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胡适:不做空谈的口头学问家

2017-11-03 04:48徐文祥
师道 2017年10期
关键词:胡适教育

徐文祥

在那个时代,似乎我们所了解的每一位大师,都有自己的个性,因为他们卓绝的才华,在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中无法掩盖。像胡适这样有才华的人,偏偏上帝还给了他那样超人气的颜值,怎能不让人心生嫉妒。我所能看到的胡适先生的照片,总给人一种亲切感。因为他的儒雅,他的帅气。我曾见过一张照片,蒋介石和胡适对坐聊天,胡适十分自然,毫无拘束地跷着二郎腿。

“花瓣儿纷纷落了/劳伊亲手收储/寄与伊心爱的人/当一篇没有字的情语。”

胡适先生的这首白话诗,今日读来依然有味道。1917年至2017年,整整一百年。一百年前开始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有两大旗手,一个是陈独秀,一个是胡适。今天,我想说的是胡适。胡适值得说的太多,我只说我所感受到的胡适——学人胡适。无论是对于新文化运动而言,还是对于今天中国的思想和教育现状而言,胡适先生这位先驱,肯定是绕不过去的一个人。所以,这篇小文算是向新文化运动和胡适先生致敬。

不做亡国的教育

谈到读书,胡适先生的观点很新潮:“读书的目的在于读书,要读书越多才可以读书越多。”“读书好像用兵,养兵求其能用,否则即使坐拥十万二十万的大兵也没有用处,难道只好等他们‘兵变吗?”这是胡适先生写给学生的话。

读书多了自然可以触类旁通,读书的功用在哪里,我们不需要多说,只需要从读与不读的结果比较中就能看得很清楚。古人讲,书中自有“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无论是从现实功名角度、还是从我们今天内在精神需求的角度看,读书都是很重要的。

胡适先生在《归国杂感》中说,归国后实在找不到可读的书,就去找一位有名的英文教习询问,结果他们竟然连萧伯纳、契诃夫、安德烈耶夫等人都没听过,于是感慨:“他们只会用他们先生教过的课本。他们的先生又只会用他们先生的先生教过的课本。所以现在的中国学堂所用的英文书籍,大概都是教会先生的太老师或太太老师们教过的课本!怪不得和现在的思想潮流绝无关系了。”从胡适先生当时所见到的情景不难发现,他关注的是什么。就连看戏也是“装上了二十世纪的新布景,却偏要做那二十年前的旧手脚”。中国需要新思想,需要启蒙,需要开化。对于学习外文,胡适先生主张“不单是要认得几个洋字,会说几句洋话,我们的目的在于输入西洋的学术思想”。

再看我们今天的教育,是不是依旧和当年的中国没有什么两样呢?胡适先生看到了,于是,他极力倡导自己从杜威那里学来的实用主义教育。学习音乐,为什么要用那不中听的二十块钱的风琴呢?为什么不到乡里找一个会吹笛子的唱昆腔的人来教呢?学校,有时候就要因地制宜,“尽不必问教育部规程是什么,须先问这块地方上最需要什么。譬如我们这里最需要的是农家常识,蚕桑常识,商业常识,卫生常识,列位却把修身教科书去教他们做圣贤!”这样的教育怎么能够教出人才?

胡适先生的思想,今日言犹在耳。他批评只注重课程完备却不顾实用的观念,主张巴结视学员不如巴结小百姓。学生学了那么多空洞无用的知识,又有什么用呢?教育,从来不是做给某些官员看的。一百年前,胡适先生说:“社会所需要的是做事的人才,学堂所造成的是不会做事又不肯做事的人才,这种教育不是亡国的教育吗?”

不是胡适先生悲观,即使他生活在今天,看到的是不是依然是一百年前的样子?一百年来未变,他又做何感想?

