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
漓江
这天夜里,是月亮告诉我:漓江。
飞机在空中转弯,大地倾斜。舷窗外,月光陡然镀亮在机翼之上,使它看上去像极了某只巨大龟甲的一部分,银灰,喑哑,阴影里有时光重叠的象形花纹。这只翔游在云海中的巨鳌,盘旋着,开始下降。
大地倾斜。或许你知道那种感觉——下方城市的万家灯火向远方隆起如山脉,它如此辽阔,令人惊诧。这当然是桂林。但是漓江在哪儿?我低头巡视,见两束明亮的灯火,它们跳动着,行进在一片黑暗的中心——那是江心里夜行的船只,还是传说中巨型水怪的双眼?感谢月亮,在机身完成了它的转弯之后,月亮的影子突然出现在大地上,开始时只是一小块影影绰绰的反光,但是很快就拓展出它的光带。月光向我描述出江水的曲折迂回,在这儿或者那儿,月光盘绕。一条闪闪发亮的银色大蛇,在每一秒钟,它只闪现身体某一段落的局部鳞片,而将其余的部分隐入黑暗,与大地融为一体。
——在有月亮的夜晚,水光嘹亮,而大地哑然。
或者,这一夜我看到的并不是漓江,而只是漓江的一小段支流?我不能确定。
从杭州到北海,每天的航班仅此一趟,于桂林经停五十分钟。说是五十分钟,其实在候机厅等待的时间非常短暂。从卫生间里出来,我蓦然发现,长椅上稀稀落落的人群中浮起一张熟悉的脸——这当然是在异乡的人每每生出的错觉。但这错觉还是让我怔忡了片刻。因为这张脸,眼前这座陌生的城市陡然亲切多了。在卫生间里换上了短袖衫和薄纱裙的女人与我擦肩而过,让我恍然记起,秋天业已遥远,桂林正值夏季。而这中间,只相隔一个小时。
十天后,我从北海返回桂林,住进象山公园对面的一家宾馆。这一次,我在地面上看到了漓江。事实证明,一个人参加杂牌旅行团游览漓江,会使旅行乐趣大为缩减;然而除此之外,现实并没有给我预留出其他选项。旅行团里有一对老闺蜜,显然都刚刚退休没多久,于是结伴出来旅游。其中的一位长了一张富态的圆脸,另一位则脸庞瘦长略带苦相,似乎前半生里屡经波澜。尽管外表看上去如此殊异,漫长的旅途之中,两个人却始终保持着高度的默契,让我一再想起我远方的好友。是的,分歧始终都在,因为我们如此不同。而今人到中年,命运待我们的表情渐趋温和,可是各自的人生,却渐渐变成两条并无交叉的铁轨,既不能中途下车,也不能悔约返程。
整个游江之行天气变幻不定,在阳朔上船的时候,烈日朗照,气温超过三十度。到了中途,天上突然下起小雨,但是这一段正值最美江景,众人都聚集在舱顶的甲板上。有那么几分钟,喧哗止歇,这群三教九流的乌合之众同时陷入静默,仿佛被眼前的美景倏然击中。
山川和山川到底是有区别的吧。比如说,像人类那样从外表上分为愚笨和灵秀。那么什么样的山川堪称挺秀?大抵就是漓江沿岸的这些山峰,奇峦兀起,壁立千仞,让人的手脚无从攀登。人类一向就是这样,只肯对难以征服的事物心存敬仰。在阴郁的天空之下,那些山峰向一处聚拢,像一群需要互相取暖的羊。但是羊群怎么会这样脊背高耸,它们应该更近似驼峰。是漓江,使这些峭立的山峰有了柔和之感——在水光的迂回和倒映之中,万物变得柔软。
在二十元人民币背面图的山景前方,两位老闺蜜主动提出帮我拍照。她们的漓江与我的漓江大约并不一样。她们是两个人的漓江,是两条鲜艳的棉布碎花长裙,是茶叶蛋和煮玉米的清香。而我的漓江深处众声喧哗,我独自一人,这喧哗强大,让我无力抵挡。
