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

2017-10-28 20:07韩一嘉
山西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老陆老路

老逯,湖南人,姓逯,名“亓甫”。最初,老逯介绍自己的时候,大家猜不出“逯”字后面的两个字是什么。“陆基湖?”最后,翻遍了《说文解字》,也找不出“哥”与“一”反切在一起的那个“基”。

老逯看着大家低声讨论,便拿起一根粉笔,掰掉头儿,右手向上抻了抻,在黑板上干干净净写了三个字:逯亓甫。字体潇洒,是下过工夫的。坐下的人心想,前两个字念啥?想来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老逯也就微微而自信地一笑,这更让大家觉得此人不简单。

老逯是红三代,据说他爷爷十几岁的时候就参加过长征。某年春晚节目组找他爷爷,当着全国人民的面儿说两句老骥伏枥壮怀激烈的话。本来他爷爷在县里默默无闻,这下倒好,省里文件下到市里全力督办,市里责成县里完成任务。县长那时刚上任,一拍桌子:有这么个宝贝怎么没人重视!那几日,凡是登门拜访的领导,都由秘书扛着两袋面,一进屋,就放在玄关。

老头儿年轻的时候,每天看到的都是敌人狰狞的脸。不成想,如今这每日堆满笑容,迎来送往,嘴巴还是遭不住。某天早晨,中了风。县长秘书跟医生讲,这得抓紧治疗,这嘴可是要上春晚的!临了临了,春晚还是没去成。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全家人吃着“慰问面”包成的饺子,看春晚的那个位置由另一位来自大山深处的老英雄替代。老逯他爷爷看着热泪盈眶的老英雄也热泪盈眶起来,点着头,好像在回想喜庆祥和的太平岁月来之不易。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哭了起来。那时,还在上小学的老逯指着爷爷说,嘴,嘴好了!

也是有着老头儿这层关系,老逯才从电机厂分配到我们学校。因为之前当了五年电工,会看比较复杂的说明书和图纸,尤其徒手能画电路图,疏落有致,干干净净(板书就在那个时候练出来的),分配到学校,就做了物理老师。

到学校工作,第一件事,是职业教育。因为像老逯这样的“转业”老师太多,学校不得不重视。上来就派教务主任严格区分什么是上课该讲的,什么是不该讲的。教务主任老林的叔叔是右派,1979年才平反,右派的侄儿这个身份让他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所以,他语重心长地说,学生读书也就这几年,你们和同事才是一辈子,要团结,要友爱。那阵子不时兴讲“和谐”,但大家都明白什么意思。

老逯问,如果有意见了该向谁提呢?老林说,跟上级领导讲。老逯接着问,那对领导有意见呢?老林知道老逯有点儿背景,便佯装语塞,做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样子,说,大忠,你参加工作也六七年了,你给小逯讲讲。

年级副主任大忠看在眼中,听在耳里,早就想给这小子一个下马威。他把烟一掐,谁都不看,嘶溜了一声,说,看把你能的,还能对校长有啥看法?

老逯急了,说,我一些些那个意思都没有,初来乍到,不得啥都问清楚?说着,两手摊着,好像要把胸腹剖开,让大家看看有没有非议。

大忠轻“哼”一声,说,哟呵,啥都问清楚,那是爱迪生,你是爱迪生啊!

老逯说,你这话说的,爱迪生那也是人,是人就想进步,不问清楚怎么进步。

大忠敲了敲桌子,说,你要注意,这里是学校,不是什么都能问。

老逯说,学校是崇德求知的地方,不让问,你让我去哪儿问?

大忠急了,说,你以前是学十万个为什么的?啥都想问!

老逯瞪着眼睛说,我以前学电工的。

从此,大忠和老逯算是有了矛盾。

这次交锋,大忠落了下风。究其原因,是在开会,说话不能带个“屌”字,气势出不来。大忠平时教数学,数学不讲“屌”,只讲图表。反而是私下里,多少图表多少“屌”,“屌”就成了他所有的情感表达。你指着教学楼,问一句,这是折桂楼?他会说,这是折屌楼。说明大忠在生气。出去吃饭,一碗饸饹一口蒜,他擦把汗,会说,是这个屌味儿!说明大忠很舒坦。北方的冬天燒煤球,挨家挨户看本事,有的一天烧三块,有的一天烧四块。大忠回回四块半,怎么也省不下那一块,怄气一脚踢在煤炉上,说,我肏你个屌。说明大忠很硬朗。

