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我第一次住院。36床。旁边还有34床、35床。
护士每次来输液都要喊床号和名字。34床叫吴江。这名字听着很耳熟。我在脑海里百度着,终于想起,上世纪九十年代局里的副局长在花村驻队,曾邀局里几个人到村主任家喝酒,村主任就叫吴江,中等个儿,寸头,微黑,微胖,很壮实,声如洪钟,豪爽。莫非是他?一攀谈,果然。他患脑梗塞已住了几天。陪伴他的是老伴和女婿。儿女呢?原来,两个儿子都是博士,老大学的是桥梁设计,现公派留学在美国,国家每年给三十多万。老二学的是麻醉,现在北京協和医院。我不由惊叹,一家出两个博士得不多呀!吴江有些自豪地说,河南某医学院附属医院给他(老二)一套别墅、年薪二十五万都不来。我说吴江,你的健康有保证了,有老二为你保驾护航。老伴却叹了口气,学问越高越指望不着啊,有个病有个灾的儿子都不在身边。女婿接了一句,在身边的都是俺这些没材料的。老伴说,女婿和闺女办了个养猪场,他爹一病,女婿就开车接送他(吴江),闺女在家招呼猪场,都忙得跟啥样。我说,你就等着享福吧,以后让儿子接你们老两口到北京、美国住些天。可吴江和老伴都说,哪也没有家好。
每天到中午,吴江的液就输完了,他和老伴坐上女婿的车跑二十里地,到镇上一家饭馆吃午饭,说那儿的饭好吃。然后再跑十来里回家。他管着一条水渠,谁家浇地还要收谁家的费呢。第二天八点前,吴江和老伴女婿又准时来到病房,如此重复着。
2
一天,和吴江同村的、也在医院照料病人的一位村民来看吴江,相互问候了病情,又聊着新农合怎么怎么好,可不尽人意的是,不住院不报销,住院还要五百起步,有的药还不报。想去外地大医院看,县医院一般都不让转诊,和信访一样,不让往上跑,非让在基层解决。当然,县医院和信访的不同之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病人都往外跑,县医院吃啥?可是县医院技术低,治不了大病,这不是误人性命吗!就是县医院能治的病,病人也想去大医院,对县医院都有不信任感,谁都相信大医院的技术肯定比县医院高超。我不禁想起表妹,乳房上有个疙瘩,县医院的医生竟摸不出来。后来到只有三四十里路程的三级甲等医院豫北医专检查,乳腺癌。表妹不愿在连疙瘩都摸不出来的县医院做手术,想去相距百里的专业医院——安阳市肿瘤医院,可县医院就是不让转诊。表妹哭着找到我,我凭着自己的关系,才帮她办了转诊手续。她是县城失地的农民,上有公公婆婆,下有两个上大学的孩子,靠临时卖菜为生,她能有多少钱?虽说越是等级高的医院报销比例越少,但为了活命,多扔几个钱也要去大医院,甚至不报销也要去。有啥比命还重要呢?
那位村民还说,120拉来的病人在急诊检查的费用都不报销,说是没住院。我说,没检查咋住院?检查后紧接着办住院手续还不中?村民说,不中。村民对吴江说,我找了医院的熟人,才把急诊检查的钱转到了住院费里。我虽是职工医保,同样是住院前的急诊检查费不报。一听村民这样说,忙让妻去找医院的老同学。老同学打了两个电话,搞定。
医改,还得继续改,彻底改到全民免费医疗,没有任何条条框框限制去心仪的医院治疗就好了。
3
吴江十天后出院了。34床换了一位叫严美玉的88岁的老妪。本来男女分着病房,因病人多,走廊里也支起了临时病床,只好男女混住了。
老妪也是脑梗。儿媳去她家,叫她却不吭声,发呆。儿媳吓坏了,忙喊来家人,拨打了120。