游船停靠在中途的码头上,当地的渔民带着鸬鹚上船供游人拍照。两只鸬鹚分立于一根竹竿的两边,它们的长喙尖端被套上一小截塑料管。我好奇地伸过手去,那大鸟毫不客气,当即在我的手指上狠狠一啄。身为强悍的掠食者,它们记得自己是谁?早在许多年前,我在我的小学课本上认识了它们,“渔民们的好帮手”。课本是温情的,它在很多时候并不说破。
离开的时候,是在正午。飞机掠过桂林的上空,空气澄明,朗朗晴空之下,桂林山清水秀,绿野匝地。漓江隐在这群山和草木之中,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醒目。
我却突然想起,在阳朔的竹筏上,有一阵子,我睡意朦胧,并且竟然真的睡着了。大约十几分钟,或者更久,我清醒过来,眼前的风景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漓江江水清浅,但是并不透明。风从江面和人脸上迤逦穿过,而周围的群山恍如未觉。
云上的黄昏
每次旅途飞行,如果途中经历黄昏,我都会尽可能选择西侧靠窗的座位——如果从北向南飞,是F座;反之,则是A。
有一次经停盐城。冬日的盐城霾深雾重,从我坐的位置看过去,下午四点多钟的太阳是一枚咸鸭蛋黄,边缘橘红,带着清浅的光焰和热量。它在一座奇怪的建筑物旁边,先是露出半张脸,然后一点点退后、外移,色澤越退越浅,同灰黄的雾霾融在一块儿。而那座建筑——我一直没弄清它属于什么用途——看上去足有两层楼高,像火炬,但又只余把手。或者它其实是一座空中花坛,并且真的有一根路灯的灯柱,刚好伸出在它正中偏右的地方,那荷花形的灯罩,正在柱头上含苞欲开。
尔后飞机起飞,穿越厚厚的云层。如我所料的那样,夕阳在云中出现,并且快速变红变亮,终至无法直视。在那夕阳的正中,一团炽白的球体,仿佛是在云朵的波涛上不停翻滚。盯着这个光球看得久了,眼睛出现了暂时性失明。我低头写字,笔下的字迹模糊不清,视线的焦点处只是一小团闪动的灰影。
想起圣诞节的前一天,我在天津的大街上走。平安夜即将降临,街上人流熙攘。完全是鬼使神差,我突然抬起头来,向天空看了一眼。咦——怎么可能?一架闪闪发光的飞机?它还拖着一条长长的、白色的尾巴,如同巨舰犁过海面,留下浪花的雪白轨迹——在早年的乡下,我们叫它“飞机拉线”。大人们说,那是飞机在做飞行演习。那个时代的天空,几乎每天都是蔚蓝的;而飞机在这底色上飞过,留下一道纤细的白线,像丝绦状的奇异云彩。有时候完全看不见飞机,它飞得太高了,但一条长长的弧线暴露了它的踪迹。
那一天,天津城的上空没有云彩,一场席卷了小半个中国的雾霾刚刚消散,刚好迎来一个城市的岁末狂欢。直到临睡之前,我突然明白了:那时地面上夜幕降临,然而在高空中,夕阳的光芒镀亮了飞机的下方——这短暂的闪光,恰好被我看见。
在降生人世的第四十四年的末尾,我第一次看见了闪闪发光的飞机,这机遇如同神赐。
而此刻,我乘坐的飞机正被夕阳镀满金光,会不会有一个乡村的孩子——下方的大地沃土绵延,显然并非城市——正好仰脸望天,他看见了一架闪闪发光的飞机!这飞机也许会一直飞进他的梦境,却又无从与人说起。