老逯知道了,挤兑说,别看大忠教数学,骨子里还想当个生物老师。大家认为老逯说得对,但碍于大忠是年级副主任,也不好笑他嘴里满天飞的身体零件儿。

有一阵,老逯迷上了抽卷烟,办公桌上就常放一叠卷烟纸。每次抽一张,铺在桌上,因为烟丝压得密实,需要轻轻地磕出来,窝起两头往中间拢。拇指捻着中指,卷成卷,封口时在舌头尖儿过一遍,这样卷出来的烟通常是锥形。老逯叼在嘴上,划着火柴,眯着左眼点火,身体往后一倾,感觉像吸了口大烟。

大忠不反对在办公室抽烟,反对的是老逯卷烟。论公,卷烟易燃,办公室那么多作业,着起火来拦不住;论私,说白了,就是看不惯,你一个电工出身的人,还学人家卷烟。别人问,那电工应该抽啥?大忠说,抽个屌。

大忠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平时没事就爱给年轻人讲他小时候挑大粪的故事。挑粪得先掏粪,掏粪不难,用长把的勺子舀到桶里,然后担到空地上去晒。一晒三四天,成了粪干。大家就用铁杵捣,碎成沫子,就扬在庄稼地里当肥料。大忠胳膊粗,手劲儿大,肩膀头的肉又厚,做事又认真,所以每次掏粪挑粪晒粪都由他来做。一个关于“粪”的故事,大忠能讲出津津乐道的滋味。临了,问大家,你们知道粪捣碎了是什么样。大家摇头。大忠看一眼老逯,说,差不多就是卷烟用的烟丝样儿。

两个人嘴上斗一斗还好,麻烦的是互相找麻烦。用老林的话说,这种“安全隐患”,你不给他找事情,他就给你找事情。大忠回到家,细细思考这句话里面的“政治斗争学”。老逯呢,有事没事就给学校打报告,说地板太滑,师生容易摔倒;墙头的玻璃渣子不够密,总有学生翻墙逃课;操场的草比人都高了,兔子是一窝一窝往外冒。这些报告也不能说是给大忠找麻烦,只是最后的问题摊派下来,还是汇总到大忠这里。有一次,老逯把大忠堵在厕所说,厕所的灯太亮,学生总躲在里面看小说。大忠抬头看看那25瓦的灯,叹了口气说,看书总归是好事。就要往外走。老逯拦着说,那也得看是啥书,而且一看就是一晚上,第二天全是睡觉的。大忠用手按住他的话头,插了一句:有本事你每天去拉闸。老逯说,我是一个老师,为了学校发展,我有提案的权利,没有解决问题的义务。大忠扑嗤笑出了声,说,看把你能的,你以为你是人大代表。说着就走了。老逯嚷嚷道:老林让我有问题直接向你反映,有个屁用,还是得向上面打报告。大忠扭过头,大声吼道:告个屌,你除了打报告,还会干屌啥!老逯没接茬,回身进了厕所,一赌气,把灯泡给砸了。两个站在黑暗里,谁也没说话。endprint

自此,老逯调往了学生处,每天把学生的信息往登记册上抄。抄了两个月,又调往后勤,大锅饭不会做,小灶拿不出手,搬了两个月菜篮子,最终调往了总务处。别人说,老逯你可以啊,总务处都是坐办公室。老逯一反常态说,坐个屌,干活儿的就我一个。原来,那地方总管学校水电器材的维护和修理,老逯过去算重操旧业。学校说,这是专业人士,物尽其用。想到这儿,大家嘴上惋惜,心里又觉得便宜了老逯。

得闲的时候,大忠看着老逯的位置,空空荡荡,心里也不是滋味:人怎么说下去就下去了呢?老林时不时开导大忠,说,骂人不用屌,杀人不用刀,这就是政治。从此,大忠的嘴里干干净净。

那天的会一直开到傍晚,大忠急冲冲跑进厕所,不知怎么的,总也抖落不尽。干站在那里,盯着翠黄翠黄的尿碱发呆。这时,一个黑影也晃了进来,径直走到小便池的最里面。大忠没看清是谁,心想,都是同事,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佯装活动颈椎,往那边一看,那轮廓太熟了,就是老逯。

大忠把裤腰勒紧,曲着眼望着那被老逯砸了的灯泡,想找个话题,顿了顿说,哎呀,厕所太黑了,没认出你来,最近挺忙吧。

老逯哆嗦了一下,叹了口气,抖了抖裆,说,还好还好,我待会儿就修,待会儿就修。

这时候,突然吹起一阵穿堂风。那挂在窗户上的蛛网涨足了劲儿,吊在里面的小蛾子扑棱扑棱发出声响。两腿之间凉飕飕的,不只是温度。借着月光,大忠和老逯都望着那蛛网。他们同时想到,那蛾子,该是挣不脱了。

