心灵深处传来:“我不是为了输赢、荣誉而来,书柜里装的,就是近几年来我对生命自我折腾的历程,可以翻出喜怒哀乐,找到被浓缩和放大的生命痕迹。”
不惑之年,读一读庄子,“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一边体味,一边思索,这虽然远非像自己这样的凡人所能达到的境界,但依然能给迈过四十岁的自己带来一丝温情的慰藉。
什么事物可以永恒地丰盈自己的身心?我把目光投向自己的身体,投向生命的存在方式,投向了奔跑。我觉得自己必须回归到这种原始的运动中去,在物理性的运动中获得人与环境的和谐。于是,我换上跑鞋,奋力奔跑在乡村的河堤上。在精疲力尽之时,我仍在想,我只要能不断地超越河堤上的一棵棵树,我就能变得强壮起来。然而事与愿违,一周之后,膝盖从轻微的痛疼发展成令人惊愕的剌痛。为此,我几天走路困难,经过一段时间的针炙治疗才有所好转,医生忠告我三个月内避免快步走。原来,身体只能接受循序渐进的强化,就算自己以最坚强的意志去命令它,它依然以最直接的方式抵触了急功近利的做法。这时候我明白,在追逐目标时,若意志违背了自然规律,人必将受到惩罚。这理应是长期从事教育工作的我应具备的自我教育啊!当教育简化为在意志主导下对某一目标的追逐,心灵的伤害一定是简化了的教育所带来的惩罚。
经过长达几个月的调整,身体慢慢接受我对它的良性刺激。每天做一套八段锦,科学地对身体进行“拉筋拔骨”;利用单杠加强上肢及肩背肌肉训练。我开始慢慢绕操场快步走,再逐渐过渡到慢跑,关节和肌肉也不再抗拒我对它发出的指令。每天一千多米的慢跑以后,血液中氧气浓度上升,呼吸均匀,肌肉放松,接着就可以按自己想要的节奏尽情再奔跑三四千米。跑步这一项运动,若没有经历量变到质变的积累,一时兴起的奔跑,血氧的浓度还没有提高到足以应对激烈的运动,缺氧造成的窒息感不是身体能应付的。我把跑步列入了日常计划,和教学、阅读、写作同等重要。三伏天的傍晚,余热还没散去,我就奔跑在操场上,内心的孤独连同汗水被彻底地从身体的最深处兑挤出体外。一旦遭遇下雨天,我还是能在大雨来临的前后,或在两场豪雨的空隙之间,或在绵绵细雨里,完成几千米的慢跑,被认为不适合跑步的天气,操场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运动把肺活量、心率、体重等慢慢地调节成适合奔跑的状态,跑步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近几年,借助互联网,我认识了全国各地的优秀教师,加入不少教育类QQ群。每天都有信息分享,这些信息涉及职业态度、职业理想、专业成长等方面。有一天,一位老师分享了一段话:“人至少有两件事非做不可,一是健身,二是读书。前者让我们和自个较劲,死磕肉身;后者是开拓视野,完善灵魂。前者为上路、行走、奔跑积攒力量,后者为再次出发寻找方向。迷茫是生活的常态,诚如尼采所说,人生最难的时候不是没人懂你,而是你是否真正了解你自己。”这段话触摸到了自己的心灵,使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大致朝好的方向得到强化,引领自己从平庸日常中超脱出来。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身体和精神不断得以强化,任时光过往,精神气象自然地流淌。阅读和跑步长久丰盈着我的内心,《小王子》以诗化的语言描绘这世界,让人在任何地方,任何年龄都可抬头仰望星空璀璨,星光熠熠生辉;日本作家树上春树的书《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让我在不断重复的事物中,找到一种客观的哲理,跑步只有一个理由,不跑步却有一百个理由,这赋予了脚踏实地以意义;电影《冈仁波齐》的画面上,一群朝圣者,磕长头上路,几步一叩首,只因心中有神明,那重复了上万次的动作,赋予了人生的荒诞、无意义的连贯以生命的意义。朝圣的路承载着生老病死,只要能在朝圣的路上走下去,无论哪一阶段,都是一段别样的青春。
我们用经历诠释心灵和信仰,走过了青春,前面还是青春。
(作者单位:广东揭西县南侨中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