于云端之上,每一场落日都是不同的。我曾经看过夕阳在云海中陨落,绚丽之光瞬息万变,变幻出海岸、滩涂和石雕的兽脸。那些兽是立体的剪影,但是抽象,有张大的口和露出的牙齿。然后它们移动,好像活了过来,慢慢地跑过舷窗。有时云海勾勒出一片茫茫雪野,在天地相接之处,依稀出现一片绵延的低矮树林,隐在橘粉色的雾气之中。这雪野由天上的云朵模拟;或者,是冬天的大地模拟了天上的景色。
之后夕阳沉落,就在近处,在云海的正中。而在它的身后,云之海洋波平浪静,一片艳丽的梅红,远处则是一抹波光闪亮的明黄色。这夕阳最终掉进了云海深处,并在它落下去的地方,坍缩成一座光芒的黑洞。这些光,美艳的玫红和橘色掺杂在一起所形成的光流漩涡,向黑洞的深处渐次沉没。这最后的霞光是流淌在云朵之上的火山岩浆,你无法相信,它们也会冷却,会变成冷灰的铁。
而在那夕阳沉落下去的地方,云海长久地保持着一道清晰的分野——从这条界线到飞机的左侧,是深而哑光的银灰色;而另一边,也就是从界线延伸到天际,是一层一层叠加起来的渐变色泽:橘红、橘黄、浅赭、淡黄,然后是晕染开来的蓝绿色,它们融化于正一点点深下去的宝石蓝色的天空里。
金星于此时出现,在比舷窗略高一点的地方。它看上去比在大地上看到的更加明亮。我把眼睛贴得离窗口更近一些——还有别的星星吗?它们藏在哪儿?年少时,我试图记住这些天空中闪耀的星辰:大熊座、小熊座、仙后座、猎户座……头顶上的真实星空变幻不定,我怎样才能把一颗颗星星连接在一起,描画出一头飘浮在宇宙中的熊?这么多年,我羡慕那些能够手指星空脱口叫出它们名字的人,他们显然比凡人拥有得更多:上佳的视力;优质而善于检索的记忆……一扇秘密的窗子被悄然推开。像许多年前,我坐在长春电影制片厂3D体验室里,心旌摇曳——宇宙浩渺,我们正如微弱的星尘掠过其间。
在大地与天空之间
南京城已是万家灯火,但正如我所预料的,当飞机爬升过厚厚的、昏冥的霾层,天空之上,黄昏展露。夕阳已坠落到云层以下,在西南的天际,笔直地铺开一道玫红的霞光。而玫红只是个笼统的、粗略的叙述,因为它的真实色彩难以形容:玫红中加入艳黄和橙红,如果用水粉或丙烯描绘,以我个人有限的调色经验,鲜艳的色彩之间会相互混淆,无法维持应有的纯粹和清透。
上帝的画笔正从西南扫向正西,在那里,是一片被夕阳辉映成金黄闪光的水域。它有曲折迂回的海岸,和海水中间铅灰的岛屿。水波粼粼,一道灰黑的陆地斜斜地延伸到海水里……在它与我之间,隔着大片漫长而灰暗的泥滩,像无法逾越的天堑。这是让人目瞪口呆的时刻,是许多个黄昏的眺望重合在一起。它是我故乡的海,于渤海以东,一片可以静观夕阳辉煌沉落的海域。近年每逢春夏,小城人习惯在海边消磨黄昏——他们隔着长达几百米远的泥质滩涂,遥望西天一线闪亮的水面——真的只是一线,仿佛仅仅因为必要的慰藉,那光才没有彻底地逃离人间。
云上的风景于此时变幻。在近岸处,暗铅色的云朵凝成一道耸立的巨岩,很像是我在某年夏天见到的碣石——那一组由漫长岁月海蚀而成的、原本呈门状的礁岩,早在我见到它之前,左侧的门框部分已经倾颓,门楣随之坍塌。始皇帝费尽心机找到的通天之门,无人目睹它的开启与闭合。而云朵在天上制造的盛景何以与人间如此相似?或者,云朵也将轻易重建那道倾圮的天门,让某个飞升而至的灵魂得以顺利进入天界?
