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珍珠/著
在我的字典里,故乡,常常是缩小的,很多时候它仅仅是一条狭窄的街道,是母亲的山歌、父亲的渔网、奶奶的小脚、爷爷的书房。
1975年的冬天,在那个百废待兴的时代,一个女孩出生在桂西驮娘江畔的一条老街。她的哭声很微弱,她知道自己来得不适宜,家里已经有两个男孩,很难分得出多余的粮食给她。可是,她还是跌跌撞撞活了下来。瘦瘦小小,眼睛明亮。她跟街面的青石板学数学,跟灰墙上的彩绘学绘画,在小雕窗的光影里区别旭日和夕阳,并通过门前的河流了解力学的美感,动与静的相爱与宿仇。
老街,街头到街尾,一千米。这是我成长的路,很短,也很长。
小学三年级,黑瘦的语文老师让我们写作文《我的家乡》。我第一次感觉到“家乡”这个词,但我毕竟底子薄,没读过多少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满腔热爱被这个庞大而沉重的字眼吓住了,憋了很久,也只是哆哆嗦嗦写下“我爱我的家乡,爱我的小街,它很美,美得不得了,美得举世无双”这样幼稚的句子。
往南,沿河,左拐,一千米,老榕树下,是我读书的小学初中。往北,沿田,下走,一千米,就是我的家。再蹚河,走山,一千米,就是我家的水田山地。
我的世界,一千米。
清至民国年间,小镇作为县城,曾是滇黔桂大马帮过境之地,也是滇黔桂土特产货物商品的集散地,同时,又是烟土水路运输、扩散的通道,工商业、手工业繁荣,民居密集,风光一时。当时水路畅通,滇黔粤及桂客商云集驮娘江畔的立新街开铺设店,商铺林立。沿江设有五个码头,立新街算得上是贸易、政治中心。最热闹时,曾有日泊千艘船、夜秉万盏灯的壮景。后来因为陆路畅通、撤县立镇、集市搬迁,才衰败下来。
立新街原先叫太平街或河街,“文革”期间为了响应“新时代”的到来,改名为立新街一直沿用至今。不过,那是官方称谓,我们当地都叫它老街。
老街沿驮娘江岸铺开,东西走向,街头到街尾,长一千米,宽五米,街面以加工过的长条青石板铺就,被岁月打磨得油光锃亮。两排明清老房子夹街门对门、窗对窗,房与房之间紧密相连,呈现一种同仇敌忾又相互监督的同盟关系。只可惜,靠江的下排在1968年特大洪水中被冲毁,只剩上排。上排房子一律坐北朝南,临水面山。山,不算太高,极目还可以看到山外的天。
房子呢,一律飞檐画墙、花窗红门、一排三间的格局,二进,三进,甚至四进。以前,这条街是整个镇上最有权势和商贾之气的一条街,它们临街开了一个门、一个窗子,就成了铺面。转过堂屋,后面是活色生香的市井日子。终日靠着躺椅晒太阳的老人、惹是生非的小孩,还有一个忙碌而唠叨的家庭主妇。
现在,铺面都成了住宅,每进住一户人家,两家甚至几家共用大门与后门。正屋为堂,两侧厢房为卧,一侧两房。房高,用木板隔出一层阁楼,装五谷杂粮。四世同堂的人家还可以当卧房。穿过堂屋,天井是浅的,屋檐是高的,葡萄架是绿的。老街的江湖气息消散,市井生活一如既往,街头哀乐,街尾喜宴,生生死死,稻稗混杂,明月高,清风长。
这些建筑,都上了岁数,有着巨大的长条石基、石墩、石槛。细密的凿痕,精致的花纹,端庄,却又带着欲语还休的妩媚。有些房子,进式幽深,建筑精致。是官宦、官厅、大户人家甚至是外省会馆旧邸,带有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邸或乡绅的嘴脸,它们将等级垒进了一扇门一堵墙,那临了街的窗户就成了它们的脸面。普通人家的,原木窗户,不上色,直木条,简单。殷实大户的,用整条石块雕成梅花状的石窗,或者用十月木或樟木做窗户,漆上朱红,柱子有细细波浪线,窗沿刻着细长的花蔓,掺了点黄红颜料,显出大家闺秀的风致。
到了这个时候,每家的老木窗都灰尘斑斑,窗架子也掉了漆,半隐半现出朽旧的木色,窗内,幽幽暗,阳光,照进来不过一米。窗外,青碧的柚子树,叶子是新发的,花香浓郁,一阵风过来,柚子花,白莹莹,亮晶晶,飘落下来,闲闲散散,搭在路人肩头。