入冬

一入冬,天地大冷。老鹿家接连发生了三件大事。

头一件,楼道的水管给冻爆了。按理说这水管都应该修在墙里,但老鹿住的那一栋,是前苏联给盖的老式建筑,方方正正,平平整整。五六十年过去了,水管老化得再也不能用。跨世纪后,老鹿所在的汽修厂体制改革,革到私人手里,便无人管理。直到有一次,老鹿家停水三天,楼上楼下终于熬不住,请来了管道公司。老鹿心想,撤换墙里的水管吧,成本太高。楼上楼下一商量,挨家挨户打个洞,水管就挂在了外面。管道公司说,这个怕是要冻裂,最好裹上隔热棉。老鹿一摆手说,不着急,这不还没入伏嘛,温水也挺好。这事儿一搁,就给忘了。腊月一过,楼道的水管先是结冰,后是膨胀,最后在一个凌晨给爆了。老鹿早晨一出门,白气还没哈出去又给吸了回来。哎呀呵,明晃晃的一层冰敷在地上,封住了楼门。从此,进出便成了个技术活儿。

第二件,老鹿的“下水管”也漏了。早先老鹿检查身体的时候,前列腺还真没出现过任何问题。但五十岁一过,这病像开春的嫩芽,起先只是起夜频繁了些,不太起眼,谁知惊蛰一过,便噗噗飒飒来了。心尖儿像是长了一小撮咸苔藓,刺痒无比又不是滋味。老伴儿知道了,便买了十斤南瓜子。老鹿信中医,有空没空就装两兜,房前屋后全是南瓜子的皮儿。每天这么吃南瓜子,“滴漏”的问题没见好,倒惹得大便干燥,患上了便秘。老鹿终于还是扛不住,跑了趟医院。医生说,便秘好治,尿路感染还要取个样。老鹿的脑袋“嗡”地一声,说,尿路感染?医生的食指和中指夹着根圆珠笔,在纸上边敲边说:这尿路感染嘛,分很多种,有的是免疫力下降,有的嘛……停下笔,斜乜着眼看着老鹿说,是不是出去耍了?老鹿疑惑地看着医生,说,耍?耍啥。医生整个身子往后一靠说,最近有没性生活?老鹿的“嗡”还没走,脸又红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竟然要回答这个,微弱地摇了摇头。医生又压下身子,在纸上写着什么,说,彻底好了之后就不要有了。说着,把纸递给老鹿,接着说:瓜子可以吃,总量控制,每天十颗吧,至于尿路感染,先来十盒红霉素,一天三次,每次四颗。老鹿捏着药方准备出门,又退回来说,医生,这病一般得多久才能好?医生撇了撇嘴说,快了一周,慢了三四个月吧。从此,老鹿的左口袋是南瓜子,右口袋是红霉素。

第三件,金子死了。不是说金子不能死,也不是说金子死的不是时候,而是说金子死的那一晚,老鹿低着头看坐便器,不知何去何从。照老鹿的话说,“金的”是一个智力永远停留在五岁的小伙儿。在晋东南的方言里,“子”常读作“的”,入派三声那是学术界的事儿,老百姓口里,还保留着短促而俏皮的“金的”。要说谁身边没有以“金”作为姓名的人,那很少见。所以,一有人说,金的杀人了。头一句反问往往是“哪个金的”。是霍家沟的金的,还是史家庄的金的,还是梅辉坡的金的。独有一个老鹿楼下住的“金的”,介绍的时候只需要说“就那个谁都认识的金的”,大家便知道了。金的本来姓木,单名一个赫,金的是他小名。老北大有个著名作家叫金克木,名从五行相克里得来,所以金的从小就被自己克。起初,父母还觉着金的长大就好了,可眼瞅着渐渐长大,还是不通人事,便打消了一切顾虑,放手让他在这天地间玩耍。

天气好的时候,金的总是披着厂里拾来的灰色工作服,穿上一條磨得发白的军裤,趿拉着凉鞋,在院子里站着,有时发呆,有时傻笑,有时叫骂。有一次,他在街上闲逛,看到一辆大奔停了下来,便过去敲车玻璃。敲玻璃本来没什么,他可能觉着不干净,哈着气用袖子擦,擦完了往里面看。车里的人大声鸣笛,见金的无动于衷,又破口大骂。金的扭了扭脑袋,也跟着高声对骂。车上就下来俩人,架着他摔到地上,一顿胖揍。等警察来了,人也跑了。警察问,你有事没?金的盘坐地上,擦了擦鼻血,双手合十,大声说,西天取经多折磨,心有疑惑问我佛。警察说,你家在哪儿,还能回去吗?金的闭着眼说,金梭银梭时光如梭,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警察说,你能先起来吗?金的说,蛤蟆皮,烂兮兮,一脚一个娘希匹。警察没办法,拉着金的就起身,谁知道他一脸惊恐,趴在地上哭了起来。这件事之后,金的有两个变化,一是听到汽车鸣笛,便毫无来由地叫骂,二是看到警车,便抱着脑袋往回跑。金的骂人,不分时间,不分地点,不分场合,沙哑如撕布,嚎吼若哭丧。一叫起来,十里八乡都要震上一震。邻里街坊听着闹心,但看着他也可怜,当着面儿只能躲着走,背地里骂两句街。

