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俏��
“疼吗?”医生又按压了一下少女的背部。
“不疼。”少女带着茫然的神情摇摇头。她微微侧过脸,似乎也想看到医生脸上异于日常的表情。
没错,医生完完全全是震惊了的样子。
少女是脸色苍白的少女,脸型狭长,眼角尖细,薄薄的眼睑阴影直扫进两鬓中去。她的嘴唇也长得十分精致,上唇微微突出,似乎总是有心事要倾诉的样子。
然而少女的话并不多。
“这真是罕见的症状,”医生扶了下眼镜,“甚至这不能被称为症状,因为不称其为一种病。”
少女的上衣是脱掉的,裸露出了她全部的,跟脸一样苍白的背脊,与此同时,好心的医生给了她一块毯子,让她抱在胸前。
她的背脊上有一对翅膀,一对绘制精细的、以黑色勾勒的、但笔触又不够老练的翅膀。
你甚至不能分辨这是来自何种鸟儿的翅膀。跟鸽子的比起来,它似乎潜藏着某种野心;跟老鹰的比起来,它又过于柔弱了;跟鹦鹉的比起来,抱歉,它没有任何华彩;跟天鹅的比起来,它努力显示出的优雅中,又带着一丝蛮横。
一直一动不动站在少女面前的小男孩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小小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和挡在她胸前的毯子。
“姐姐,对不起。”
他呜咽着,面孔是姐姐一样低落而苍白的肤色,这似乎是这家人的基因中携带的颜色,晦暗阴沉而不起眼。但再看向姐弟俩的母亲,却是一位嗓音富有磁性,高挑醒目的中年女士,保养得宜,脸蛋发光。
就算在愠怒中,她也牢牢地保有自己的美态。
“医生,我觉得这是个太过恶毒的玩笑,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呃,是,”医生额头已经在冒汗,“如果说这真是贵公子一时高兴用笔画在令千金背上的,那不可能去不掉。”
“用水?用油?用化学试剂?你说是完全不能抹掉?”母亲尽管心急火燎,语气中仍带着一点傲慢,“我们带来的,弟弟用的那盒颜料,就是普通的美术用品商店买的,你们都拿去化验过了?”
“化验过了,太太,但小公子说,他调颜色的时候,似乎还用了一点点别的东西。”
母亲的脸转向儿子,细腻的皮肤和唇角的皱纹如一块大理石般冷冽:
“你说,你还用了什么?”
“是,花园里打碎的鸟蛋,里面流出来的蛋清。”小男孩的声音微弱得似乎只想让他紧紧搂住的姐姐听到。
然而诊疗室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医生摊摊手,拿出衣袋里的手绢擦擦汗。
少女面无表情,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她抱紧了弟弟,她的脸越过他小小的肩,将尖尖的下巴搁在他被汗捂湿的微卷的头发上。
“如果您一定要一个解决方案,太太,”医生定了定神,“我们只能做植皮手术,把令千金的这块皮肤取掉,再取一块差不多的皮肤在同样位置上慢慢培植。”
没有人看得出母亲的心理活动,她放光的象牙色皮肤背后,玫瑰色的嘴唇、洁白无瑕的牙齿、修长美丽的手指背后,一切都被包裹得天衣无缝。
“好的,我们先回家再观察一段时间。”
她的声音里露出一点点疲惫。
“是这个意思,太太,”医生重复道,“如果她不痛也不痒,那也就是她的背后多了一个抹不掉的图案,一个好看的图案。”
少女的房间面对花园,这是一个不曾有人刻意打理,却自然生长得十分美丽的花园。花园中的几棵大树和密密麻麻丛生的灌木形成了天然的屏障,让这个小小的家与外面的世界顺理成章地有了隔斷。
比较不方便的则是,在这个小镇上学,其他孩子出门走几步就有校车站,姐弟俩则要穿过密林,走很长的路,才能来到有汽车来来回回的公路上。他们需要比小镇上的任何孩子起得都早,因为校车司机会在第一时间来他们从密林深处走出来的那个豁口看一眼,如果两个孩子没有准时等候在那里,不耐烦的司机就会直接去向下一站。
“但妈妈说的,正是因为这样,我们住的房子,才是这里最好的一栋。”
少女经常这样教育弟弟。
他们不是当地的孩子,很小的时候,母亲带着他们从大城市搬来这里。
当地的居民在背后指指点点,也喜欢猜测这两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凡俗小世界中,一点点与广阔世界有关的传闻,都会让人心驰神往。
母亲曾是人人叫得上名字的女演员,当然,搬来此地时也已经过气了十几年,传闻她与一个最有名的戏服设计师秘密结婚了,生了两个孩子,荒废了自己的表演生涯,然后又被抛弃。
听上去很合理。
人人都说,你们的母亲是那么好看,但你们却长得不像她。弟弟听到这样的话,照例是不知所措,下意识地躲到姐姐身后,只露出眼睛。而少女却每每镇静地牵起弟弟的手,回答:
“所有好看的东西,都是用来遮掩的。”
以至于当弟弟终于发展出一门兴趣爱好,每天都可以坐在窗前画几个小时的画的时候,他仍然被少女的话深深困扰着:
“姐姐,我要画好看的东西吗?”
