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的鸽子

2017-10-25 17:12陈美者��
上海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二嫂二哥鸽子

陈美者��

我二哥有个习惯,晨起后到旁边的厅堂站一站,再到走廊上远望。大概此时一家老小和牲畜都安静着,他能享受一番独处的静谧。乡村的清晨是美的,新长的绿油油的庄稼在晨光薄雾中摇曳,而当日光倾斜、村庄苏醒时,生计和尘烟袭来,我二哥的目光就不再那么清亮了。

特别是这一两年,邻居们种菜一般,在原本的耕地上盖起动辄三四层的新楼房。我二哥站在自家二楼的走廊上,已经看不了多远。周围均是玻璃窗贴砖反射着阳光的刺眼新楼,而那些叉着钢筋裸着红砖墙龇牙咧嘴的楼,也一样不容小觑。我二哥在厅堂站着,他总是望着墙上我父亲的照片,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父亲在世时,他们父子就没有多少话说,常常夹在各自媳妇的骂架中尴尬着。但我二哥一边抽着烟,一边给廊上的花浇水,这姿势远远瞄过去,竟是像极了父亲的。

我二嫂早摸准我二哥的脾气,不会在晨起的这段时间打扰他。她隐隐知道我二哥的心事,自己心里也多少怀有愧疚。我那温雅的父亲,大半生饱受“家不和事不兴”的折磨,临走放心不下这个家,没想到人一过世反而天下太平,原本强壮利落、喜欢大包大揽的母亲,成一气息绵软的孤苦老太,哪还有什么架可吵?

但这天,我二嫂在楼下的院子里,一边穿防晒衣、雨靴,一边抬头朝二楼嚷:“天天就会浇那些没用的花!你不看看人家,厝都起到你鼻尖了!”她马上就要出门了,正是海带收获的季节,她

被人家请去拉海带,早上七点到晚上六点,工钱是一天两百块。而我二哥,逢石矿没什么生意,他和他的那辆龙溪车已经在家闲了五六天。

“你说什么?!”我二哥声音不高,却显然动了怒,抓起一把还没被浇湿的花土,朝楼下我二嫂扔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他这般胡闹,我二嫂哭笑不得,骂了两句,又怕误了时间,抖了抖防晒帽上的土,撒腿跑了。村口的马路边早已停着一辆农用卡车,村里的妇人陆续赶来,大部分像我二嫂那样全副武装(她特别爱美,防晒帽是粉红小碎花的图案),但也有大大咧咧的,头发还散乱着,手上抓着帽子,嘴里叼着发绳,哼哧哼哧,一边跑来一边扣衣扣,大家笑翻,作势不让她上车,一个说老公舍不得放你还出啥工啊,一个说你该赚快活钱去。我二嫂也小声地笑。卡车司机则咧着嘴,“嘿嘿嘿”笑,一车的妇人说玩笑话,轮不到他插嘴,插嘴也没有她们厉害,只“突突突”发动了车子,把大家都拉到附近海边的滩涂上。又是酷热、劳累、嬉闹的一天。

我二哥等我二嫂走远走清静了,才放下浇花的水壶,回客厅泡起了茶,铁观音的清香顿时满室。他喜欢喝铁观音。我上次从福州回来时,送给他一盒包装精美的普洱,很认真跟他讲,胃不好的人,喝普洱比较好。他闻了闻,当着我的面,嫌弃说一股发霉味,将普洱茶饼取了出来,把铁观音茶叶装进去。精致的包装盒有幸被他一直留用着。来客人的时候,背着我,跟人家炫耀,这是我们家美者买的茶。

说客人,客人就来。我二哥的茶一泡好,“噔噔噔”就有人上楼了。楼下的门天一亮就开着,人来了,直接上二楼,敲个鸟门,顶多一边上楼梯一边随便喊“国松,国松……”