而天空的沧海在须臾间换了桑田。霞光已尽,云端之上,暮霭沉沉。云端之下的人间,想必已是夜色苍茫了吧。隔着如此浓稠的云层,城市滑入又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
值机时特意选择了西侧靠窗的位置,按照预想,我将在飞机降落之前,目睹天津城高空中的落日,尔后一头扎入夜色与灯火——它们是并存着的时间,并存着的景色,有如我刚刚挥别的南国灼人烈日,和同一时间里阿尔泰降下的一场大雪。
然而那一天,航班延误,让我在南京机场的候机楼里,与云端辉煌的落日图景交臂错过。
在云端,霾是可视之物。云朵的脏,即便在黯淡的光影中间,也不可能混同于黑暗。曾经的一个黄昏,当飞机穿过灰霾的云层,西边天上的一轮太阳,由一个惨淡的光圈,突然变成了艳丽的橙红。弦窗外光芒耀目,一片白光之中,腳下那片灰白的泡沫之海凝滞不动。这泡沫细密,仿佛匀入了时间的灰烬,沉重,黏稠,在起伏的表面上密布张力。时空静止,只剩下发动机徒然的轰鸣。
飞机再一次爬升,黯淡下来的西方天际,突然出现一道明亮的蓝,是靛蓝里加入了湖绿,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蓝天。
是的,我从不曾见过这样的风景,仿佛身在外星。
不知什么时候,飞机驶入两个云层之间,神秘的气流波涌而过,机身抖动。没有人慌乱,大家都是见多识广的远行客,并对自己置身其间的钢铁巨兽抱持盲目的信心。古人没有这样的飞行经验,却认定天有九重,他们究竟是如何得知的呢?难道他们的视力远超于现代人?这也有可能。彼时空气澄澈,没有雾霾,也没有电视和互联网之类摧残人类视力的家伙。他们用毛笔誊写或手工刻版的书籍,其字号至少相当于眼下的三号字。一册在手,转眼就翻完了。
从天上往下面看,有的云彩真的飞得很低。云谷幽深,那云彩在下方众云的谷底——它们一定是我在呼伦贝尔草原上看过的那些云。那时候我乘坐的越野车在巴尔虎旗境内的国道上一路疾驰,我一度疑心,只要爬上车顶,就可以抓住头顶的那朵白云。而在这低飞的云朵之上,丝絮般轻薄的小云彩慢慢流过,是浮在天地间的一脉清浅流水。然而转眼之间,云海升腾,在弦窗之外。是的,在这样的时候,你会感谢有人发明了这个词:云海。它波起云涌,一浪叠着一浪,横无际涯。它是动态的名词,因而气象万千。
在旅途之中,我还看见那些生长在天空中的植物,一种毛茸茸的灰白色灌木,它们有奇异的繁茂,在天风中微微起伏。它们占领了天空,成为这片领地里唯一可见的生灵。它们依靠什么而活?为何植根于虚空,又向虚空吐出花朵?
在夜间,云彩在机翼之下铺展开广袤的极地之海,冰面洁白,冰层间的裂隙里露出海水的蓝光。——不,蓝其实来自于想象,真实的裂隙是深重的灰蓝,有时,这裂隙间会透出彩色的星光——那是城市璀璨的灯火,模拟着宇宙间星云的寥廓。或者,是人间无意中模拟了宇宙的图景,把一个缩小了无数倍的宇宙,重现在大地之上。
当飞机的高度降低到云层之下,我看见了天津,满城的灯火那里一簇、这里一堆。机舱下不时掠过薄如雾气的低云,这些灯火随之闪灭开合,竟是像極了余火未熄的灰烬——如果你曾在夜间焚烧过送给故去亲人们的纸钱,你必定会记得那样的灰烬,它们是漆黑底色上瞬息绽放的微小红花,在不足一秒钟的时间里盛开和凋谢。美到极致有时近乎诡异,纸的灰烬便是如此。
飞机降得更低了,可以看见路灯画出的城市街路,或直或曲,相互交叉又分离,倒像是黝黑大地上以利刃划出的伤痕。这个闪念令人惊骇,仿佛它同时带来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而正当这时,前面几排座位上的婴孩突然尖声哭叫起来,似乎那预感正急于落到实处——据说,婴儿的直觉是最敏锐的,他们还保留着动物性的机敏和通灵能力,总能看到一些成人无法看见的东西。——这个襁褓中的小男孩提前看到了什么?