“你可以随便画你想画的东西。”
少女温柔地撩开窗帘,望着小小的,却幽深的花园。
“我可以画不好看的东西吗?”
“你可以画美的东西。”
“美和好看有区别吗?”
“我想,是有的吧。比如我们的母亲,她好看,但是,她不美。”
少女依然温柔地笑着,嘴角却露出嫌恶的一刻颤抖。
每天洗澡的时候,少女都会先对着镜子,看一眼背上的那对翅膀。
距离弟弟开玩笑般地给她画上这对翅膀,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发现这对翅膀擦不掉的头一个月,母亲几乎天天在她洗澡的时候闯进来,用了各种肥皂、洗衣粉、厨房洗剂,一心想去除这对黑色勾勒的,既不像鸽子,又不像老鹰的怪异翅膀。
“我们试一下,能洗就洗掉,我尽力不弄疼你。”
母亲一边帮她搓洗,一边重复着差不多的台词。
母亲帮她擦洗背脊的样子,倒映在浴室镜子里,她的气急败坏凝固在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中,如同在擦洗一件让她心烦意乱的旧瓷器,而少女从来不会说,有时候她手重了,有时候她用的洗剂仍会让她的背部刺痛。她习惯了默不作声地望着浴缸前方的水龙头发呆。
“如果就此抹不掉了,也就是多个图案。”
母亲喃喃自语。
而她想到他们母子三人离开医院的时候,背后远远传来的医生护士们的议论:
“如今纹身都不算稀奇,何必如此在意。”
终于,因为某一种洗剂,她苍白的背部一夜之间过敏破损了一片,早上起床时她觉得微微撕扯般地疼,也不高兴跟母亲说。是夜,母亲又要给她擦洗,才发现了那几道已经微微有点发炎症状的伤口。她迅速把这当成了悲惨的大事,给自己加了戏份,抱着浴缸中弓着身子的她在浴室里回音缭绕地大哭起来,直哭得她满心厌恶,翅膀却还在那里,纹丝不动。
当伤口开始结疤痊愈的时候,母亲也放弃了她,据说是接了一部新戏,她匆匆收拾了几件衣服,便离开了家。
翅膀刚刚画在身上的时候,她便没准备将它抹掉。对于弟弟的小心意,她开玩笑地说:
“那我这几天就不洗澡了。”
弟弟则高兴地说:
“好!”
但画上去的时间是初夏,大概过了两三天,姐弟俩在密林小路上追逐打闹,摘了一堆桑果,她便觉得太热太痒,浑身发躁,那就必须去洗澡,把翅膀也一并冲掉。
但水龙头流出的热水并没能改变这翅膀一丝一毫。
她有点惊讶。
用毛巾擦,颜色的深浅都没变化。
她不以为然,穿了件略会透光的裙子到饭厅吃饭,母亲严厉地斥责她:
“这么大了,为什么在家里也不穿件内衣?还有,你看看你背上乱七八糟是什么?”
弟弟在桌子边上吓得发抖,母亲一个箭步过来,撩起她的后背,这才发现了这对怪异的翅膀。
然而,现在好了,翅膀留下了。
少女面对充满水蒸气的镜子,缓缓转过了背脊。她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脸,那是一张面容平平,不时流露出嫌恶表情的脸。
但她的苍白的背脊却是完美的。
微驼的肩胛骨本来就是为了一对即将展开羽翼的翅膀而生的,稳稳地托住了翅膀的根部。深浅不一的黑色羽片看上去略带张力,十分微妙地向外隆起。
等一下?
隆起?