临街的房子外墙一律彩绘。也不知道古人到底用了什么材料,彩画百年不褪,线条栩栩如生。我家的画墙沿房子框出宽而长的白底,边框是藤条细花,内画着喜鹊花上闹春、仙人骑鹤、老叟对弈、童子侍茶、仕女竹下赏月。这些图案都是过往时光的收藏家,它们让那些时光,像一块块安静的金子,在青砖里幽幽泛光。
我家旁边的房子就是官宦旧府,入第一进后,在第二进前立着照壁,壁上一个身穿清朝官服头戴官翎的男人,应该是他们的先人立来以示尊仰先祖吧。绘描得太逼真,以至每个人进去一抬头都感觉到这个官员正盯着自己看,实在瘆得慌。邻居就用石灰把画像涂上,又不敢全部刷白,只遮盖了面部眼睛。这下好了,一进门抬头就看见一个没有脸的古代男人耸在那里,更吓人了。
一千米的老街笔直,一溜到底,不像另外两条街,有像毛细血管到处纵横的小巷弄。这么短的一条小街,当地人还以三个老码头为界划分为区域称呼,我家在街头,这片叫“下头”。街中叫“窄马庙”,意思是说北帝庙旁边这条上走的道窄得只能一匹马通过。街尾处于两河交汇,建筑群沿河道形成一个小的弧线,叫“照肠”,可能是说这段街面像肠子一样弯曲。古人的思维实在,取的名很有画面感。
三段街的小孩有地盘感,也有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为证明自己所在区域是最好的,在不需要联合对外的情况下总是内战不断。我们的武器是竹筒做成的竹枪,子弹是火柴果,一拉一推子弹就射出去。月朗星稀的时候以大水沟为界,就地鏖战。子弹完了就装臭水沟里的水,专射敌人的脸,到最后,每个人脸上身上湿淋淋的,都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污水,激烈而精彩的视感度,完全可以媲美任何一部战争影片。我与堂姐堂弟因为家里隔着大水沟,每次都成为阶级敌人,我们的头儿是一个很有智慧的胖子天才(他后来没能去当导演可惜了),善于把战争推向高潮,专门挑出亲戚或朋友对打,考验忠诚。当然,我们是很有立场的热血少年,对阶级敌人丝毫不心慈手软。这结果是:当晚战毕,有很多家鬼哭狼嚎。火柴果汁黑,沾到衣服很难洗,在那个凭布票的年代,扯一身衣裳是多么不容易,往往是老二捡老大穿剩的,老三捡老二的。所以,不管是威风凛凛的胜者还是灰溜溜之败寇,回到家,都免不了被母亲扒拉裤子一顿好打。我很少被打,也许是母亲觉得我平时还算勤快,也许是因为我读书好的缘故吧。
秋末冬初,男人在山上或是河里,女人在后屋厨房,白天酿酒,晚上做豆腐。
昼短人忙,街面及门户都静静的,唯有木瓜黄了枝头,麻雀飞。灶头间被窗外的桑树所辉映,漏进来温好、细碎的阳光。厨房里,都是酒香,水缸旁有小孩养在面盆里的泥鳅,噗叭噗叭动,竹席上满满一席大白饭,撒上细细的酒曲,女人用双手搓揉,揉成一团,又搓开饭团颗粒分开,微黄的酒曲全裹上去了,才抖散在竹席上。酿酒架子站在大锅上,腰勒着长长的黑布带,酒槽子里一线酒水往酒缸里滴,滴答、滴答、滴答……
赶早市的豆腐,要在夜里做。男人老人小孩都熄灯睡了,只有厨房亮着灯,微黄,女人把打好的豆浆倒到大锅里煮,灶里的金刚木叭叭直爆,豆浆转眼成了豆腐花,一瓢一瓢舀放在垫了纱布的四方木屉子里,水蒸气直冒。女人脱了棉衣,只剩紧身蓝花小衫,额上的齐刘海都被汗贴住。只听见她悠悠地嘘一声,木瓢将白嫩嫩的豆腐花掀一掀,抬眼望望窗外,日子好长。
盛夏农忙,男人女人都在田里,街面及门户静静的,柚子上了屋檐,青沉沉,鹁鸪叫。
到了晚上,乏累了一天的乡人夜饭后纷纷出来坐在门口,或在码头乘凉。小时候的夏夜,没有风扇空调,几乎每人手上都有一把镶了布边的芭蕉扇或蒲扇。
母亲勤快,大扫把扫过一轮,拿两桶水刷刷冲了门前青石街,干干净净,撑一盏墨水瓶改装的小煤油灯,边乘凉边做针线。我急匆匆写完作业,也搬来稻草凳坐在一旁,帮母亲打扇。萤火虫成群结队飞来飞去,闪闪烁烁掠过晒衣裳的晒竿边,又高高飞过屋瓦而去。母亲拿小红花的鞋面比对我的脚寸,比对过了,一面做,一面唱:“好呀时呀辰,今晚月亮圆,妹嘞出门去,辫子编三辫,好呀时呀辰……”邻家几个阿婶阿嫂也拢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山歌来。
