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青春,这时“青春”

2017-11-03 21:46李竹平
师道 2017年10期
关键词:青春儿童生命

李竹平

走进坐落在绿色稻田围绕中的村小,身后留下一条条乡间小路、一座座石桥木桥、一方方池塘,它们热情注视的目光,见证了一名新教师的到来。那一天,离我的十八岁生日还有一个秋天和半个冬天的距离。

学校很简洁,一幢刚刚落成的两层、八个教室的教学楼,对面是一排曾是教室的平房,现在成了教师宿舍、学校厨房、办公室,还有两间摇摇欲坠的瓦房立在教学楼和平房东头,它们一起写了一个“同字框”。

我是学校最年轻的教师,唯一一个中师毕业生。第二天,我就在学校住下了。晚上,我发现,自己住在了一片寂静的蛙声里——除了几百米外十字路口的两家小店,四周的村庄在夜里仿佛挪得更加遥远了,零零星星的灯光,像夏夜闪烁的萤火。我不害怕,也不寂寞。吃过晚饭,改改作业,读读书,很快就夜阑更深了。关了灯,窗外一片漆黑,稻田的气息很快浓郁起来,我开始幻想着禾苗间、草丛里上演的各种自然的戏剧。蝼蛄和蟋蟀是这出田间大戏的乐手,蛇、青蛙、老鼠、野兔轮番登场。偶尔一声猫头鹰的叫喊,似乎在提醒这些演员要按剧本演出。不知不觉中,我进入了梦乡,田间的戏剧或许演得更欢了,这一切,星星月亮看得真切。

太阳升起,开始检阅校园里的一天生活。我的学生二年级,四十多个,朝气蓬勃。他们很快喜欢上了我。我会画画,会讲故事,更重要的是,我下课时会陪他们一起玩耍。

我认认真真地带着学生们学习教材,朗读,背诵,抄写,做练习题。日子波澜不惊,理想暗潮涌动,想做文学青年,想再考学校,想谈恋爱,想周末和师范同学聚会……一年、两年、三年……日子依然波澜不惊,理想已经意兴阑珊。属于青春的记忆,开始像暮色一寸一寸笼罩上来的田野,慢慢变得灰暗模糊。多年后细细翻检,仍然可以擦去灰尘在阳光里晾晒的,已经像今日乡间夏夜的蛙声一样,零零落落,难以成串了。

不过,我还是要感谢那时青春,无论是失去还是收获,都是生命和光阴走过的路。我依然怀念那些经常闪回的吉光片羽。我曾经带着青春的桀骜,为教研工作计划里的一个笔误,与领导据理力争;而在领导突然又一次降临学校直接走进我的课堂时,呈现出一节自自然然却很是精彩的课;我曾经以一颗赤子之心,质问领导为什么不少点吃吃喝喝,省点钱为孩子们添置一些体育用品;我曾经在青年教师“三字一话”比赛中拿到一张张荣誉证书,也曾经从邮递员的手中接到过上了十元的稿费,发表的是一首小诗,还有一篇散文……

我当然不会忘记带着学生爬山的经历。清晨,红日还没有露出整张脸,学生们排着队,唱着歌,穿过一座座村庄,坐船渡过宽阔的皖河,再穿过一座座村庄,两个多小时才来到凤凰山的脚下。没有歇息,甚至没有喘息,兴奋的叫喊声还没落下,大家已经冲上了山顶。举目四望,莽莽苍苍的山岭,似乎更加高远的天空,远方无限延伸的风景,这时候,孩子们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意味深长。大家静静地望了片刻,收回目光,山头上,树林里,又热闹起来,大家兴致勃勃地“寻宝”,总有很多新奇的发现吸引孩子们奔过去,议论着,欢笑着。不远处是一座更高的山,大家跃跃欲试。那就去吧。果然是一座高高的山,沿着山梁爬山去,发现东西两面都是十分陡峭的。孩子们想看看老师的本领,我在山石、树木间跳跃腾挪,很快到了山腰;不一会儿,我又回到了山顶。孩子们用嘹亮的歌声迎接我。他们争先恐后地表演节目,唱一首歌,读一首诗,或者做两个鬼脸,山风都为大家喝彩。

我也不会忘记带着学生成立了全乡小学唯一的广播站。孩子们自己组稿,自己编辑,自己播报。几个男孩女孩,一下课就提着一台小收录机,采访校长、老师,也采访同学,每天,小小的校园里都会有新鲜事从广播里传出来。我还忘不了这届孩子进了初中,一有机会就回到小学找我说心里话,告诉我他们的成长。

我还不会忘记为了一个女孩,多次在傍晚放学后上门家访。那是一个很贫困的家庭,屋子里潮湿阴暗,一家人说话都小心翼翼。女孩是当时班上唯一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上学的,却是班上最勤奋最有悟性的学生。她爱读书,那时候农村里书籍贫乏,她却在四年级时就读完了《西游记》《三国演义》等著作,文章写得细腻感人。但是,五年级时,家里交不起学费,让她辍学了。就算学校决定为她减免学费,她终于还是没有再回到教室……