少女艰难地把手臂伸向后背,摸了摸翅膀位置的肌肤。
没错,画着翅膀的这一块皮肤,隐隐地有硬物隆起,但应该不是骨头,也不是肿块,更不是新结的疤的残留。
毋宁说,是感觉很像软组织的东西。
少女唤了一声弟弟。
“你进来,帮我擦擦背。”
小男孩温顺地走进来,拿起一条毛巾,轻轻往姐姐背上擦。自母亲走后,几十个日日夜夜,他已经习惯了用最合适的力气,帮少女疗愈身上的擦伤。他学会慢慢地用干净的水擦洗、熏蒸、熨干,用尽所有温柔和耐心等待新皮肤长出,他不敢相信,那些以为会留下疤痕的地方,新生的皮肤甚至比之前更为苍白。
但是今天。
“好奇怪。”
他嘟囔着。
“好像有东西突起来。”
“疼吗?”
他学着之前的那位上了年纪的医生,把手轻轻地按压在翅膀覆盖的皮肤上。
“不疼,”少女回答,“但是有古怪的胀胀的感觉。”
“那怎么办?我们再去看医生?”
“不要吧,你答应我,不要告诉妈妈。”
少女真的长出了一对翅膀。
这过程极其缓慢而漫长。
一开始,画着翅膀根部的地方,突出了两个小小的锥形物,看上去像小鹿新生的犄角。少女照例让弟弟摸一下,这一次小男孩忍不住笑出了声:
“姐姐,你是不是会长龙角?”
“胡说八道,你画的是翅膀,我当然要长翅膀了。”
“但是我画的翅膀很小,也不好看。”
“那不要紧,是小小的,是美的就可以。”
大概半年之后,被顶出来的肌肤包裹着软组织一样的翅骨,伸展开的宽度就跟弟弟画在上面的大小一模一样。看上去仍然是稚嫩的鹿角模样,却没有分叉,每一段的边缘,都严格按照弟弟的笔触精密地成长着,微微拉扯着少女苍白的皮肤。但彼时,姐弟俩已经习惯了这个翅膀的秘密。夜晚,他们会玩一下拍打翅膀的游戏。因为少女已经可以把软骨的伸展控制得很自如。
除了可以看到少女裸露背部的人,谁都不会知道,她真的拥有了一对翅膀,哪怕在学校的体育课上,要略微运动一下的时候。因为少女本来走路的样子就微驼,所以她穿着一件紧身小背心,牢牢地裹住了那一對尚柔嫩的翅膀,谁也不会注意到。
而此时,母亲回来了。
其实是学校的女校长把母亲叫回来的。母亲风尘仆仆,一抵达小镇便径直去了校长办公室,坐在一堆蒙尘的爬行动物的化石和鸟类标本中,母亲的打扮依然是清丽脱俗的,而办公桌对面的女校长看上去则有几分男相,赤褐色挺直的鼻梁和玳瑁框的眼镜几乎与办公室的陈列融为了一体,她仿佛一头从重重岩层里爬出来质疑现代的恐龙一般,用一种痛心疾首的声音质问母亲:
“您知道您女儿发育了吗?”
“她今年十四岁了,我想,虽然她个儿矮小一点,但也应该成熟得差不多了吧。”
母亲的声音干巴巴的。
“我并不是在说,她会在营养上失调,或者是存在不会用生理用品这样的情况,事实上我们学校的保健教师在这点上,对每一个青春期的学生都相当费神。”女校长有点激动地说,“我想跟您讨论的,是您女儿的心理问题。”
“比如说?”
“比如说,她应该是正确穿戴胸罩的年龄了,但据同班女同学反映,她却喜欢像开玩笑一样地把胸罩反过来穿。”
“反过来穿?”