男人们穿一条汗裤,上身光着,散坐在旁边阿婷家的石阶上,吧嗒吧嗒抽着水烟筒。大家说着闲话,无外乎田里稻子、山上芭蕉芋玉米收成,以及街面上的生意。
这时,上头的彭姑公摇着芭蕉扇,来蹭热闹。他一来,阿贵嫂嫂就站起来让出小板凳,说道:“姑公,今晚接着来段《牡丹亭》好不好?”彭姑公是个老秀才,识文断字,有一肚子的古史逸事,能说书,善唱戏。一听说彭姑公要开戏,各家石枕上纳凉的乡人纷纷围过来,阿贵嫂嫂回家抓了一把南瓜籽过来,母亲起身去厨房端来一瓢凉了的野板栗叶子茶,彭姑公润润嗓子,按惯例,先解说戏文,再开唱。当晚说到第十出《惊梦》,杜丽娘游园看到满园春色大好,思春梦会书生柳梦梅。
彭姑公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
彭姑公腔调深柔,硬是唱出花旦的情味来,大家放下针线、烟筒,不敢有半点声息。当听得“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则暗暗长叹一声,眼角渗出点点泪来。
夜深了,歌声止,人渐散去,众声寂。
我去拉窗帘,透过老窗,望见新月,好大的月色,白露潋滟,屋下,流水轻响。
我们当地的山歌叫上林调,悠长婉转,唱腔清亮,音韵俱足,《山海经》里说“歌咏志”,又说“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说的大抵也是这般歌唱了吧。
在我印象里,我周边的人几乎全是“创作型歌手”, 不仅老调唱得,随便什么事什么景都能信手拈来,编成小曲,唱得人心荡漾。
有客人,端起酒碗来两句“迎客歌”:“好呀时呀辰,贵客到我屋,大呀家心欢畅,可惜没好菜呀咯咧”;贺新房,也来个“高屋调”;嫁女了,磕了响头,凄凄婉婉来个“哭嫁歌”。上山砍柴,经常听见山梁这边飞出歌来:“阳春三月桃花开,哥嘞来放牛,看得眼花忘东西,不知妹妹是哪朵。”对面山坳飘出脆脆的女音:“啊……呀,妹嘞来砍柴,摘朵红花头上戴,对面阿哥看过来……”
每年的风流街,男女盛装出街。男的着军绿喇叭裤,扎朱红皮带,白衬衫,头上抹半斤猪油。女的靛蓝青西装裤,牡丹花布鞋,水红对襟布衫。河边田坝,处处是歌场。村与村对歌,街与街对歌。未婚男女对歌。边走边对,对上眼了,双双自行寻个草高隐蔽之处,对个高下。之后,男方家就拎一篮红纸糯米糕、一篮圆头米花托媒人上女方家问亲。媒人一进门就唱道喜歌:“好呀时呀辰,妹嘞漂亮像桃花,哥嘞想讨回家去,婶婶特来走一走……”
乡下人有乡下人的尺寸,男女对歌调笑是花开花落,那是自然,成家婚嫁的,也只是过过嘴瘾,所以也鲜有什么不好的听闻。
为了贴补家用,农闲时母亲就酿米酒卖。早上我们几个小孩还在做梦,她已经在酒房忙碌。母亲做事总喜欢哼山歌,柔柔的,轻轻的,睡梦中听着这小调,好像晴日溪山里水流花开。
可惜我当时年幼无知,读几本“稗书”,倒是端起酸架子来,不肯学,到后来想学,却没人教了。如今听到有人唱这“哥嘞”山歌,心里总是东西满满的,却说不出来。如同小时候每见太阳斜过半山,山上羊叫,桥上行人,桥下流水潺潺,有一种意境,心里只是怅然。
20世纪50年代,小镇撤县后需面对自己冷落颓废的命运,但它在两县交界点,国道线穿城而过,交通辐射云南、贵州,又是鱼米之乡,上百年的工商业、小手工业架子还在。收山货的特产铺子,卖“舶来品”的百货店,现炒现卖的小炒摊子,乌蓝的土布、轻薄的碎花的确良,皮鞋、老虎鞋、绣花鞋,一起搭着叫卖,铁匠、铜锡工匠、油漆工匠、木匠簟匠箍桶匠等,各在抡斧施凿、劈竹锯板、扯炉炽炭、熔铸锡皮等等,热闹得很。小乡村的生活,日子慢慢地过,仍是悠长,就像歌里唱的:“哥嘞心是酒碗大哟嘞,有妹有吃就是繁华。”