国松当然就是我二哥。听喊声他也不知来人是谁。反正只要我二哥闲在家,他的那些朋友总能嗅到味似的,一大早就摸过来,彼此无甚事,纯属瞎聊。我认不清我二哥的这些朋友,他们大多面色黝黑,衣着也黑灰,实在看不出年纪。我呢,终归是女子,也没好意思多打量那些大男人,刻意避开些才像话。但像话就不是我了。在福州,我每天打仗一般,早早将自己送进单位换一份口粮,对于二哥他们这样一大早坐在那泡茶闲扯,心里颇为讶异和嫉妒。出于好奇,我一边在走廊上掰着几道枯黄的铁树叶子,一边旁听他们聊天。这天,来的客人是同村的“金良仔”,小时和我哥各种胡闹,现在是一名泥瓦工、两个孩子的父亲。

我二哥看见金良仔倒意外,一边倒茶,一边打趣说最近家家盖房,活这么多你还跑来喝茶,喝的不是茶,喝的是钱。金良仔“滋啦”一下啜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钱要赚茶也要喝,我们又不是城里上班的,歇两天的自由还是有的。”这还没开始聊呢,就听得我差点在一旁抹眼泪。我二哥不管城里的事,而是认真地问起了他的困惑:“你说这两年怎么啦,怎么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房子?有些人家是出去外面赚钱的,但有些家的底细大家都知道的,哪来的钱盖房子呢?”“各有各的法子。知道你不会乱传,我就告诉你。你们家前面那个,一层的三百包水泥是赊的,盖二层时卖水泥的不肯了,就换一家赊,钢筋也是这样……”“这不是跟变魔术一样吗?硬变出来,最后不还得还?”我二哥笑得颇开心,既有获知秘密的快感,也有一种“这下在老婆面前可以交代了”的暗爽。金良仔继续披露:“先盖起来再说,几千几千块拆散了慢慢还,也总能还上的。把钱都吸在房子上,倒也硬逼出来一份家业。这其实没什么,城里人哪个买房没有按揭的?但也有厉害的,就桥头那家,那房子气派吧,五层,里面可是豪华装修啊。但那房子送我我都不会住。听说他们家有个女儿长得好,故意找外地的有钱人结婚,过个一年就离婚,都离了三回了……”“这是人住房子,还是房子住人啊!”我二哥“呵呵”一笑,这回他的笑有点沉重,道:“但这种事还真有,我拉石头也有遇到这种事,田屿村村口那家,房子设计得跟别墅一样,每个人走过去都眼睛放光,但那里面住的是强盗。我拉石头的三千块钱去要了几回,回回都说下次给,有次还非常认真地记了我的卡号,演得好像马上就转过来,我到现在一分钱都没拿到。人家都叫我不要再去了,说他们家两个儿子都是黑社会,解放前专门把人绑墓洞里讹钱……”

我在一旁听得过瘾,房子,真是储藏各家秘密之所。人间之生动,远胜于纸上啊。我有一种听到猛料的快感,心想以后回村總算可以不用自卑了,别轻易被那些气派乡间别墅唬住了。无奈金良仔已经起身,我二哥也起身,人家回家吃早饭,我二哥随手抓了盒牛奶,也出门了。

我跑去问我母亲,“国松这是去哪?”

“玩呗!”

“玩什么?”我心下不解,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在村子里爬树抓鸟?

“玩扑克啊!赌钱啊!”我母亲见我笨,对我的气比对我二哥的还多。父亲去世后,她变得柔声细语,令人十分不适,好在面对我时,她还会流露出暴躁的脾气。我呢,又替我二嫂不平,一个女人顶着烈日在海边拉海带,我二哥却溜达去赌。这又不是春节。我二哥这一去,必是一日,黄昏,看我二嫂怎么收拾他。

黄昏,我二嫂回来了,带回来满身泥还有一袋子的海螃蟹,我接过一看,海螃蟹是很小很小的,一只只细腿薄壳,有的在路上颠簸和挣扎中腿已经断了。二嫂一边脱雨靴,一边喜滋滋地说,放点姜和大蒜腌上五六天,味道极好的。我小时候是吃过的,听得口水都快流出来。