“正是。”女校长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故意要说您女儿有什么心理问题,但她仿佛对自己的身体极其地不自信,走路总是弓着身子,也不正确地穿好自己的内衣,会把有罩杯的那一侧放在背上,系扣子的那一侧则放在胸前,看上去背后像多了两只角。运动的时候也讨厌别人接触或碰撞自己的身体。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在这个年龄段,没有任何男生对她有兴趣,伤了她的自尊心。”
母亲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沉默成了她最大的屏障。
而女校长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
“考虑到您从来不照顾他们姐弟俩,好像总在出门,当然,单身女性要抚养两个孩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您得想办法跟女儿多多接触,另外,她耽误了太多精力在照顾弟弟身上,年纪轻轻,她没有义务承担类似母亲的职责……”
“我听着,您可以再多说点。”
母亲淡然地回答,掏出了一支烟。
少女和弟弟都并不喜欢母亲回家,尤其是,母亲此次还带来一位陌生的男士。
男人长得算是相貌堂堂,笑声爽朗。但少女和弟弟,在这一点上,就跟他们都拥有苍白的肤色一样,他们也都不喜欢特别大的动静,对说话声音大的人更是敬而远之。
对这位男士洪亮的嗓门,姐弟俩唯恐避之不及,却丝毫都逃不掉。
母亲破天荒地做了一顿看上去丰盛的晚饭,让少女到厨房帮忙。准备食材的几个小时中,她完全不知道该对看上去突然长大了几分的少女说什么,最后只是类似称赞地说:
“今天你包裹得很严实,有客人来,你还是穿得颇为得体。”
少女侧过头看了母亲一眼,微驼着背端起盘子走了,两条细长苍白的手臂,在灰色麻质衣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
晚饭后,男人开始称赞弟弟的写生习作。
“画得太棒了,你平时是很喜欢画鸟?”
“还好吧,因为花园里来来去去的只有鸟。”
“那也有花、树、草啊。”
“但是鸟儿,是那种你一不注意,被它的美吸引,它又会忽然消失的东西。但当你沮丧的时候,它又会出人意料地回来。”
弟弟羞涩而诚恳地说。
“这倒是,你都喜欢什么品种的鸟?”
“我并不认识什么,飞来什么就画什么。”
“那我可以帮你辨认啊,我是鸟类学家。”
男人不由分说地拿起了放在画架上和画架旁靠着墙壁的那一叠叠习作,开始大声地朗读各种鸟儿的名字。
一位不太小心谨慎的鸟类学家死在了少女家中,这真是让少女措手不及的事情。
穿过重重密林放学回家,少女第一眼看到弟弟苦闷地坐在門槛上时,便知道有事发生。她来不及放下双肩背书包,让卡了一天的翅骨缓解一下酸痛。
“怎么回事?”
她一边将手背到身后揉捏翅骨,一边顺便伸进衣领下方,解开胸罩的扣子,让自己喘上一口气。少女想出了可能让很多人匪夷所思的办法,反戴胸罩以减少意外冲撞对翅骨形成的伤害,她常常为了自己的这种机智淡然苦笑。
她以一贯的镇静面对着将要看到的画面。
前一天晚上还笑声爽朗的鸟类学家,现在口吐白沫鼻歪眼斜倒在窗边的沙发里。尸体瘫倒的样子倒比他活着的时候更为旁若无人,大张旗鼓地占据了整个沙发,一条腿放肆地直伸向屋角最远端。沙发边的茶几上,有翠绿色的咖啡杯,镶着细细的金边,里面的咖啡被一饮而尽,只留下不可言说的浑浊油沫。
沙发是弟弟习惯性待着的写生位置,他每每安静地望着花园和调色板发呆的样子,多么美好。
少女又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她半蹲下来,握住他的小手。
“我们一起去找鸟蛋了。”小男孩惊恐的表情,就跟一年前在医院中目睹少女背上抹不掉的翅膀时一模一样,“就是之前画你翅膀的时候,我调色用的那种鸟蛋,蛋壳是浅蓝色的,流出来的蛋清很亮,带着一种奇怪的天青色,所以我才会一时兴起,拿来调颜料。”
少女忽然警觉起来:
“你们为什么要一起去找鸟蛋?他问你什么了?”