俗话说风吹草长,金的智力赶不上别人,但身体的发育却没落下一步。浓眉大眼,鼻毛溢出,两边一排黑扎扎的胡子,远远望去,像一个久居山林的伐木工人。与此相伴的,是行为变得更加怪异。金的开始常常做春梦了,对象是谁,无从得知。梦里醒来,耷拉着脑袋,吸溜吸溜地笑。到了白天,除了叫骂汽车,显著的变化就是开始关注女人。数伏的时候,有穿短裙的女人走过,金的总会直勾勾看着,手上还做着奇怪的动作。人家知道他怎么回事,便瞅上一眼,最多吐口唾沫,便跑了。endprint

老鹿就住在金的楼上,像所有离退休人员一样,喜欢趴在窗口看热闹。得地利之先,居高打望:金的出门,老鹿倒一杯茶;金的骂车,老鹿嘘溜嘘溜喝一口茶;金的看女人被吐唾沫,老鹿也跟着吐一嘴茶沫子。老鹿既不出去打门球,也不出去跳广场舞,一心一意守着个家,因为上厕所方便。至少,空呆呆站在那里,没有人觉得他奇怪。

转眼到了冬天,一下雪,女人少了,车也少了。金的就站在院子里,下一身白毛,给冻感冒了也不回去。老鹿照常趴在窗台,看金的一人杵在雪地里,好不无聊。便从窗沿抠下雪块,握成指甲盖儿大小。瞅准了,扔在了金的头上。老鹿赶忙缩头,压低了身子,耐不住颤抖着笑。金的摸了摸,发现不是鸟屎,想着也不会是鸟屎,大冬天的,吃都吃不饱,哪儿还有东西可拉。歪着脖子,盯着家属楼看,雪片落满了睫毛又融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老鹿缩着脑袋,感觉风头已过,就一点点露出脑袋。眼睛刚够看到金的,发现金的也在看自己,猛地又把脑袋缩了回去。心想,完蛋,被发现了。正盘算着怎么跟金的打声招呼,化解危机,否则按他那个一根筋,这事儿算是没完。刚要再次露头,一个雪球,“啪”的砸到了老鹿家的窗户上。老鹿一急,挑着眉毛就往下看。这一看不要紧,那金的正往手里握着的那个雪球上面吐唾沫。老鹿的嗓子眼儿一阵恶心,眼睛瞟了窗户一眼,被砸的地方还有星星点点的泡沫,不是唾沫是什么。神儿还没回过来,第二个雪球又飞了过来,直接砸进老鹿家里。

老鹿站直了,本想说,你他妈再扔一个试试!转念一想,跟个傻子说这句,搞不好还以为是命令。大声说,嘿!(先一声呵止)再怼我下去揍你啊!

金的嘴里的活儿停了,但手里的活儿没停。这雪球是越捏越大,就快成一个冰疙瘩。

老鹿背上发紧,心想,没事招惹个他干啥。但还是佯装远望,手指着虚空缥缈的雪说,我叫警察来啦!

这招还真灵,金的一听,“呜”地拔腿就跑了。

老鹿心里一宽,这也算智取了。

这雪,一下就是一整夜。凌晨四点,老鹿的小腹感觉像有人拽着一团点燃的毛线球跑圈,又烧又痒又烦躁。翻个身,起夜“滴漏”,扶着墙发呆的时候,听到一声清脆的“啪”,接着一阵像是铁铲扎进沙土的声音。老鹿没在意,以为房檐上的积雪太厚,掉了下来。可他睡得实在太糊涂了,楼房哪儿来的房檐?

转天起来,老鹿哈着白气,准备晨跑。发现楼道的水管裂了,那铁铲扎进沙土的声音,是碎冰碴子撒了一地。也就是这天早晨,老鹿才知道,昨天金子跑回楼道的时候,一脚踏空,脑袋磕在了台阶上,捂着血窟窿就躺在床上,不声不响地死了。