容忍比自由更重要

胡适能走进北大教书,在今天看来都是传奇。他那时候才24岁。这就是民国时代的北大,也是由蔡元培先生接手后的新北大。在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里,其实这并不新鲜。胡适之所以成为胡适,主要是因为他此前的一手好文章。更何况,胡适走进北大之前,《新青年》上发表的《文学改良刍议》已经让他的名气超高了。胡适理所应当地和陈独秀一同成为了新文化运动的精神领袖。这一点就连鲁迅也是很佩服的。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学者的影响力在青年人中永远是他们谈论的对象。当胡适走进北大的讲堂时,那是非常轰动的。毛泽东作为旁听生,能听一节胡适的课,都感到非常荣幸。他们所被人向往的热度,绝不比现在的电影明星和艺人差到哪里。今日的超女、跑男,跟那时候的明星比起来,是有天壤之别的。

走进了北大,胡适并没有完全停止自己的研究,他的成就依然如日中天。他的哲学课,开启了中国哲学历史研究的新天地。尽管不少人对他没有完成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有所非议,甚至认为他研究哲学史还太年轻,但是,这不能抹杀他的贡献。就连胡适自己都认为,他是最早的。

胡适具有学者气质,更有谦谦君子的风度。在他68岁的时候,那篇《容忍与自由》,让我们看到了他的思想与胸怀。“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更重要。”甚至觉得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他感激别人、国家和社会对自己的容忍,自己也换位思考,用容忍的态度去报答社会对自己的容忍。

也许正是这种不断的自我反省,让他拥有了这份儒雅。也因此让我看到他更有了气度,更有了自由。这自由,是一个人内心世界的无拘束。

這是一种彻悟,是对生存在世间的所有人的警告。我们面对种种不同的观点、意见、甚至论争,总是被动或者主动地和“异己”进行斗争,很多人这样耗费自己的生命,“基本的原因还是那一点深信我自己是‘不会错的的心理。”“所以容忍‘异己是最难得、最不容易养成的雅量。”这是胡适先生在晚年才总结出来的。

他甚至对自己当年五四时期的激进也做出了反思。他从不让自己卷进是非的旋涡,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学者。所以,他不想招惹政治。在和鲁迅的对战中,他避而不战,不是他不屑,是因为他想把精力用到正地方。他知道用文字打嘴仗是没有意义的。

但是,面对当时还年轻的自己,他还是不能容忍。作为杜威的学生,他坚持自己的实用主义原则,一不小心挑起了一场争端——问题与主义之争。

胡适先生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中强调:“一切学理,一切‘主义,都是这种考察(细心考察社会)的工具。”高谈各种空洞的学说,是阿猫阿狗都会做的事,鹦鹉和留声机都能做的事。读了那么多书,却从不去认真做实事。说正确而空洞的废话,宣泄一时的愤懑对社会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一百年过去了,试看如今此起彼伏的的教育浪潮,现状是否有所改进呢?我们今天的教育口号、理念满天飞,似乎谁都有自己的一套说辞,有自己的见解,他们把这些标榜为自己的发现和研究成果。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和角度来解读,试图不朽。当我们看到这些纷繁的名目时,应该思考,这些究竟给我们的教育带来了什么变化和进步?endprint

胡适先生在《信心与反省》中说:“创造是一个最误认的名词,其实创造只是模仿到十足时的一点点新花样。一切所谓的创造都从模仿出来。”纵观我们人类社会的发展,都源自人类自身不断地在原有的物质和精神基础上,努力取得辉煌灿烂的文明和文化。创造也好,发明也罢,这些都是在人类对自然和社会的观察、思考与劳动的过程中不断积累出来的智慧,即便是某一个人的成就,也离不开前人的启发。就教育本身来看,更是如此。今天我们看到的种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新花样,无不可以在古今中外的教育历史上找到其根源。教育之道,从来都是相通的。无论有人承认与否,正如古人说的:“太阳之下,没有新的东西。”而有些人却不肯向他人學习,也有些人一旦有了点名气或者成绩,就开始夜郎自大,以为是自己的独创,妄自尊大起来。这些对一个人来讲是危险的,对于一个国家和民族来讲,同样也是危险的。

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谈主义而不去研究问题呢?胡适先生说都是因为“懒”。“懒的定义是避难就易。研究问题是极困难的事,高谈主义是极容易的事。”现在,我们看到很多人嘴上挂着口头禅,尽是从别人那里取来的半生不熟的主义,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教育,实在是大不幸。

不做空头学问家

有人说胡适先生很悲观。“今天预备明天,这是真稳健。生时预备死时,这是真旷达。”其实,恰是这种悲观,让他看到的是将来;只有从不关心未来的人才会享受当下,所谓的乐观也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