小男孩摇摇头,满脸的不自信。
“不,他一定问你什么了。”少女伸手把他搂紧,静静地把下巴搁在他因为焦灼而被汗浸湿的卷发上,“他是不是问你,我的背上,有没有一对鸟类的翅膀。”
“是的。”
小男孩忍不住哇地哭了起来。
“他问我,姐姐是不是长出了鸟的器官。我说,姐姐不是鸟,姐姐也不会变成鸟,翅膀是我画上去的,跟姐姐没有关系。他不信,我就想带他去看那种奇怪的鸟蛋,其实我也很久没再见过那种鸟蛋了。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在林子里发现了几只,是完好的。”
“没关系,你慢慢讲给我听。”
她竟然露出了微笑。
“他把鸟蛋带回来,打碎了,把蛋清倒在他准备好的试管里,说要带回去化验。然后他走开一会儿,我有点生气,想恶作剧,就把试管里的蛋清倒了一点在他咖啡里。”
少女几乎笑出声来。
所以这个鸟类学家就这么死了,他到死也不知道,如果你捡到了黑头林鵙的尸体、鸟蛋,就算是一根羽毛,也不要轻易地让它靠近一切你吃的喝的触碰的。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鸟类学家。
少女站在沙发旁,望着从大树枝叶间隙落在花园里灌木丛上的丝丝缕缕的黄昏的夕阳,又把手习惯性地背到身后,沿着颈项往下摸去。
而我,也被黑头林鵙鸟蛋中的毒素深入了皮肤、肌肉和骨髓。
拥有翅膀的第十八年,少女已不是少女。
自母亲向警方自首,错给未婚夫吃了黑头林鵙的鸟蛋,致其中毒身亡,姐弟俩便离开了居住多年的热带岛屿上的小镇,移居到了北方的小城市。
十八年来,翅膀天天在生长,速度极慢,却一寸一寸地扩张着。当然,现在翅膀上,也长出了羽毛,与之前那对犹如小鹿角般的肉翅相比,现在的翅膀是成熟又美丽的翅膀。
弟弟经常跟姐姐开玩笑:
“你的皮肤这么白,我以为会长出浅色的羽毛。”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姐姐依然会露出青春期时候少女的表情。
弟弟现在已经是一位成功而不显山露水的画家了。在他这一辈的年轻画家里,他发展得数一数二,私生活却甚为低调。
他依然喜欢画鸟。纵然是这个时代已经不怎么时髦的风格,他也愿意细细勾勒所有鸟类的小巧的头部、精致的喙和喉部、被丝绒般的短羽和粗大壮丽的羽片所覆盖的翅膀,还有俏皮的尾羽。
如此這般,倒也是走出了一条与任何人都不同的路。
没有人看过他的画室,据说那里幽暗如密林深处,有许多鸟类的标本;没有人见过他的经纪人或助手,据说他为了创作灵感,会让各种女性披上羽毛装饰的衣服跟他上床。
她每每看到那些小道消息的时候,会微笑,会三缄其口,如同多年前搂住那个惊恐的小男孩,她的脸越过他小小的肩,把下巴搁在他被汗浸湿的卷发上。
她的背越来越驼,因为背负翅膀,也背负秘密的关系吧。现在每天要把翅膀缚住,让它折叠起来,再用布条缠绕在身上,尽力压平,再穿上衣服,这样的体力活儿,依然只能靠弟弟每天来完成。
每天最快乐的一刻,依然要数在浴缸里了吧。像很多年前一样,她往前弓着身子,细长苍白的双臂趴在浴缸边沿,翅膀在这一刻终于得到舒展。弟弟会捋起袖子,帮她擦洗汗水,以及多了一道工序,要细细地梳理每一片羽毛。
这种时候,她会说些有趣的故事。
“你知不知道,始祖鸟是如何被发现的?”
“嗯,你说。”
“19世纪有个采石工人得了尘肺病,不想就这么死了,他做了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去看医生。在1861年,看医生还是太奢侈的事情,只有富有的贵族、地主、商人、或者高级牧师才会去请医生看病。但这位采石工人,带了一块他挖掘出来的化石,到一位有严重收藏癖的卡尔医生处,问这块乌鸦大小的化石,能不能换取他的健康。”
“最后呢?”