老鹿扶着墙,盯着坐便器。老鹿知道,这年冬天,发生了三件大事,往细了想,其实是一件事。

退休

老陆在五十岁的时候,终于退休了。这个“终于”,是我师傅的意思。我师傅说,老陆这辈子,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向来看不上老陆,每每谈到他都带着股语文老师特有的酸劲儿。有一次我师傅喝多了,用五个字概括了与老陆共事的感受:算盘打得好。我听这话有弦外之音,可师傅总也不谈背后的故事,摆摆手说,相处时间还长,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老陆个儿不高,也谈不上矮。小方脸,小圆眼,看人的时候滴溜转,说话的时候斜乜着。整个五官,往中间凑,不仔细看,还算周正。路上见到他,总是仰着个脑袋挺着个肚,脖颈后面的槽头肉层层往外鼓。垂下去的俩胳膊,手背朝前,手心冲后,走起路来,两肩晃动,加上腰间挂着一串钥匙,像只丁零当啷的拨浪鼓。我见过他刚参加工作时候的照片,还没这么流里流气。头发也比现在多,下巴也比现在翘,眼神奕奕又不自信。我师傅说,可能是身边站着当时的年级主任。包括我师傅在内,几位资深的老教师,都是老陆的晚辈。但老陆也不是一开始就在这个学校,据说他以前在甘肃某中学当什么副主任,“铺平垫稳”想去掉“副”字,遭人家“暗算”,差点儿连教职都去掉了。好在手腕灵活,又争来一个“人才引进”的名额,“挤”到我们学校来。这一节故事,都是老陆自己讲的,所以加了引号。我师傅听了,撇撇嘴:哼,他说的也能信?

刚进单位的时候,我们对老陆的印象还不错。主要是他记性好,大会上介绍过一遍的年轻人,他都能记得住。事后还会热情主动地打招呼,遇着男的大声喊:哟,鹿晗老师!遇着女的就惊呼:呀,安吉拉北鼻老师!你想,初来乍到,就有人关注,年轻人不得趋之若鹜?遇到问题,就爱找老陆。老陆更多的时候是跟我们嘻嘻哈哈,少部分会谈点儿教育教学。找得多了,我们就发现,老陆骨子里其实多的是不屑和淡漠,他并不想在我们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有时候,某个话题引起了老陆的兴趣,他也会忍不住敲打我们几句:傻逼了吧,不是我说你们……然而他的世故又会马上让他意识到不能再说下去。我作为旁观的年轻人,对这种昙花一现的情绪波动非常敏感,但随后的偃旗息鼓又让人沮丧。

老陆嗜烟,平时烟不离手。我们年轻人遇到他,也会抖着烟盒敬一根。他看着烟不好,就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来,说,来,抽这个。我们也跟着沾光。他最喜欢的是海洋烟,在甘肃很流行。他说这烟的味道没法儿比:抽一口,闻到了大海的味道;抽两口,听到了大海的呼啸。抽三口呢?我们追着问。烧了你小子的狗指头。听他说这么玄乎,也没见他抽过一次。

老陆说,他最大的理想就是能早点儿退休。以他的资历,退休后进个辅导班,比现在挣得多。他说,年轻时候不怕穷,到老了才发现穷可怕。我们抽着他的烟,吐着他的气儿,肯定帮扶着说,陆哥。对,单位里,甭管多老,都叫哥。陆哥,你还年轻着咧!老陆说,俗话说,尿尿尿湿鞋(老陆读作孩),咳嗽崩出屎,老了就是老了。说着拍了拍腿。原来,老陆年轻的时候在云南当知青,满身大汗往山下走。走到上风口,人味儿就引来了野猪。横冲过来,老陆踉跄倒地,野猪从一旁蹿过去,整根牙就戳进了树根里。拔牙的工夫,老陆还想着用锄头给那么一下子。他一个人甘肃人哪儿知道,野猪见到松树就往上蹭,蹭了松油就在地上滚,久了皮就硬了,子弹都打不穿。老陆那一锄头下去,野猪急了,把他逼得跳了山沟。腿断了,又续上,到老了才发现,落下了病根儿。老陆和野猪自此有了不共戴天之仇,借了杆猎枪,天天上山去雪耻。没成想,野猪被隔壁大队的给宰了。他连夜赶过去,嚷嚷着要磨牙吮血,可到那儿已是第二天清早。好说歹说,人家给了他一碗野猪丸子汤。三下五除二,丸子就剩一颗,他舍不得吃,就含在嘴里吮,吞咽着口水来解馋。路上,黑丸子吮成了酥丸子,等回到自己大隊,酥丸子已经吮成了一口白泥。人家问他,你吃的啥?他说,野猪肉!说着用舌头顶出来让人家看。人家说,咦,你个龟孙儿,含着口草木灰恶心人!老陆急着解释,整坨泥就咽了下去,没味儿不要紧,老陆吃草木灰的事一连传了好几个山头好几个村组好几个大队。我师傅说,老陆这辈子,就是含着颗丸子。endprint