我的担忧是多余的。几分钟后,飞机顺利落地,一阵颠簸滑行,缓缓对接上登机口。
又一场旅途结束了。
凌晨列车
开售时间终于到了,页面上,显示有票的却只是傍晚的一趟列车。不,我不打算坐这趟车,它到达营口东站已是深夜。有一次它到站时晚点了几分钟,末班公交已经开走,偏生又下着雨,我差一点没能打到出租车。这样的经历简直太糟糕了,好像人生卡在某个裂缝的中央。好像你辗转回到故乡,却在家门口被断然拒绝。我开始不停地刷新页面,等待另外几个车次出票,然而十分钟后,所有的选项栏里都显示了“无”。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页面,一排排浅灰的“无”字,队列齐整,像冷兵器时代的盔甲士兵。
整整两天,无论我在哪个时间登陆这个页面,这些士兵无一缺席,毫无懈怠。天津到营口,只有这几列高铁可以直达;那么天津到营口附近各个站点的呢?竟然连普通列车的硬座也没有了。试探着在微信和“去哪儿”APP里下了订单,系统提示始终停留在“抢票中”。再看天津到大连的机票,也已售罄。我这才意识到,事态相当严重。
这是我到天津后面临的第一个春节。也就是说,在业已度过的前半生里,我没有亲身经历过春运。我的父母、公婆,他们都与我居住在同一座城市,并且和我一样,他们也从不曾在春节期间离家远行。我当然看见过关于春运的报道,但那些画面都主要集中于表现车厢的拥挤,以及进出站台的浩荡队列。理所当然地,这些挤成沙丁鱼的旅客是有票的。我没有想过我居然不能荣幸地成为亿万沙丁鱼之一。这太诡异了。如果我是记者,该如何图解这样的命题?——那张不曾被买到的车票,它当然无法出现在画面上,连同那个没有买到票的人,比如我,都是官网页面上眉目模糊的一排排“无”字。但是这些被显示的“无”又是极有限的,我该如何列数每个“无”的后面有多少张翘望和失望的面孔?基于同样的推论,图片之外,文字和数字也无法呈现出他们。
听说我没有买到春节回家的车票,沙琳埋怨我:“早就告诉你票难买嘛。”顿了顿,又说:“等过完年三十就有的是票啦。”说这话时我们已经过了两道海关,踏进香港罗湖地铁站。我想:嗯,过完年三十再回去?那和整个春节没回家有什么不一样?“真是那样的话,那张机票我还没退呢,到时候我就再来一趟深圳好啦。”作为一个粗心大意的B型血双子座,订机票时我把12月27日错选成1月27日,直到出行前几天,才蓦然惊觉。当时我想,莫非这是天意?难道上帝希望我在大年夜来看看这座人去城空的移民之城?于是我打定主意,即使不能成行,我也要保留这张机票,让那架飞机载着我的名字,降落在宝安机场,就像一场梦境或隐喻。
在香港的一周里,只要有一点儿时间,我就反复刷新购票页面——我从来不是个容易死心的人。果然这一天,页面上出现了两张硬座票,天津站发车时间是后半夜两点五十分,九个小时后到达大石桥,比高铁同车段的运行时间整整多出两倍有余。这大抵是最糟糕的出行时段,但是我已无暇顾及许多,当即出手拍下。谢天谢地,我顺利地付了款,终于让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幸运地跻身于沙丁鱼名单。
在火车站候车大厅里挨过了四个多小时之后,我踏上了回乡的春运列车。车厢里的人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这让我松了口气。从车窗里望出去,列车旁边的铁轨反射着站台上的灯光,让人以为自己看见了海——难道这列火车不正是驶往梦境之海?有谁会在这样的子夜里醒着?但是,那么多星星点点的灯光又是谁燃亮的呢?我想起在等候检票的时候,有火车从候车大厅下面的轨道上驶过,大地震颤,仿若心跳和喘息。那些居住在铁路旁边的人,他们的时间是否被这日复一日的震颤强行改写?