我发现她认字。我是看到她拿着药瓶念上面的字发现的。我想,88岁的老妪能认字,绝非是出身于贫家。果然,与她闲聊时,她说娘家是县城东街的,过去也是殷实户。几岁时她就上了私塾,上女子中学时,日本小鬼子来了,逃难,家道衰落,她的青春梦想从此破灭了。她嫁到了乡下,成了地道的农村女人。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跑货车出租,二儿子在一家社区幼儿园做饭。老大的话不多,性情平和。老二相反,话多,性情也急躁。看老娘输了两天液嘴唇又哆嗦了,便大发脾气,嚷嚷不在这看了,治不好病还添病哩,去“医专”!“医专”是豫北人多年来习惯的老叫法,因过去是某医学专科学校的附属医院,所以简称“医专”。豫北人凡是在基层医院(包括有的市级医院)治疗效果不好的,大都首选转诊医专。
老二说到做到,雷厉风行,也不管医院同意不同意,即刻抱起老娘,奔“医专”而去。
4
35床是位81岁的老翁,腰不弯,背不驼,看上去挺硬朗。他是上街买肉时感觉头晕来医院的。CT一检查,有些轻度脑梗,就住院了。
他每天早上八点前自驾老年车来输液,有时儿子老三陪同前来,到病床前最多说几句话就走了,留下老人一人输液。刚开始大儿子来过一次,留下些钱随即走人,再没见来过。老翁说,老大前些年在郑州搞期货,赔了,从此一蹶不振。老二和老三都做生意,都忙得很。三个儿媳也都忙得很吗?怎么谁都没来医院陪护一次?怎么谁都没来医院看一眼?难道是老翁的病轻,不值得一看?一个人输大半天液,还要上厕所,眼跟前有个人招呼不是好些吗?毕竟是81岁的老人了,一个人举着液体瓶上厕所,万一有个闪失……
老翁和吴江一样,输完液就走。有时老三来接,老三如不来,老翁就独自走了。老翁家住县城南门街,距医院有七八里,不算很远,但比原来医院在县城中心时远多了。前两年医院和县四大班子及一些行政机关一起搬迁到了远离县城的郊外,县城居民看病倒不如原来方便了。
老翁输了一星期液,便出院了。
5
35床又换了一位老翁,黑黑的脸上散落着数颗老年斑,颧骨有些发红,看上去还有些精神。他一坐到病床上就问我多大啦?我说61岁。他立即感叹道,年轻啊!我87了。是啊,比起他,我确实又年轻了一个青春岁月,但是,也已告别了中年,步入了老年的行列。
医生带着一群实习的医护人员来到老人病床前询问病情,老人说,右脸发麻,右手右腿发软无力,右手甚至拿不牢东西。医生做了一番检查,判断为脑梗。endprint
老人比较健谈,从每天断断续续的聊天中,我大致已了解到了他几十年的风雨历程。
老人姓马名善思,出生于乡下大户人家。年轻时不安于家庭的优裕,跑出去参加了国军,后来又随刘邓大军南下,最后到四川,因有文化,被安排在区政府当秘书、文化教员。“反右”时,因为说了句“中国外交是不是软弱?香港咋收不回来?”而被打成右派,发配到山上劳动改造。因劳动强度大,条件恶劣,食不果腹,同去的一百五十多名右派或病死或自杀。或许是因为老马有文化,能写个标语黑板报什么的,生活条件要稍好于其他右派,没有死于非命。死的只剩五十多人时,老马终于忍无可忍,偷偷给在浙江当军官的内弟和在西安军分区当司令员的七哥写信,诉说了自己的遭遇。这信还真管用,七哥立即动用自己的权力,派直升机到老马劳动改造的山上空投饼干、大米等食品。右派们见天上突然掉饼干,一个个大喜过望,近似疯狂地抢吃起来。劳改场负责人了解了空投的真相后,这才知道老马上面有人。于是,让老马结束了在此地的劳动改造,转回河南老家继续劳动改造。