就这样,老陆一直盼望着退休。盼得全校所有人都知道了,包括领导。这人的心劲儿一没,做事儿就闲散松软起来。一闲散松软,工作自然做不好。老陆就这样被家长投诉了。投诉的材料说多也不多,说严重倒也没什么。无非是迟到早退,晚自习不来,作业批改不勤快。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叫老陆,老陆常年和不安分的年轻人谈话,还从来没找比自己年纪大的人聊过。他让老陆坐,老陆就坐,他把材料推给老陆看,老陆也就拾起来端详。末了,俩人都不说话。老陆笑哈哈地说,老陆啊,站好最后一班岗。老陆呢,抻着,只搭了一句茬儿:常在河边走,哪儿能不湿鞋。回去后,老陆变本加厉,每到晚自习,就约着我师傅到职工活动室打台球。校长循着声音找到他们班,骡鸣马叫,无人看管。可能怎么样?老板凳的屁股和凳子长在一起,挪坑让贤没那么容易。也是巧,转眼就是教师资格评估,老陆虚报了几年,学校那边眼一闭,就让他退休去了。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们都替老陆高兴。可他收拾东西的时候,脸上却总绷着,一点儿高兴的意思也没有。我师傅试探地说,老陆,这回可以出去挣大钱了。他没搭话,给我师傅递了根儿烟,挨着点着,长吸了一口才说:车是下了,钱也能挣,但这走得总不得劲儿。我师傅说,得了便宜还卖乖。便不再说话。大家七手八脚帮老陆收拾东西。我瞅着老陆桌上放着一本书落满了灰,就顺手抄起来要翻。老陆接过来,拍了拍封皮,说,这可是本好书啊,郭沫若编的地图集,上下两册花了二十块钱,那可是我半个月工资。说完啧啧了两声,就把书放到箱子里。抬头看我,发现自己说的和做的有些那个了。指着桌上的地球仪,说,那个……这个地球仪不错,谁要?

老陆的资历毕竟很老,年级还是为他开了欢送会。那天人挺多,老陆的徒弟奉上教鞭,象征着老陆过去的荣耀。那时我们才知道,原来老陆也有徒弟,但从没听他讲过。老陆代表学校做出重要讲话,激动处,撒开稿子说:一个校长一个领导是很容易当的,一个班主任一个科任老师却是几万人中选不出一个啊;我们每天面对的就是老师,给老师们的工作提供便利,可老师们每天面对的却是千家万户的孩子,那是学校发展的重心,社会稳定的基石,国家强盛的希望。伴着煽情的音乐,男老师拿出手机嚓嚓嚓拍照,女老师激动得只顾着哭。男老师拍完就发朋友圈,女老师哭完,揉揉鼻子又恢复了正常。老陆上台跟大家告别时,拉拉杂杂说了很多,但我们听着,那不像告别,像客气,客气地只剩下走个形式。

老陆说,怎么也得借着这个机会让大家聚一下。我师傅说,现在查这么严,被举报了咋办。老陆说,哎呀,说这些,也该着我最后请大家吃一回了。那一晚,大家分头走,在城东头的火锅店集合。吃到酣处,老陆端着杯敬了一圈儿酒。轮到我师傅时,我师傅说,陆哥,我就这最后一杯了,明儿还要守早自习。老陆拍着我师傅的肩膀说,对对对,我一走,你就是资历最老的了,一定要站好每一班岗。说着,踅摸老陆,可老陆早就离场了。

老陆到底还是走了。在城市的另一头找了家辅导班,每天四节课,每节课一个小时。老陆讲课没问题,麻烦的是天天早起挤公交,来回就得三小时。偶尔路上碰到他,就说,陆哥,买辆车吧。老陆说,哎,人老啦,坐公交最踏实。确实,他比上班的时候颓了不少,脑袋不仰了,眼睛也灰涩了,腰间那串钥匙也软塌塌地响。我师傅说,这人老先老腿,脚底下就开始不利索。我们看老陆那腿也有点儿圈。老陆说,年轻的时候踢足球,外八字成形喽。

半年后的冬天,芜城从来没下过那么大的雪,街上那些法国梧桐哪儿见过这架势,噼里啪啦压断了枝。白天融成冰沫子的路,到了晚上,全结成块儿,车灯一照,晶莹四射。这可难为了老陆。终于,上公交车的那一下,老陆一脚踩了空,整张脸拍到了地上,接着就住进了医院。

我师傅组织大家去看老陆,花也送了,水果也买了,慰问离退休人员的相片也照了。只记得老陆一个劲儿地讲:妈哟,寒假可是辅导班来钱儿最快的时候哟!