一看表,六点多了,二哥还不回,我不免为他担心,探着头往院子外看。我母亲已经在准备晚饭了,她说,放心,他会回来的。不管赌输赌赢,天黑之前就回来,这点倒比他父亲好。我一惊,这怎么可能?我父亲也赌?我母亲似乎后悔说漏嘴,但见我震惊的样子,打发不过去了,她一边往锅里加水,一边低声说,怎么不赌。我把农药拌在面条里喝,他用板车把我从卫生所拉回来,都等不及我爬下来就又跑去赌。后来我就跳楼,那时候国松还在我肚子里,才四个月,从那次后他才戒的。我心下骇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二哥及时回来了。他从边门进来的,噌噌噌跑上楼,在我二嫂洗澡的时候,把饭下锅。八九点时,他们开饭。叫我一起吃,我说我吃过了,但还是搬着一张凳子坐他们饭桌边,抓盘子里的卤鸡爪啃。我二哥准备了三道菜,卤鸡爪、卤鸭胗、凉拌黄秋葵,配稀粥。我二嫂也坐过来,将一卷湿漉漉的头发往耳朵上勾,一边笑他:“都是懒汉菜。”我二嫂一笑就有两个酒窝,洗完澡后有一种清新的美。她年纪比我大一轮,也生过孩子了,但没办法,美人就是美人。

他们的晚餐吃得简单,话也简单,问我这次回来几天,没有谁收拾谁,不过是庸常一天的结束或开始。我想,我二嫂是知道我二哥在赌的,他开大车出远门一趟赚几千块钱,也非常辛苦,需要这样的调剂,况且他赌都是赢的居多,还会准时回来做晚饭,家里的卫生也基本都是他承包。这算是祖传吧。以前我父亲在的时候,也是爱干净,一手扫把,一手簸箕,弯着高大的身子,把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二哥常常看不起他这样,故意香蕉皮烟头什么的就乱扔。不知不觉,人到中年,他自己也喜欢拿起拖把,将二楼的瓷砖地板拖得发亮。可能也是因为他不拖就没人拖,我二嫂是个爱笑的马大哈,从不收拾屋子,有点时间都去胡同口吹风闲聊去了,这两年加入村里的乐队,是队里的大号手,逢游神、妈祖祭典等就要去演出,平常排练时晚饭都没吃,抱起乐器和乐谱就往学校操场去。我母亲当然看不惯,悄悄跟我说她音都抓不准,差点被踢出来,能留下纯粹是找不到两只脚的人了。我倒觉得母亲过于刻薄了,看演出的照片她都是在中间的(我二嫂将演出照片一张张压在茶几的玻璃下),为那群村妇添了难得的亮色。我二哥也由着她,我二嫂去排练的时候,他自己做了晚饭,吃了,收拾了,睡下。他知道,人都需要一些快乐,来忘掉一些事,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就像她假装不知道他在赌钱一样。这样的默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他们的女儿离家出走音信全无那阵,还是从女儿突然现身办了场婚礼又消失掉?还是从他们得知女儿在外吸毒,数次进出拘留所?……一次次的消息传来,我二哥一次次被惊到。外面世界的复杂阴郁残酷,与他熟悉并固守的那份乡野的清新、单纯、生机勃勃,完全无法对接。可是,女儿的命运却将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勾连在一起,逼得他不得不面对。数月流浪在几个城市里寻找,寻找无果,留给他的是一段陌生的记忆:难以下咽的泡面的味道、迎面而来的汽车尾气、让嗓子发痒的网吧歌厅里的混浊空气……而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想像,他来福州找女儿时并不告诉我,等我回老家时,他将一切都隐去,只小心向我问道:城市里的人,住那样的火柴盒,舒服吗?当时我讪笑着,就连这样的火柴盒,我们外地人想住也得搭上大半生呢。心里只暗暗恨自己,我哥辛苦奔走时我竟一无所知,更不曾给他提供过落脚处。