人如果在活着的时候想一想死亡来临时会是什么样子,就会更加懂得生前应该追寻什么、珍惜什么,能够洞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我想,胡适先生的旷达,恰好印证了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有很多,所以,他的旷达让他不会在无谓的事情上纠结。人的苦恼和想不开,都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真正为死亡预备过什么。

在给毕业的大学生讲话(1932年《独立评论》)时,他指出年轻人走出校门后的选择有很多,但是堕落的方式有两类,一类是抛弃了学生时代求知的欲望,一类是抛弃了学生时代理想的人生追求。胡适先生不是一个只会提出问题进行批评的人,他每看到问题,都会给出一些解决问题的参考办法。同样,他给青年提出了三个方法:有点问题要研究一下,有点个人的兴趣让自己不再烦闷,有一点信心。“我们要深信:今日的失败,都由于过去的不努力。我们要深信:今日的努力,必定有将来的大收获。”这话,今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应该听到,应该感到警醒!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哪怕胜利时惊心动魄,失败时体无完肤,也绝不能做丢盔弃甲的逃兵。如同今天流行的那句话“走得远了,别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当年我们都有自己的理想,抱着这个理想我们坚持着,一直在社会的打磨中不断克服重重困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人把它丢弃了,自甘堕落,努力去做一个顺民。殊不知,就是做个顺民也是不容易的。

胡适不是一个只会喊口号的人。那时候的北大,是胡适的北大。他在新文化运动中是一个冲锋在前的健将。他写白话文,写新诗。在北大,他是真正的学者,是研究学术的人,初建中国哲学史、考证《红楼梦》等都显示了一个学者的学术精神。1932年,胡适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国文学系主任,并邀蒋廷黻、丁文江、傅斯年等创办《独立评论》,一个人先后为其撰写了共1309篇文章。胡适发表《说儒》,这不但是胡适治学的巅峰之作,也是1930年代中国近代文化史上成就的代表作。著名学者余英时先生评价说:“这样一个启蒙式的人物,既不能用中国传统经师的标准去衡量他,也不能用西方近代专业哲学家的水平去测度他。他在西方哲学和哲学史两方面都具有基本训练则是不可否认的。这一点训练终于使他在中国哲学史领域中成为开一代风气的人。”

胡适的成就多是在他的学问上,所以我仍然把他作为一个学人来谈。季羡林说,胡适是一个书生,说不好听一点,就是一个书呆子。并举一小事称,胡适在一次会议前声明要提前退席,会上忽而有人谈到《水经注》,胡适先生立即精神抖擞,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乃至忘了提早退席这件事。胡适离开大陆前,时任北大校长。当时共产党希望他留下来,继续做北大校长。他拒绝了。当面对国共谈判时,他明白,在战与和之间,和比战更难。他早就知道,国共之间是无法握手言和的。1947年1月24日,蒋介石想请胡适出任中华民国考试院院长和国府委员,但胡适坚持不肯加入国民政府而力辞。4月,王耀武托季羡林给胡适捎去信,致以敬意与问候,并邀请胡适在方便的时候莅临济南作学术演讲。旋即得到回信,胡适答应相机来济南与教育界同行们共同研究山东的教育。当然,我们不能否认,他在自己从政的时间里,也同样做出了非同寻常的成就,而且仍然没有丢下他做学问的事情。

谈到治学方法,1952年底台湾大学的演讲《治学三讲》,应该是他一生治学的态度与方法的总结。我一直认为胡适先生的观点永不过时。首先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这是态度,更是方法。第二是方法的自觉。证明自己不是什么很容易,但是,证明自己是什么就很难了。因此胡适先生提出四字诀:勤、谨、和、缓。这依然是在告诫我们不能急功近利,依然让我们“小心求证”,更要虚心、不武断、不固执己见,一切都不能着急,所有的学问,都不是速成班里搞出来的,因此要让自己耐得住寂寞、静下心来才行。第三才讲到方法和材料。胡适先生也认同大家都明白的一个道理,做学问要向蜜蜂学习,采取百花精华酿出自己的蜜来。

而今天做学问的人,又是多么需要这样的态度啊。

责任编辑 晁芳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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