相亲

那年冬天,煤气泄漏,救活了老路,老伴儿却先走一步。

老路那年整五十,头发黑,顶上密,一看就是肾气足。掐着指头算一算,还有五年,才到退休的时限。老路想找严会计算一下退休后还能领多少钱。严会计瞪大了眼睛,说,老路,现在通货膨胀这么厉害,算了也是白算。老路说,咦咦咦,瞧你说的,咋能是白算,起码我也能知道自己退休的时候,损失了多少钱不是。严会计撇撇嘴,开始算。老路敲着桌子说,你可得算仔细点儿,我就指着这点儿钱养老了。严会计算了两道,说,每个月能领六千多,不到七千。

掐头去尾,这六千块钱够一个人干什么?老路心里嘀咕着。每周一只烤鸭,估计还能续得上。平时爱喝口小酒,估计要节制了。孩子在读研究生,虽说学费都靠奖学金,但保不齐有个时令,需要点儿钱顶上去。老王勸他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想那个!

老王是老路的朋友,这朋友处得像老伴儿。老路的老伴儿走得早,老王的老伴儿走得晚,一有个风吹草动,他俩就爱出来合计。合计的时候少,解馋的时候多,一有时间,俩人就喜欢在门口吃个小饭馆。两瓶啤酒,一碟猪头肉,一袋煮毛豆,一碗醋泡花生米,有时候,老王还会叫一个大拌菜。老路说,是不是太养生了?老王说,你懂个锤子,《道德经》上说,为腹不为目,交心要吃素。老路说,为啥?老王说,只听过酒肉朋友,哪儿听过酒菜朋友。老路笑了。老王就喜欢他这一点,不是懂幽默,而是能把话听下去。

老路也爱听老王吹牛,用老路的话说,那叫“拉呱”。“拉呱”完了,老路还会点一碗面。这面,必须要吃手擀面。老路说,这家店的面,“醒”得好,吃起来没有疙瘩。那笊篱在汤里一抄,盛到海碗里,海碗有猪骨熬制的老汤,入得了味儿,面吃起来也滑嫩。老路每次都自己端过来,像捧着个宝贝。那手隆成一撮,撒点儿芫荽,葱丝儿,辣椒。筷子那么一搅,碗底的菠菜就翻出了红根儿,辣椒的油花儿全靠到碗边儿。老王说,听我的,你倒点儿醋。老路一筷子下去,抻起面,吹了吹说,别,这件事我可不能听你的。撑开嘴一口就吃了下去。那热气突突冒上来,老路的额头浮出一层薄薄的汗。老王说,你一个河南人,来山西吃个面倒是怪香。endprint

也不是面香,是老路不能一个人吃饭,他觉着恓惶。老王家养了一只橘猫串串,黄白相间,慵懒无比。老路想着,有猫就有了由头。得空的时候,就去老王家,嘴里说是逗猫,其实还是想找个人吃饭。老路每次去,都在路上买个鱼头鱼肠什么的,一进门就拾掇进盘子里喂猫吃。老王看见,先是踢猫一脚,“就他妈这会儿机灵”,然后骂老路几句,“嘴都被你给养刁了”。那猫“喵呜”一声,挪个地儿继续吃,老路和老王就坐在沙发上认真看。这时候他们不说话,不是没话,是这个时候不需要说话。那猫抻直了脖子把鱼吃得“吧唧”响,老王和老路相视一笑。鱼吃完了,猫就跳到老路腿上,左磨磨,右蹭蹭。老路给它挠头,它就抱着老路的手指头舔。老路闻闻手指头,一股子窜鼻的鱼腥味儿。午饭的时候,老王只会焖大米,老路也就炒两个小菜。那猫就在阳台端坐着,定定地看着玻璃外面的风吹草动,有那么几个瞬间想跳起来,尾巴都直了,还是悻悻地窝着,好像一个念头,没有逮住。偶尔也洗脸,舔一下爪子搓一下脸。老王说,你那么喜欢,送你得了。老路说,这拉屎拉尿,我可伺候不了。老王说,哪儿用你伺候,人家拉屎撒尿完了知道自己找土盖上。老路说,你可拉倒吧,我家在三楼,这猫养不了。

其实老王明白,送猫,也是想给老路找个伴儿。可老路有这个心思吗?