我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后来就睡着了。但是非常不安,好像意识与意识分裂开来,一部分意识挣扎着,试图悬浮于睡眠之上。它要抓牢怀中的背包,要保持起码的端庄,避免在酣眠中张大嘴巴、梦呓、打鼾,或者歪倒在邻座身上。但睡意低回,笼罩了整个车厢,这是一种高度传染的疾病,难以抵挡。幸运的是,我的座位挨着车窗,让我的睡眠有一个可以勉强安放的夹角。在整个睡梦中,我都尽可能地把自己固定在这个不舒适的夹角里……天将亮时,有什么重物压到了身上,我清醒过来,发现坐在旁边的胖男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靠过道坐着的年轻男孩在沉睡中慢慢歪倒,坚硬的枕骨沉重地压上我的大腿边缘。我把原本夹在身体和车厢壁板之间的背包抽出来,向里面挤了挤,为他的身体让出空间。
列车驶过秦皇岛站之后,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抹胭红。然而,在行进的火车上观赏华北平原的日出,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横亘在旅行者眼前的,要么是不知为什么筑起的围墙,要么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到了郊区,几座高大烟囱喷出的灰白烟雾,看上去几近凝滞不动,让人疑心正是这烟雾径直落到地面,变成了黄土之上稀薄的白雪。快到山海关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太阳,一个橙红色的球体,硕大、鲜艳。它离得如此之近,仿佛就低悬在那片收割后的田野上面,与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紧密相连。我打开手机为它拍照,太怪异了,这枚出现在屏幕上的太阳黯淡而遥远,好像与呈现在我眼前的并非同一个太阳。这枚照片上的太阳携带着北方冬季的寒冷与忧伤,并且随时可能隐没在蜂拥的树林和电线杆之间……有些事物你必须亲见,如同间接听闻的爱情,总不能刻骨铭心。间接得来的感官经验,通常也只能是过眼云烟。
而火车,这自成宇宙的钢铁巨兽一路呼啸,它无视悲喜,一如光阴。
雕花长城
那天上午,我们去的是九门口长城。城上城下走了一圈,不外乎是些焕然一新的现代工程,所谓“城在水上走,水在城中流”,那流水将涸未涸,好像自承是个噱头。
下午的行程安排上写着:参观小河口长城。天气很热,既已有了上午的经验,我脱掉旅游鞋,换了双人字凉拖。这鞋厚底坡跟,“人”字部分则是橘红花的仿丝绸,又凉快又舒服。
面包车驶出绥中县城,在山山水水间绕来绕去,最终停在一座山腳。我下了车,一时有些发懵:眼前的山坡陡峭,杂树丛中,隐约可见一条逼仄小道。回宾馆换鞋?显然全无可能。既已没有退路,索性把心一横,就这样踏上山路。
那时候,小河口长城还没有今天这样有名,也没有因为抹灰浆保护事件而引起轩然大波。后来我才想起,其实此前一位搞摄影的朋友曾对我提及这段长城,当时她说的是“西沟长城”,也就是小河口长城的民间俗称。加上我这人一贯是左耳进右耳出,全未放在心上。这天我们一群书生都是第一次见识小河口,心理上毫无防备,往山上攀爬了十几分钟,已是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一行人中我年龄最小,加上常年运动,身手还算不错,奈何脚下的基础装备过于落后。脱掉鞋子光脚走?一路上尽是荆棘瓦砾,怎么可能?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世间竟然有这样的长城。大段大段的城墙已经倒塌,只剩下一片乱石台基。人从这乱石上走过,脚步趔趄,而两下里无遮无拦,一侧是悬崖峭壁,另一侧是嶙峋山脊。是的,在此之前,我没有想过长城会倒,或者它们倒塌后会变成什么样子。除了在传说里被孟姜女哭倒过一次,我的印象中全是“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之类的雄壮旋律。它们蜿蜒铺展,仿佛已成为时光的一部分。或者,在我的意念里,它们更像某种笨拙但坚韧的生物,一旦肢体残损也会自行修复,如同黄河历经多次改道,仍会有支流源源注入——它因此永远都是新的。
如此推想,这段倒塌的长城是否构成了时间的缺口?