我小时候,每回圩日去大集市在父母的大排档帮忙,得了点打赏,到阿长冷饮店买根白冰棍,在阿芳婆小吃摊买个“盘灯”(油炸),然后在文化站租了本小人书,穿过七路八方山歌的吆喝声,边吃边看,从渡头回家,一里路黛瓦金河,日影青石板,好像脚下的地都是黄金铺的。
春分,霜散了。
每天清早去上学,长街黑暗无行人,卖生榨粉的小店冒着热气。路过刘瞎子的房子时,总能看见他坐在门口,静静的,像一幅老旧年画。
镇上有好几号瞎子,东街有李瞎子,老街有刘大瞎子、刘小瞎子。刘大瞎子和刘小瞎子不是父子,顶多算个远亲。刘大瞎子是个老头,他死了之后,人家就把刘小瞎子里边的“小”字去掉,叫他刘瞎子。
但凡瞎子,因为闭了明眼,似乎总能窥见一丁点的天机,所以很多瞎子都以算命为生,小地方是不兴盲人按摩这种行业的。李瞎子在供销社台阶旁边的旮旯角摆了一个红布摊子,摸骨算命。摊上顺带卖点香烟、瓜子、小人书、算命书还有一些小孩零嘴,他生意还凑合,能糊口,不至于吃白食。
有人问刘瞎子:你怎么不去摆摊算算命?他低着头老老实实说:我不会。
一伙人儿叹息,觉得刘瞎子不务正业,浪费天机了。
刘瞎子和我是一条街,我住街头,他住街中。细高个子,高颧骨,脸色苍白,衣服旧,但干净整齐,说话慢,细声细语,爱笑,一张嘴,嘴角就浮出温和的笑容。
刘瞎子父母去世早,留给他一座砖瓦老房和几亩田地,他有个哥(到底是亲哥还是堂哥搞不清楚)携了一家五口人从山里寨子搬来和他一起住。
我从小喜欢读书,“闲书”看多了,嚼不烂,捂在小脑瓜里,满脑子的江湖气性,性子愈发孤僻,少与人“唠巴”(闲聊),可我却喜欢有事没事去街尾晃悠。
因为刘瞎子的二胡。
镇上的壮戏渊源久远,独成一腔,在当地颇受欢迎。没有专门的戏班子,都是草班子,各村各寨自己拉队,农闲就练练节目,正月上演。但乐队八音坐台一年四季都有得忙,习俗礼繁,婚丧嫁娶免不了请八音坐台吹吹打打,乐队收入不错,所以学二胡的人不少。
刘瞎子的梦想是能靠二胡养活自己,也好有点声响陪着。他眼睛看不见,年过而立才学,拉得不算很好,但他肯学,半条街几乎天天听见他的二胡声,咿咿呀呀,在清晨曦光里,在夕阳余光里,总是岁月遥忆的调子。他家廊檐宽,石凳长,又对着码头,风最凉、视野好,他拉二胡,成了街面一景。只要他在,他家门前总是有人,闲话桑麻,评听二胡。
在那样的草莽环境,鲜有人不喜欢二胡,当然也只能喜欢二胡。这里的山太高太多,外面的钢琴、小提琴、吉他声音太柔、太细,飘到这深山还需要时间。
我经常去听刘瞎子拉二胡。因为他看不见,又不“唠巴”,基本上是你不说话他也不管你,我听得自在。一般是中午吃过午饭,又没到上学时间,就洗个脸净个手,去听刘瞎子的二胡。这时候大人都上工,小孩满街窜,他家门前没什么人。
过了日头,他坐在他家宽宽的廊檐下方形石礅上拉二胡,摇头晃脑,神情沉迷。我坐在另一侧,托着腮,半听不听,闷声不响。
平心而论,刘瞎子的二胡拉得很规整,但是,也许是因为太规矩了,灵气不足。
去多了,他会问:你是哪家妹仔?
我反问:你凭什么说我是妹仔?
他笑了,说:你说这话的声音可不就是妹仔吗?
我就知道他没表面看上去那么憨佬,我不说,他也不再追问,继续拉他的二胡。
拉累了,他会停下来,和我聊一聊,倒也不把我当小孩,像朋友一般闲聊。他问我有没有读过《水浒传》,我说读了个大概,他说他不喜欢水浒里的宋江,古板,固执,把好端端一帮水浒好汉搞没了。他讲了里边很多故事,是张评书平时所没讲到的或讲得不一样的,特别新鲜有趣。他还告诉我,光听脚步声,他能识出熟悉的人来。他大哥的脚步像牛犁田,重,慢;小侄女的脚步像小狗,很撒欢;侄子步子像没驯熟的马儿,野。
我忍不住问:那我呢?
他放下二胡,身子往前拱,双手弯着,在半空做出慢爬的动作,侧过脸问我,你猜这是什么东西走路?
我没好气,说道:我先问你呢,你还没回答我。
他好脾气地笑笑,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耐心地哄着:你再猜猜嘛,再猜几个。
我猜了两个都被否定,最后说是猫,他大笑起来,露出方正洁白的牙齿,说:对了哟,你走路轻轻地,踮着呢,可不是猫嘛。
有一次,他冷不丁侧着脑袋过来,问我:你闻到香气没?