回到河南老家,各方面条件都比四川好了许多。因为有文化,村里让他当了会计。二十年后,邓小平同志平反冤假错案时,四川来信说摘掉了他的右派帽子,让他回去工作。拿着这封不同寻常的信,他的手颤抖着,他的心颤抖着,他的浑身都颤抖着!二十年啊!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人生有几次青春!唯一的一次青春就这样被残废了!他哭了整整一夜,有苦涩的泪,也有喜不自胜的泪。天亮后,他决定不再回去,就留在本县工作。县委组织部征求他的意见,想去哪个单位。他说听从组织安排。当时县里正建化肥厂,需要人手,就这,他到了化肥厂,后来又调到造纸厂,直至退休。他的档案中记载的参加工作时间是1949年10月30日,与离休规定的时间整整差了一个月。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差,退休工资就比离休工资少了一半,医药费也不像离休那样全报,各种待遇都差远了。老马说,还有差几天不够离休的,比他还要亏。就这就中。只要健健康康活着,比啥都强。
老马倒也知足。
6
老马有一个儿子四个闺女,每天轮流在老马床前侍候。
儿女们都有侍候老人的经验。几年前,他们的母亲瘫痪在床,细心的儿子将轮流值班的任务、注意事项贴在母亲床头,谁负责给母亲洗头,谁负责洗脚,谁负责擦身,几点吃药,吃什么药,等等,写得一清二楚。母亲瘫痪了五年,儿女们一个个累得精疲力尽,直到把母亲安稳送走。如今轮到父亲,儿子一如既往,将吃药的注意事项贴在了父亲床头。轮流值班表没贴,都是凭自觉,各自根据自己的时间,姊妹几个再协商安排。但重担还是在儿子身上。父亲一住院,患心脏病的大闺女也随之住院了。大女婿偏瘫,能顾住自己就不错了,更别说来照顾老丈人了。二闺女腰腿疼输液,还有养猪场。三闺女年轻时就有精神病,现又有高血压心脏病。四闺女家在市里,来一趟不容易。尽管如此,大家还都是尽量克服困难,来父亲病床前尽尽孝心。大闺女来不了,就让儿子顶替。二闺女不输液了,就来值上一夜。三闺女晚上值不了,就白天来,或者也让儿子晚上顶替。四闺女离得远,隔三差五来值一次。
值班最多、几乎每天都来病床前给父亲洗脸、喂饭、洗脚的还是儿子。儿子排行最小,但也是50岁的人了,头发已花白。上世纪80年代,他在县委县政府招待所工作,随着招待所改制拍卖下岗。如今一个人干了三份工作,既当保安,又开校车,又开出租。儿子话不多,如一头老黄牛,默默耕耘着一个大大的“孝”字。
值夜班是最累人的。病房里三张病床,一天到晚都是嘈杂的,想睡个好觉是很难的。老人夜尿多,你刚要睡着,他要尿尿,拿了夜壶倒了尿,躺到临时地铺上刚迷糊,他又咳嗽又要吐痰,打发他吐了痰,不一会又要尿尿……如此反复。老马四个儿女加上媳妇、孙子、外孙(两个)共八个人,谁值夜班都是一夜难眠,第二天早上都是张嘴打哈欠。
我不禁想,现在已经到了独生子女照顾四个老人的时候,别说四个老人同时躺到病床上,就是一个老人躺到病床上,也够他们受的。假如有两个三个躺到病床上,他们将如何应对?同时,他们还要照顾自己的儿女,还要筹措看病的费用,还要考虑工作、饭碗……别说这些,打120去医院,用担架往车上抬,人手少了就不行。120只有一个司机、一个医生、一个护士,就是司机、医生帮助抬(小护士也抬不了),也需要有两个强壮的家属。前些年我曾和妹妹还有120两个人抬过父母,四个人抬都感到非常吃力。这次我住院,独生儿子打电话叫来有些力气的姑姑,和他妈还有120的人一起,才把我抬上120的。他姑姑如果住得远怎么办?