说起来,老路的恓惶是自找的。一不爱打牌,浪费时间,二不爱跳舞,认为低俗,更别说退休前应该培养的什么遛鸟、门球、花花草草了。老王说,你去练气功吧,人民公园有个大师在教摆手功,好多老太太在那儿学。俩人就往公园走,远远看见许多人围着一个圈,就走过去看看。原来是有个河南人在卖老鼠药,光卖老鼠药还招不来这么多人,这人嘴上也不闲着,念白似的来了一大段词儿:

同志们,听俺说,

老鼠的危害实在多,

上你的炕,爬你的床,

咬坏了你的“的确良”,

冬咬棉,夏咬单,五火六月咬汗衫,

咬棉裤,拉棉袄,弄的满屋尽虼蚤。

老王听不太懂,就问老路,他在唱啥。老路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圆粘子。老王说,啥?老路说,说说唱唱,招揽生意。老王说,这是个好办法嘿。老路说开了,给老王讲河南人文地理奇闻异事。老王说,唱的这个打小就有了?老路说,你别不信。说着,念叨着:

老鼠牙,赛钢铡,冬铡单,夏铡棉,二八月里铡铺毯,

吃你豆,吃你麦,还吃你的红薯干儿,

光吃心儿,不吃边儿,剩下都是眼镜圈儿。

老王听了乐得前仰后合。卖药的听了说,老乡,没有你这么抄老乡后路的。老王使了个眼色,赶紧拉着老路离开。路上,老王说,老路啊,没想到你也是多才多艺。老路说,你看你,也没给我个机会施展。老王说,给我施展有个屁用。老路叹口气,说,没意思,一个人过这么久了,闷。话赶话,老王听出来老路的意思。那天,公园没人练功,据说是因为教摆手功那个大师卖假药,被抓了。

老王回去后,发动亲朋好友给老路张罗。你托街道办,我托居委会,最后在血站找到一个合适的。女方大同人,今年五十一,离婚没孩子。独居一个八十平方米的小屋,在血站也是登记注册的工作。最重要的是,听说老路退休金可以领到六千多,而且家里没别人,特别愿意谈谈。老王对这事儿很上心,因为是他具体联系的。老路呢?低着个头,抠着指甲说,五十一?老王说,女大一,抱金鸡!老路没吱声,说,属龙?老王说,龙盘兔,必定富!老路说,姓“于”?老王说,姓“于”咋啦?老路说,我姓路,她姓于,这鱼和路一碰面,不是鱼上岸,就是路被淹,不吉利。老王一拍桌子,说,封建迷信害死你,你就说愿不愿意。老路耸着脑袋说,怎么可能不愿意。

约好时间,约好地点,老王做介绍人。两方相识后,就打算去公园走走。老王看着他俩远去的背影,心里又羡慕,又嫉妒,还有点儿失落,嘴上一直念叨:好呀!好呀!

两个人谈了没几天,就向老王申请结婚了。老王当时就拍着大腿说,结了婚可不能忘了我家的猫,那嘴除了鱼什么都不吃了!老路一个劲儿地点头:行行行,每周鱼肠鱼肚少不了!

俩人搬到一起的时候,也没叫什么人。老王送了一台加湿器,严会计送了一台压面机。临了,四个人坐在小饭馆庆祝。吃着开心,老路又点了一碗面。老王说,老路就爱吃个面。那顿饭,老路已经不记得说了啥,就像小时候剥包谷,唰唰的颗粒往下掉,端着簸箕一抖,那玉米须就飞了起来,留下的就是日子。

不到一个月,老王去找老路。老路一开门,皱巴得像晒干的核桃皮。老王一问,笑岔了气。原来新老伴儿知道老王爱吃面,但雁北的做法不一样,煮下去软,吃起来硬。老路那个肠胃消化不了,天天便秘,每次上厕所都很难拉得出来。久而久之,上厕所成了吃面之后的第二件大事。老路每次半個小时,一天要蹲两三次。老路说,挤也要把它挤出来。“扑通”,老伴儿在门外听得真切,心里更急切,问,成功了?老路说,一点点。每次出来,满脸大汗,圈着个腿,像夹着个鱼缸,步伐又重,还别扭。这时,老伴儿都要扶着,因为腿麻。老王说,你要多喝水。老路摆摆手,指了指下面说,可别提了,前列腺还出了点儿问题,拉是拉不出来,尿是一个劲儿的尿不完。老王说,你看,这《本草纲目》上说,万物共生,万物皆是降物,病不难治,难治在命。老路有点儿不耐烦说,你说了个啥?老王说,哎,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老路拧巴起脸说,你说这些虚头巴脑的,我也没强求啊!老路说完,发现自己说的有些那个了,便不再说话。老王发现,就这么一个可说话的人,怎么也变得听不进去话了。自此,老王再也没去过老路家。

每年冬天,都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个年初,一个年根儿。老王喜欢年根儿那一个,因为热闹,到处都是置办年货的人。也就是在这么热闹的冬天,老天爷硬是憋着一场雪都没下,鼻孔里全是血丝儿。也就是在这个冬天,老路的老伴儿煤气中毒,走了。老王听说了,眨巴着眼,说,还是命硬。

韩一嘉,生于1989年冬,山西长治人。太原师范学院毕业,后考入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硕士研究生。曾发表诗歌、散文、小说若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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