我用力向四周抽抽鼻子,点点头。点完头才记起他看不见,赶紧应着,闻到了,是茉莉花香。
哦,原来这就是茉莉香呀,怪不得我闻得这味儿鼻熟呢。那花儿,小小朵的,想不到这么香,真是有劲呀。
我问他:你见过茉莉花长什么样?
他嘴角一弯,笑了,说:憨妹仔,我不仅见过,我以前还种过呢,只不过是离得久了气味模糊了。我又不是生下来就瞎的,也是十几岁得了眼病家里没钱治才瞎的,我也见过不少东西的……说到最后,他声音渐渐低沉下来,抿着嘴,不说了,只愣愣望着前方出神,两眼空洞,神情恍惚。左手紧紧搂着乌黑的二胡,右手抬起来,慢慢摸到眼睛,沿着眼眶,绕了右眼又到左眼,右眼再到左眼,一圈又一圈……
两人都不说话,河边的大榕树上蝉叫个没完没了,声嘶力竭。刘瞎子叹了一声,温和地说:你看你,眼目光明,手脚顺溜,上得起学,有父母依靠,好好读书,再大点就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美呀!再看看我,整个废人,虽说眼瞎心不瞎,可对付不了日子呀,学二胡吧,拉得不好,想挣口饭吃看来都难,有田有地也种不来,你说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我只觉得鼻子有点酸,站起身往外走,循着香气找了三个菜园子才找到茉莉花,几簇散落在墙角,开得热火朝天,小小白白的花像一张张笑脸,努力擎着。整条街的菜园子都没锁,我推门进去,小心选了一把藏在身后,拿回来塞到刘瞎子手中。
刘瞎子接过去,懵懵懂懂,吸了一口香,马上仿佛吃了还魂丹,整个人醒转过来。他把整张脸埋在小花丛里,轻轻地来回摩挲着,小心翼翼地吸气。许久,他才直起脸来,伸出瘦长的手,摸到我的头,轻轻拍了几下,沙哑地说:真是个好妹仔。
秋来,石榴熟了,刘瞎子学新曲。
不顺耳。我打断他。
为什么?他抬起头来认真看着我。这可是名曲《二泉映月》哦。
太哀了,听了伤胆,觉得人活着没什么盼头,都不想活了,所以不要听好了。
他浓眉下的深眼窝看着我,歪着头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嗯,你说得在理,日子本来就苦,再听这些伤肝伤肺的,没了精气神,日子可把人熬坏了,咱来点喜气的,好不好?可是,哪有乐曲子呀?
我家有呀!我兴奋地大叫起来。
一阵风跑回家,用衣服包着祖父的录音机夹在腋下赶回来,断了后脚带的白凉鞋在寂静的老街吧嗒吧嗒狂响。因为跑得太快,到刘瞎子跟前了,我还喘着气。
刘瞎子侧着耳朵,皱下眉头,说,那么急干吗,看你累的。
把录音机伸到刘瞎子眼前,一摁开关,欢快清脆的歌声像门前的驮娘江流淌开来。
《泉水叮咚》 《让我们荡起双桨》《军港之夜》《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全是当时最流行的歌曲。
刘瞎子问我:你最喜欢哪首?
我想起年轻的女音乐老师打着节拍唱《泉水叮咚》的样子,美目盼兮,夕阳照在她洁白的脸上,有种出尘的光芒。
我毫不犹豫答道:《泉水叮咚》。
刘瞎子咿呀试了一下音,说:这种歌的旋律太快,二胡不好拉,我得慢慢来。
整个中午,两人回到他家门槛,反复跟着录音机学歌,他侄女奉献了几张作业纸,我就趴在石礅上抄音符,一人占一个门墩,录音机放在中间的石门槛上。歌声像屋梁上的燕子,在这间房子扑着翅膀轻快地飞翔,从这头飞到那头,落在地上,又慢慢飞起。
门前的柚子树开得正欢,叶尖闪着莹莹的光,浓郁的果香让人恍惚,驮娘江静静的,云深雾绕,像生烟的翡翠。
没等刘瞎子练成《泉水叮咚》,我就升了学,去外面读书。外面的风果真新鲜,又热暖,倒使我的自闭症减轻不少。
放假回来也开始和同龄人疯玩,刘瞎子和他的二胡,旧腐的东西,挤不进吹了新风的眼,忘光了。
这样过了两年,如果不是那天在街上碰见他,我几乎都忘了他这号人了。
圩日,赶街的人多,我一贯不喜凑热闹,直到准备散市了才陪玩伴阿芳上街逛逛。我正在看卖山歌碟片的老头老太太对歌,阿芳扯扯我的衣袖,说:造孽哟,瞎子也来赶街,能看什么?能买个什么呀?