7
老马的四闺女比弟弟大一岁,虽说五十一了,却依然风韵犹存,皮肤白皙,双眼皮儿,一头秀发仿佛一道黑色瀑布,顺溜地直泄至带毛领的猩红色羊绒短大衣的凹腰儿处,下身着黑色超短裙、黑色美体紧身裤,略盖住膝盖的长筒靴,套着两条修长的美腿。
她和三个姐姐一样,原来都在县化肥厂或造纸厂工作,只是她在厂里不景气的时候,调到了当时还算景气的石油公司,但最终也在企业改制的浪潮中下岗,与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殊途同归。不同的是,她比三个姐姐都漂亮,也正是她的漂亮,石油公司的经理看中了她,让在市里某银行上班的儿子娶了她。尽管后来大气候所迫下了岗,但她的生活条件还是优越于三个姐姐和弟弟,每天打打麻将,给老公做做饭,不用像三个姐姐和弟弟那样如鸡似的去刨食。虽说每月只领一千多块的退休金,与行政事业單位退休的相差一半,但她出手很大方,只要每次回家看父亲,她都是大包小包买一堆。去三个姐姐家也同样,姐姐和孩子们无人不夸她。她性格爽朗,还是个开心果,她到哪里,哪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我想,这是她的本性,也与她有个好老公有关。假如找个疲于打工的农民工,她的本性不仅会受到压抑,她的生活也将是另一番境况。
她隔三差五来医院一次,却不能乘电梯,一乘就头晕。只好拎着装满炒花生、山楂片、核桃、各种小点心的大包小包爬楼梯,从一楼爬到十四楼,买饭时还要爬上爬下。endprint
一天半夜,正熟睡的我被她略高的说话声吵醒了,原来,她坐在父亲的病床边正和父亲对话,因父亲耳背,助听器效果也不好,所以她的音调高了些。父亲说不想出院,一出院就没人照顾他了,在这每天有人喂饭、有人侍候、有人看望,觉得很好。出院后,几个闺女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事,谁能顾上每天去看他?儿子忙着上班,闺女有自己的儿子儿媳和孙女,哪顾得上侍候他?四闺女说,能做三顿饭就不错了。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她感受到了老父亲的孤独、无助。
8
这天晚上大约十来点钟,四闺女来时带来一位四方大脸的男人,除了四闺女拎的大包小包,男人还送上了一个花篮。男人可能喝了酒,很健談,嗓门粗大地对老马说,要保重身体,活一百岁没问题。说着掏出“软中华”和打火机,被四闺女制止了。我以为是她老公。
第二天和四闺女聊天,聊到昨天晚上那个男人,她说他是搞房地产的,身家上亿,因有求于她老公而认识的。昨晚在一块吃饭,说起父亲住院,他非要过来看看,非要买那么多东西。别看他现在当老板了,过去也吃了不少苦,给人家扛水泥,一袋五毛钱,跟人家当保镖,拿刀刺透过小腿。也开过小饭馆。真正发了还是买了一块地,低价买,高价卖,一下子赚了几十万。她说的简单,这幕后的交易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9
34床的严美玉老太太走后,又来了一位小脑出血的老关。他本来在10床,可是同病房有个病老头,一天到晚不停地骂侍候他的老伴,吵得彻夜难眠。老关的老伴多次提出换房,34床走后,就调了过来。
老关光头,70岁。这下三个病床的病人分别为60后、70后、80后。
老关家住县城北关,退休于鹤煤一矿,从他壮实的体格不难想象出他当年头顶矿灯挖掘光明的样子。
他曾患脑出血住过一次院,一直服着药。这天他正在房上剥玉米,突然头晕。老伴忙打120,又让邻居们帮忙,好不容易才把他从房上抬下来。闺女早已出嫁,儿子前晌刚去内蒙古打工,如没有邻居们帮忙,老关连120都上不去。上次也是,儿子前脚走,老关后脚病倒在地,真是不凑巧。内蒙古千里迢迢,为了省车费,不影响儿子打工挣钱,老关两次住院都瞒着儿子,由老伴和闺女、儿媳三人轮换着侍候。
老关输了七八天液,仍头晕不能起床。老伴白天值班,看液体、喂饭、接尿、搀扶上厕所。儿媳在一家超市上班,请了假,负责做饭送饭。晚饭后,在一家旅社上班的闺女来接替母亲,或在父亲病床前打地铺,或睡在走廊里有空闲的加床上。每天夜里总要起来几次,看父亲睡得咋样,尿不尿。清晨5点半,准时端来热水,为父亲洗脸、擦身或刮胡子。闺女或老伴为他做这些时,老关就哭,是感动?还是恨自己摊上了这么个病?还是兼而有之?每逢这时,闺女和老伴就劝他想开些,放心养病。像哄小孩似的。
闺女等母亲来送饭后,再去上班。50岁的人了,家里还有丈夫公公婆婆和孩子,就这样马不停蹄地一天天跑着。
10
病房里的气氛很融洽,很和谐。没事时互相聊天,拉家常,吃饭时互相礼让,吃水果或零食时硬塞给对方,液体快完时互相提醒,哪位陪护者如一时不在,就及时代替递上尿壶、倒尿,宛如一个大家庭。
出院时,我们都留了对方的手机号、微信,但谁也不曾再联系。
韩峰,现供职于河南省鹤壁市淇县县委宣传部,鹤壁市作协顾问,淇县作协名誉主席。著有散文集《旅途不寂寞》 《情感涟漪》 《韩峰小小说集》《韩峰剧作选》,电影剧本《许穆夫人》等作品,部分作品入选各种选本并获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