据史料记载,这段长城始建于明洪武十四年(1381),初时工程简陋。在大明帝国存世的二百多年间,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增建和修补。修建初衷是为了防止北方游牧民族的劫掠,而这种防备的表情,似乎并不那么急迫和坚决。它们的修筑者,那些工匠和兵士,因此并不焦急,时间于他们,像眼前大片大片的葱绿,可以用于挥霍和虚掷。分配到每个人头上的工程量,显然也算不上艰巨,让他们有余裕在这些石头上花费更多的心思。作为严格意义上的军事设施,这些城台、雉堞、射口等等均有规定的尺寸,但是幸好还有细节——在残留下来的城墙上,那些小小的射口上方乃至四周,竟然有着形态各异的雕花!从最简洁的宝塔盖形纹饰到繁杂的几何与花纹,有的手法熟稔,有的朴拙憨厚,风格各不相同。大约相邻的两三个到三五个射口,雕饰一致或相近,似出自同一匠人之手。更繁复华丽的雕花出现在敌楼的券门和窗棂上,从狮子、祥云、兰花到盘旋缠绕的缠枝莲……这是些什么样的工匠?他们居然为这群山深处的冰冷城墙刻满精美的花纹?
一种说法是,这一段长城是名将戚继光担任蓟镇总兵官期间(1568—1582),其所部的浙江义乌兵修筑而成,因而带有典型南方人的细腻和温情。我不太相信这样的说法,虽然历史上确实记载,时任蓟辽保定总督的谭纶曾招募了三千名浙江士兵,加上在辽、蓟一带募集的三万步兵,一并交给戚继光进行训练。而如今小河口一带的村民,也有可能真的是这些浙江兵士的后代。但这些手艺娴熟的石雕,未必就出自南方人之手,它们更像是时间的杰作——群山寂静,而长昼漫漫,正如那些在洞穴里燃烧的篝火旁边诞生的壁画和舞蹈,这一凿一凿,雕出的不只是缠绵的花瓣,还有一颗颗寂寞而柔软的心。当暮色降临,收工下山之前,他们会聚集在一起,品评各自的作品,谁的手艺精,谁的构图巧,谁又独创了一个新花样……时间因而不再坚硬如铁,浩荡的山风也不复冷清,要不然,人该拿自己怎么办呢?
人生如旅,大半波澜不惊。只在某些幸运的时刻,人才会与迎面而来的惊喜遭逢。而我的惊喜就是这一座荒凉的长城。不是每一座古老的建筑都会留下建造者的体温和心跳。隔着数百年的时空,我的手指触摸到他们一遍遍摩挲过的花朵,触摸到他们的影子和指纹。那些几百年前被一块块垒叠起来的青砖,业已被风雨蚀出深深的孔洞,蜂巢一般,仿佛随时可能被山风吹奏,发出啸音和蜂鸣。
如果不是被这些射口四周的雕花所吸引,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这些小小的奥妙——真正的射口并非墙体上一个个简单的方形小洞,而是,它的四条边框从墙的内侧向外侧倾斜延展。因为唯有这样,射出的箭镞才能拥有最大的攻击直径,同时也把被敌方武器击中的可能性降到最低。再想一想那些由现代人“修复”的古城墙,不知有多少这样的细节,被永远掩藏和忽略。
冥冥中一定有山神佑我,足足三四个小时之后,我们从山上下来,在一座农家院里小憩。踏上一块菜畦边缘,我的右脚忽然一崴,连着鞋底的“人”字尖端应声断裂——不早也不晚,这一只坏掉的鞋子,它刚好让我感激,它刚好让我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