我也不应该忘记,曾经拥有过一支气枪,课余时间在竹林、芦苇间逡巡。我射击很准,几乎只要一开枪,就会有一只鸟应声落地。当时的乡间,没有保护鸟类的意识,即使是一名教师,面对再也飞不起来的鸟儿,我也不曾有过恻隐之心,反而为自己的枪法自豪。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村庄的鸟儿似乎远远地见到我,就赶紧飞走了,我也发现,屋后的竹林里,春天似乎也没有了鸟儿的歌唱——虽然我不自觉地在春天停止猎鸟——我意识到,我所做的,是对鸟儿,对自然生灵的犯罪。突然之间,我变成了一个悲悯的鸟儿保护者,我在青春里开始学习“赎罪”这一课。

一晃,十年过去了。我成了中心小学的教导主任。青春归于平静。

翻晒的青春记忆里,其实是没有作为一名教育者的“青春”的。那一切,不管是对是错,不过是一个懵懵懂懂的热血青年的盲目热情而已,并不懂得身为一名教师,对于学生生命成长的意义在哪里。遇见作为一名教育者的“青春”,已经是工作二十年之后了。

那一年,我已经拥有了“特级教师”的称号,已经被多次邀请给老师们做语文教学教研培训。当许多人认为我“功成名就”的时候,自己却突然发现,身为一名教师,我竟然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教育初心。

冬天的阳光里,我坐在凳子上批改作业。下课铃声响起,一会儿,身边热闹起来。班上的男孩女孩围过来,有看作业的,有叽叽喳喳说故事的,但总会有几个孩子过来给我捶捶背,捏捏肩膀,再撒着娇地问我办公室里有没有零食奖给他们。这样的时光是幸福的,因为我有如此贴心的学生,别的老师很少有。

突然有一天,我遇到一个考题:身为教师,你有儿童立场吗?“儿童立场”,我有吗?学生喜欢我的课,喜欢课下围着我,是不是因为我有儿童立场,我眼中有生命完整的儿童,我在为儿童的生命成长付出?其实,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首先应该回答的是:什么叫做儿童立场?这么一问,我才突然发现,无论是课程探索和实践,还是与学生课下的打成一片,都不过是教师本位思想之下的一厢情愿而已。此在的儿童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希望成为什么样子?他们应该或可以成为什么样子?怎样的课程才是儿童生命成长所需要的?……当我终于想明白《小猫钓鱼》不是童话的时候,我开始寻觅那颗被遗忘的教育初心——要读懂儿童,做一名为儿童幸福成长奠基的教师。

从工作第二十个年头开始,我就在母语课程上进行主动探索和创造,但有了教育初心的启蒙之后,我开始从儿童成长需要的角度进行课程的重新构建。而这个时候,我重新走上了阔别多年的班主任工作岗位,对儿童的主动观察和研究,让我能够用一颗同理心来理解儿童的思想和世界。当教育情怀、专业素养、实践智慧形成合力的时候,教育行动有了一片广阔的、充满朝气的天地,教育生命的“青春”萌芽了。

重新成为班主任的三年多时间里,我阅读了大量有关儿童心理学、哲学、社会学以及儿童史的专著,坚持撰写陪伴、引导具体学生成长的教育叙事,总结经验教训。渐渐地,我能够很真诚轻松地走进孩子们的内心世界,倾听他们拔节成长的声音。当想明白孩子们需要用怎样的眼光观察和认识这个世界,他们需要怎样将自己的生命与周遭的世界建立起积极的联系,又该如何发展他们的批判性思维,让成长在诗意和理性的平衡中坚定前行,我也逐渐找到了“为儿童全生活着想”的母语教育理念和追求。思考今天教育的变革方向,回溯教育的发展历史,我发现,似乎由科技发展主导的教育探索,实际上是在寻找基于“人”的生命本质发展和追求的返璞归真。当我寻求一种完整的教育生活时,重新与叶圣陶先生的教育主张相遇,發现现今大家探索的“跨学科整合”叶圣陶先生在百年前就提出了,他明确指出,“小学最好不分科”,语文教育要“为儿童全生活着想”,要“发展儿童的心灵”。我的母语课程探索和实践,在“为儿童全生活着想”理念的指引下,正一步一个脚印地深入着,并和孩子们一起经历着,收获着。

当一名与学生朝夕相处的教师,透过重重迷雾,与教育初心相遇的时候,教育的“青春”就会焕发出不竭的活力。当我看到教室里,每个孩子的课桌上都盛开着一盆鲜花,我就看到了自己教育生命中的春天正在温柔地绽放。

那时青春,这时“青春”,不一样的风景,一样的风雨兼程,迎接灿烂暖阳。

(作者单位:北京亦庄实验小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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