我扭头一看,一身土布黑衣的刘瞎子手搭在他侄子肩上,正小心翼翼左拐右转穿行在人群中。衣服是老式的密扣对襟唐装,宽飘飘,衬得刘瞎子更加形骨消瘦。
还戴墨镜,装哪路子的神呀?一个瞎子呗,我要是这样呀,连走路都让人带,还不如跳河算了。阿芳摇头晃脑嗤笑。
我推了阿芳一把,说:你不是要去买衣服吗?议论人家干吗?大鱼有大鱼活法,虾米有虾米生计,讲那么难听干吗?
阿芳挑眉,说:哟,生哪门子的气呀?又不是说你,再说了,他也不是你家亲戚哟。
我第一次觉得阿芳的尖嘴很难看,扭头就走。当晚,我特意散步到刘瞎子家,他不在门前,屋里也没有二胡声,我来回踱了两次,还是没进屋,转身走了。
阿武家老叔公过了,他家请了八音坐台开“仙路”,邻里街坊都去帮忙,我也过去洗碗。蹲久了脚麻,就挨着墙角找个小板凳坐下来。一看,大门口的八音坐台八人中竟然有刘瞎子,他一直想做到的事儿终于做到了。刘瞎子五个指尖贴着创可贴,嘴唇脱了皮,拉得很认真,琴音细腻、感情充沛,催人泪下,比以前好多了。
中场休息时,刘瞎子拢上琴弦,哆哆嗦嗦把二胡小心放在一边,抬起衣袖擦汗,他鬓边的白发明晃晃。只见他嘘了一口气,舔舔嘴唇,右手迟疑地往旁边慢慢摸索。我走过去,把他旁边小茶几上的茶碗塞到他手里,轻声地说:喝点水吧。停了一下,我又说,你拉得很好。周遭很吵闹,屋内此起彼伏的哭丧,屋外鱼鳞般层层叠叠的闲聊,我不晓得他是否听见我的声音,他接过去,瘦削的手抓碗有点抖,先是一愣,大拇指沾了水,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涨红着脸,连声说谢谢。
那边有人叫我,我正打算过去,刘瞎子温和地说,妹仔,那首曲子我学会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听听吧。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想到他看不见,连忙应一声。
中秋节放假在家,奉奶奶之命,送年糕粽子去小姑家。刚出她家大门,就听见丝丝缕缕的二胡声,走过去,果真是刘瞎子在拉二胡,那音乐我很熟悉,是《泉水叮咚》。我走到他跟前,还没出声,他已经合上弦,抬起头,温和地微笑着说:妹仔来了,我拉给你听哦。
他没问我为什么那么久不来。
我也没问他怎么还记得我的脚步。
他拉得很轻盈,认真一听,又觉得不乏金石之音。仿佛无数清澈的泉水在山间松林里跳跃、歌唱,呼朋引伴,汇成长河,充沛、勃发地奔流。
他拉完《泉水叮咚》,又拉了几首曲子,都是当时我告诉他的那几首喜欢的曲子。我从来没想到二胡能拉出这么欢快的曲子,应该说,这是我听到的他拉得最好的一次。
一听完我就要回去,刘瞎子送我下台阶。
这时已近傍晚,太阳垂在两山之间,江面上便金子一般滚动,岸边石头也如热铁般红起来。有鸟儿在水面上掠来掠去,叫声传得很远。对岸有人在拖长声音吼山歌,却不见影子,只觉声音慢慢小了。两人都凝了神“看”。许久,刘瞎子长叹一声,却什么也不说。
枫叶红了,大雁南飞。
家里人来学校看我,闲聊时,说起刘瞎子前段时间出门时摔了个跟头,没挺住,去世了。走得急,倒也没受多少罪。
秋分,霜降了。
日头好大。
我帮母亲从河边挑水上来浇园,没几担,已经汗流浃背。走到大榕树下,避避光,看见邻居的老队长李三直挺挺地孤坐在榕树下,手拢在袖管儿里,隔河望着对岸的草山,呆呆的。黑挂衫,精瘦,像一截干枯老树根。
我七岁时,觉得队长李三是镇上最威风的人物了。穿着一件发黄的白背心,军绿裤子,扎着裤脚,头发剪得短短,贴着头皮,几乎每根都竖起来,手里攥着五小队的工分簿,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落在人身上的眼神像镰刀,又薄又亮,锋利得很。他的手喜欢交叉放在腰后,腰杆挺得跟木桩似的,工分簿就在肥翘的屁股上抖啊抖,啪啪作响。只要听到石板街上那有节奏有韵律的“纸拍屁股”大家就晓得是李三队长来了,男人们要么拿着酒碗,热情地邀他,“队长,来两碗?”要么递过去水烟筒,“队长,来一口?”他一般不接,仰着下巴,斜着眼,撇撇嘴,摇头,迈着“李氏正步”走了。
他是山上的汉族,入赘到我们街,一个汉族人势单力薄,能在壮族聚集的地方,领导指挥一个小队,用张评书的话来说,这个人,要么有才,要么有鬼。