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听到卡车发动的声音,我一眯眼,天还是黑的呢,二哥这么早就出車去啦?吃早饭时,听我二嫂接电话,原来是我二哥叫她拉辆板车去村口。我二嫂说,不去,她今天要去拉海带的。二哥不知说了句什么,二嫂眉开眼笑,就去了。我感觉到我二哥肯定在耍什么花招,就小声问我母亲,要不我也去吧?我母亲立刻说,你去干嘛,你拉得了车吗?我想想也对,自己常年室内枯坐见不到阳光,连转个脖子都觉费劲。我总不好意思再像以前那样,坐车上让我二哥拉我吧。

没过多久,我听到声响,二哥二嫂回来了,原来是一车的红砖头。二哥常常给人家运砖头,这次总算自己家买砖头了,我也替他高兴,问他打算起厝啦?我二哥嘿嘿一笑,啥也不说。阳光炽热,夫妻俩又哼哧哼哧运回了两车。我二哥脸黑,啥也看不清,倒是我二嫂,直呼热,脱下防晒帽扇着,她那被晒红的脸,透着一股好看的喜气。我泡了茶水,讨好地递给他们喝。

下午,我二哥就开始砌墙。他砌墙真是一把好手。当年若肯随了我父亲,也做泥瓦匠,手艺一定不比我父亲差。但我二哥嫌弃这活,他自己摸索着学会了开车,十几吨的龙溪车开得像玩具车一样,能赚点钱,但真是辛苦啊。我二嫂家务活做得不齐整,却会勤快地去庙里求些平安符、平安物,放在他的车头。但这会儿我二哥砌墙的时候,没有我二嫂的身影。只有我拿了把伞,蹲在我二哥的工地附近,也就是房子的顶楼。你老婆去哪了呢?我问。

“一发现我是在这里砌墙,她就快气哭了,说上当了,不做了。”我二哥好开心地说。

“那你盖这么小一间,干嘛用啊?”我不解地问。我二哥却不应我了,只是麻利地砌着墙,他拍一铲水泥,铺一块砖,再用铲子把柄在砖上面敲几下。大概他和我母亲一样,觉得我问的问题真笨。但我是真想不出来啊。天热,我也懒得待在那儿,我二哥就一个人在顶楼忙活。有时我常常忘了他还在顶楼。中间还见他乐滋滋扛了两块大玻璃上去,问他干嘛用的,他也不说。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二哥一看见我就叫住我,美者,上去上去,去顶楼看看!我一脸狐疑问他看什么,他只肯说,看个东西。我慢慢走上楼梯,打开顶楼的门,我的天哪,我该怎么形容呢,全明、朝南、玻璃阳光房,好漂亮的一个小阁楼。我二哥跟上来,问,看见了吗?我说看见了。他说,鸽子,你看见鸽子了吗?

我愣了下,凑到玻璃窗上,看见三只灰白的鸽子正躲在阁楼里,用警惕的目光和我对视着,看起来正在适应它们的新家。“欢迎你们,小东西。”我隔着玻璃友善地和它们打招呼,“快点长,我等着喝鸽子汤。”

我二哥生气地说,“这是信鸽!不是用来吃的!”

“信鸽,什么信鸽?噢!你是说,就是用来玩的吗?”

我二哥听了想生气,但又觉得我说的好像也对,就硬点了点头。

我忽然间心生羡慕。城里挣扎多年,“玩”这个词早已不会成为我做事的动机,一切讲究的是高效、精简,最重要是实用,珍贵的情感和喜好大多被滚烫的生活碾压、节制乃至无视。

我趴在玻璃窗上欣赏着鸽子,一边在心底发着牢骚感慨,一边努力赶走脑海中烤乳鸽的景象。这时,听到我二嫂在楼下大嚷:“天天就会玩那些没用的,跟个小孩一样!我明天就给你拆了!煮了!”我瞬间用充满同情的“你惨了”的眼神看向我二哥,我二哥嘿嘿一笑,弯下腰逗鸽子去了。

阳光照在阁楼的玻璃窗上,这样的日常,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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