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立泉
你说,只要有水
你便年年美丽给我看
你说,只要有风
你便能舞醉了我
为了黑嘴鸥如期的约会
你站成黄河口最动人的情节
没有一种庄稼是不美丽的,而站在水中的稻子,更是美人中的美人。
水稻,是水做的。水做的水稻,就有水的骨肉,水的温柔。水里生水里长,水里谈情说爱,水里修身养性。是水,给了稻子独有的慧根和雅意。
稻子知道自己出身不俗,所以她也很爱惜自己。在所有庄稼里,稻子是标准的美不够,实际上也只有她有条件,拿整面水田做镜子,一天到晚扭来扭去地照自己。
十七岁前,在黄河口所有的庄稼里,我唯一没有耕种过的就是水稻了。别说耕种,见都没见过。但稻子又是如此重要。民以食为天,奶奶说,做官为宦,穿衣吃饭。吃,是活着的头等大事。现在我知道了,世界上有接近一半的人以稻米为食。米,在我们的生活中几乎无处不在,米饭、米粥、米饼、米线、米糕、米酒等等,与米有关的食物是如此多彩,让我们的生活丰饶有味。
从小我就奇怪,看着像茅草一样的一片植物,长长就能抽出让人惊喜不已的稻穗。
春天,野花淹没了河子西,在故乡,我找不到水稻的身影,草桥沟的水只能够浇灌麦子地。但有一幅画面,一想起来我这张丑脸上就泛起笑容:远远地,小芹穿着红上衣,头顶着一头野花,在我少年的高粱地里时隐时现。还有一幅画面,一想起我就百味杂陈,那就是小芹的纤纤素手端着个大碗,碗里是白莹莹的大米饭,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
平生第一次遇见大米,就是在小芹家里。可那次不仅没吃到大米,还挨了一顿胖揍。
那年几岁记不清了,反正是狗也嫌弃的年龄。那天我在小芹家一直玩到吃晚饭,我知道人家一掀锅,我就该回家了,从小娘就教我们,人穷不能志短,“候吃”是很没出息的表现。但我闻到了一种从来没闻到的香味,而且小芹用筷子挑起来的大米,它太白。粮食怎么可以这么白呢?这白白的粮食是小芹吃工资的爸爸从外地带回来的,那时只要是吃工资的,日子就比村里种地的强。现在,小芹碗里白莹莹的这种东西,在考验着我的气节,我盯着小芹的碗就是拔不动脚。小芹看了她娘一眼,没等她娘同意,就拿勺子给我舀饭,我眼直勾勾地看着,小芹特意从锅底舀了勺浆的,还差一勺碗就满了,这时有人从后拽住了我,一回头,娘不知啥时候已站到了我身后,笑着说咱回家吃饭。小芹娘说,嫂子,饭做了好多,让孩子喝碗再回去。娘说家里都做好了,不容置疑地揪着我的衣领子往外走,临出门,我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半碗米饭。
一出门我的左耳朵就被一把揪住了,直到进了家门还没松开,我感到耳朵快被扯下来了,火辣辣的疼。为了让我长记性,娘手里的擀面杖又在我屁股上量了一遍。
第二天早晨,小芹娘就端着一瓢子大米来了我家,在缺吃少穿的年月,两个家庭主妇之间经常互通有无。但那瓢大米我并没有吃到,后来求人办事时,家里待客用了。我深知吃粗粮的和吃大米白面的本就不属于一个阶层,我和小芹碗里的饭从小就是不一样的。大米水生水长,娇贵漂亮,大米的白,也像富贵人家的白嫩女子,对于像我这样的穷小子,诱惑虽大,却不易得。
小芹吃米,我吃高粱。小芹随着她爸爸转到了城里,我还在河子西鋤地。娘说你想吃上细粮,就得好好读书。我书读得不少,但我最关心的还是大米的前世今生。原先我以为北方人吃的稻子都是从南方运来的,只有南方才种稻子。南稻北粟,“大河以北宜麦粟,民有终生不尝稻者”(清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南方吃米,北方食面,地理不同,食性各异,而且我和许多北方人一样,吃米饭老是感觉不当饱。我印象里,白润的大米,养育了江南的阴柔之美,是粘在南方人舌尖上的寻亲暗号,是一方水土烙下的情感密码。
后来我才知道,出产稻米并不是南方的专利,而且北方产的大米更适合北方人的口味。毕业后我分配到了与老家仅一河之隔、距离几十公里的垦利,就在我从教的学校边上,竟看到了大片的稻田。这里生产的黄河口大米,汤清米白,特别好吃。想想,我可真够孤陋寡闻的。在黄河口,在胜利油田所处的东营,在林立的采油树中长出的一方方稻田,使这座城市一下子兼有了杏花春雨的柔美和骏马秋风的壮丽。
惊恐不安的风紧紧抓住1989年春天的小尾巴,旷野上,一切都蠢蠢欲动。
我任教的垦利镇中学除麦假和秋假外,还有一个插秧假。年轻的我正有劲没处使,和陈军老师正好利用这个假期开展家访,到过苍州屋子、羊栏子、盐窝几个村,直接下到田里,和学生一家一起干活,并平生第一次亲近了水稻,学会了插秧。
“栽禾看秧,娶亲看娘。”秧是一定要育好的。秧苗长成一拃长时,就准备插秧了。插秧前地要先洗碱。稻子的难能可贵之处是它不怕碱,玉米小麦望而却步的地方,它不怕。只要不是油碱场,能长芦苇、黄须菜的地方,只要有水,泡上几天,洗洗碱,插上秧苗,它照长不误,七八天后,它就会托出一片青翠给你看。
插秧时,为了秧垄插得直,水田里扯上一根根线,有民谣这样唱:“一根线,扯过河。河里三哥会插禾。栽一棵,望一棵,望得禾黄娶老婆。”靠着从小干农活锻炼出的老本儿,我很快就掌握了插秧的要领,学生家长很惊奇我活干得像模像样,我一边插秧,一边和学生家长交流学生的情况,还和学生复习起了翁卷的《乡村四月》:“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一位退休的民办老师还说起了布袋和尚的那首《插秧诗》: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他说这诗每句都一语双关,充满了“以退为进”的禅意,修行到了这个份上真让人拍手称奇了。
站在盐窝村的稻田里,陷在水稻温柔的重围中,我有一种在旱田劳作完全体会不到的快乐,插向天边的秧苗,凉飕飕的田泥,布谷鸟的叫声掠过天空,清越而沙美。我看到不远处游来一条泥鳅,小嘴拱一拱稻子的小腿肚子,一颗不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