我与他老婆的远房侄女同年同月出生,都是同一个小队,那个女孩分得田,我不得。理由是:我是女孩,以后都是要嫁出去,加上我家人多,不能再给了。沉默寡言的父亲一听,急了,抡起锄头在田间追着他打,虽然没打着,但这事自然更加没戏了。后来还是母亲提了米酒和肥鸡,几次登门拜访。隔了整整一年,我才分得自己那份口粮田。
被挤掉的前前任黄老队长一说起他,总嗤的一声,“队长又怎样?还不是说家里三代贫农又会哄人选上的?他老家在高山,又走动少,谁也没到过,晓得是真贫还是假贫呢,反正不是靠真本事。”
我八岁时,生产队解散,包产到户,队长李三第一个下岗,重新选队长,没人举荐他当队长。
我记得李三笔挺笔挺的腰就是那年垮下来的。
我们两家是邻居,只隔一堵墙。一到晚上,他家就鸡飞狗跳,李三喜欢喝点小酒,喝了酒就以打骂老婆孩子为乐,母亲和他老婆的娘家人听不下,曾去劝架,他拦在门口不让进,大着舌头说:“有本事,你们就从老子身上踏、踏过去,老子在外面管不了人,在自家管教自己老婆崽子,你们还有意见?都他妈的狗眼看人低,欺负到家了,滚!”
他横了没多久,三个儿子很快如春笋拔节般长得牛高马大,护着老娘。他渐渐软下去,去外面找乐子。可惜他以前得势时太横,不得人心,现在落了势,还改不了嘴刺,根本没什么朋友,与邻里街坊一说话又喜欢拐到自己当年的“光荣事迹”,别人听着烦,都说他是“臭缸”。没多少人耐烦他,他扎哪一堆,哪堆儿就像黄蜂扎到蜜蜂窝哄地散光了。
不出一年,他那张寸发不乱、油光满面的弥勒脸塌了,颧骨突出,刀子似的眼睛凹下去,成了鼠窝子。
李三的大儿二儿成年后不愿意待在家,到别家入赘上门,只剩下他最不喜欢的小儿子在家娶妻生子。
我们两家新起的楼房挨着,在国道边。母亲常说,李三是糙了点,做事霸道,但骨子里还是好的。我家起房子时,地皮不够宽,台阶窄小,母亲试着去跟他说一说,他分文不收就给了近一米宽的地儿做台阶。
前些年中秋节,我们一大家子吃过晚饭上楼顶祭月,摆了满满一桌的糖果月饼,点了柚子灯,小孩满场跑,好不热闹。父亲刚出院不久,身子虚,没待多久,就要回房休息,我和小弟扶着父亲下来。父亲休息妥当后,我开了门,想看看别家是不是在门前赏月。刚一开门,就见李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他家门前,手里拿着烟,那只与他形影不离的老黄狗就卧在脚边。
我打招呼:“李叔,怎么不上去跟他们赏月呀?”他小儿子一家和他老婆还有好些个亲戚也在自家楼顶赏月,热闹得很,我们还隔着一米宽的空间用木板搭桥相互品尝对方的月饼呢。
李三叔瞥了我一眼,说:“他们又不叫我,干吗要去呀!”他的声音有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尖利,像锋利的刀片擦过耳边,让人直起鸡皮疙瘩。我正想着怎么搭话,他已经转头回去,不理会,一味看着自己的脚指动来动去,又用后脚跟去擦另一只脚的背,吐出一口烟,用手在腿上掸了掸。
小弟叫我回来,抱怨说:“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阿亮(李三的小儿子)和他是分家过。他老婆跟阿亮,他,”小弟努努嘴,“自己一个人过,以前打骂儿子太多了,合不来。”
我恍然大悟,忍不住扭头看他一眼,发现他伸出双手,托了几次,把脚边的老黄狗抱在怀里。老黄狗不知道主人要干吗, 挣扎了几下,他搂得更紧了,脸埋在狗的背上。老人老狗抱成一团,在路灯与月光下融为一个暗影。
国庆节带孩子回老家,夏末秋初,正是鸡屎果(野生番石榴)和野草莓、牛奶果等各种野果成熟的季节。我划了船,带儿子到对岸山上摘野果。沿着老马帮的青石路,树木茂盛青峰绵延,小孩高兴极了,一路蹦蹦跳跳,越走越深。我正忙着俯身摘路边红彤彤的野草莓,儿子扯我的衣角,说:“妈,你看,好多果呀,黄灿灿的。”我以为他说的是鸡屎果,直身一看,原来是果园,一片黄澄澄的柑橘,在阳光中,绿叶的映衬下,黄得发红、发亮,风吹过来,那沉甸甸的柑橘在绿叶的簇拥下,摇来摆去,像小孩儿在唱着欢乐的歌儿。
儿子盯得两眼发光,直咽口水,嚷着:“妈,我要吃柑果,妈,我们去看看有没有人在。”
拧不过儿子,我们走到路上方的果园门前,往里一瞅,一只黄狗在草棚前正虎视眈眈盯着我,一阵狂吠,好在有铁链绑着。
我大声喊道:“有人在吗?我们想买果。”
有个男声远远地应过来,一会儿,才看见一个身影从草棚旁边的果林钻出来,原来是李三,怪不得我见那只狗有点面熟。
李三过来给我开门,他身上的汗衫线头乱糟糟到处冒,衣角都卷了起来,前襟还破了几个洞,背上的汗浸出衣衫,头发已是一绺一绺的,一脸的灰土,只有眼睛和牙齿放光,嘴上也是一层土,干得起皱,他笑着说:“稀客呀,怪不得我今天听见喜鹊叫呢,你们娘俩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说来找野果的。
“草多病气大,小孩子细皮嫩肉的,不要逗留太久,容易生皮肤病,早点回去吧。”李三劝我。
我说:“嗯,准备了,买了果就回去。”我环顾整个果园,面积挺大的,少说也有几十亩,清一色金黄色的柑橘。
他带着我们母子一棵一棵地品尝鲜果,我边吃边和他聊,知道他开荒这个橘园有好几年了,方圆十里只有这个果园,平时除了出山要点油盐米醋什么的,大多时间他都待在山上。
我问道:“李叔,你老是一个人待在山上,不闷吗?”
现在大家的生活好多了,厨房用煤气灶,上山砍柴的人越来越少,夏季的山,最最繁荣似锦,又是最荒无人烟的。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不闷。我有伴的,你看。”他指了指老黄狗和周围的果树,“想说话,我就和它们说,说多少说什么,它们都乐意听,不会嫌我唠叨呢。”
他选摘了几个又大又红的柑果递给我和我儿子,又说:“反正我重活也做不了,闲着也是闲着,一个人在哪都是过,开这个果园,还能帮点小孩,不吃白饭,知足了。”
我看看他,还是很精瘦。但精神好多了,脸色没那么阴沉。
“这个果园,少说也一年挣个好几万呀,李叔,您太厉害了。”
说到果园,他两眼放光,一脸褐黑的褶皱舒展开来,像乌云被阳光吹散,连嘴角都不由弯起,讲起种果,一套一套的。
他种的柑橘,阳光足,肥料够,水分多,甘甜可口。在他的坚持下,我们母子几乎尝遍了近处每株果树的果实,吃得肚子滚圆。
称了十斤果,付了钱,我正准备走,他又扯了旁边的果树摘几个橘子往袋子里塞。
我拢紧袋口,推脱不要,说:“刚才光是尝,都免费吃好多个了,真不要了,还是留着卖吧。”
他还是笑眯眯,说:“邻里邻居的,吃几个果算什么?我是穷,但送几个果还是有的。”我望了望他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袋子由他放下去。
想翻口袋再看看有没有钱,他看穿我心思,直接说,再给钱,我就生气了哦。我只好作罢,轻笑一下和他挥手告别。
出了大门,我往后望了一眼,李三正站在草棚前,望着我们。
这时已近下午,太阳架在西南边的山头,青山苍翠,碧草连天,夕阳从松树的枝头直射美丽的果园,光芒万丈。光芒中心,站在破败草棚前的李三,像个模糊的小黑点。他的身后,是苍茫一片金黄金黄的蓬勃生机的果海。
这几年,李三渐渐老了,果园也老了,不出果了,改种玉米,李三搬回家住,神神叨叨,经常坐在门口自言自语。
有一晚,夜里十点多了,听见他们家大吵大闹,我们都出来看。原来是他和他的小儿子在门口吵架,导火线是他儿子在打骂孩子,他不让打骂,过来劝架,结果儿子不买账,新账旧账一起算,连他一起骂。他以前是耍横惯了的人,再怎么夹尾巴做人,也受不住自家儿子这样说自己,一时横起,想把儿子手中啼哭的宝贝孙子拉过来,结果被儿子推了一把,一屁股摔倒在地。儿子不理他,拖着孩子转身就走,砰的一声关上门。
李三歪坐在地上,瞪眼看着紧紧关闭的大门,双手支在膝上,一头白发,胡乱立着。路灯昏暗,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远处,又像是盯着极近的近处。
母亲问他要不要紧,他摇摇头。撑着地,扶着腰,慢慢起来,低着头,轻轻抻一抻衣衫,蹒跚走下台阶,回自己屋了,他身后的影子,细长细长。
前段时间我回家喝喜酒,看见他慢吞吞在路上走,一个人,一只老狗。
日头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