“这便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块发现的始祖鸟化石,长着爬行动物骨架和鸟类羽毛的完美古生物就这么被发现了。”
“而我关心的是那位尘肺病人到底有没有得到他的健康。”
他擦拭着她的翅膀根部,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而无论当时的人类,还是现在的人类,只关心演化论、创世论、鸟儿会飞是奔跑说还是树栖说,并不会有人关心某一个化石提供者的生死。”
她以她一贯的镇静态度回答,轻轻地在水蒸气中收拢了翅膀。
姐弟俩的母亲再也没有出现过。尽管这不符合她对母亲的期望,但每当她回忆往事时,也并不知道自己对母亲有什么期望。
母亲是好看的生物,但并不美,也没有把她和弟弟生得美。但无论如何,她现在拥有了一对引以为美的翅膀,弟弟则拥有了源源不断创作美的能力,这是她人生中唯一满意的时刻,在镜子前面抬头端详自己展开的翅膀时。
她的翅膀愈发沉重。这很奇怪,人的各个身体部分都会停止生长,手也好脚也好,肩宽也好腿长也好,长到一定程度,自然是会停滞下来的。然后,开始衰老。可她的翅膀,似乎总是处于青春期一般,以一种让人不易察觉的速度,带着那种她业已熟悉的略微发胀的感觉,默默地生长不息。
她苦恼着,因为并未能说是已经上了年纪,却已经步履蹒跚。
她已经背不动她的翅膀。
有一日下雪,对北方小城市倒也是寻常事,但对于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翅膀跋涉到家,足以让她气喘吁吁。
然而她遇到一个万分熟悉的场景,她看见弟弟满脸沮丧地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脸上带着他曾经是小男孩时候的惊恐表情,与那一张中年人满是胡渣的脸,着实不太相符。
她来不及放下手中的菜和日用品,就牵起他的手匆匆上楼。打开画室的门,她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面孔苍白的男子倒在画家平时的工作椅上,已断了气。她的眼前飞快地掠过早年间鸟类学家中毒身亡的尸体,但他并未像鸟类学家一样口吐白沫,以及,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无论是工作台上还是画架旁边,没有咖啡,连个水杯都没有。
那时,北方的城市中哪里能找到黑头林鵙。她轻轻挑动了下嘴角。
很明显,他是被锐利的物件捅死的,伤口很小,血流得不多,但也已经弄脏了好几幅快要完成的画。尸体蜷缩成一团,仿佛正要尽力往某个地缝或黑洞中遁形而去。在摆放着各种绚丽羽毛的鸟儿主题的画作之间,显得晦暗、阴沉、不起眼。
她一如既往的嫌恶表情如乌云般弥漫开来,因为她在看见他的那一刻,便知道了这张有点熟悉的面孔,这种熟悉的气质,是谁?
“这是我们的父亲。”
她温柔而镇静地叙述了这个事实。
“我知道。”
中年画家呜咽着,感觉并不能靠自己的力气把整件事讲完。
“没关系,你慢慢讲给我听。”
“你还记得,人人都说我们的亲生父亲是个有名的戏服设计师吗?”
“嗯,记得。”
“他确实是,红极一时,抛弃了我们的母亲,但后来也落魄了。”
“人真可笑,谁在得意了之后,都会有走投无路的时候,此一时彼一时。”她淡淡地接了句,又端详了一下尸体低垂下的那张与她和弟弟都极其相似的脸,衰老的,扭曲的脸,以及苍白到发青的肤色,“他也不过是晚了我们母亲半拍而已。”
“最近他好像是得到了一个可以东山再起的机会,因为有一部关于旧时代舞女的戏,里面涉及很多跟羽毛有关的服装设计,他接手了,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只画鸟类的画家,现在也就我一个而已,以及,我是他的亲生儿子。”
“那你认了父亲也就认了,可以帮忙也就帮帮他,你为什么就……你是拿什么捅死了他?”
她本来还在温柔地循循善诱着,忽然一眼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几支削得锋利的羽毛笔,其中有支上面带着血迹,声音也不由地尖利起来。
画家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
“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前一秒钟他还在静静地看我的画作,称赞我这些年来的成就,后一秒钟他就发现了这些羽毛笔,他问这么大的羽毛笔到底哪里来的,说为了做这部戏的戏服,翻找了很多羽毛的素材,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羽毛。他无论如何要知道是从什么鸟的翅膀上得来的……”
弟弟还像小时候一样,时不时就会露出惊恐的眼神,保不住就会嚎啕大哭呢。
她慢慢恢复了平静,望着他肩膀抽动的样子,天真无助地哭得像个小男孩。
这些年,也不是第一次见他这么哭了,在灵感干涸的时候,在画技走到绝境的时候,他都会哭着央求她,给他一些她身上的東西。他最忌讳的,不是这些羽毛从何处得来,而是他不靠这些生生从她翅膀上连根拔下的羽毛做成的羽毛笔来当画具,就无论如何不行。
但是,这一对翅膀本来就是他幼年为她所画,现在由他索取,拔羽毛的时候就算痛到颤抖,倒也未曾见到流血,那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但她也是没有想到,这翅膀上的巨羽,当笔用起来流畅,当杀人工具用起来竟然也是那么行云流水。
“好了,好了,我在这里。”
她又露出了少女时代的表情,轻叹了一口气,跪下来搂紧他,她的脸越过他仍在颤抖的肩,将尖尖的下巴搁在他被汗捂湿的微卷的头发上,却禁不住觉得浑身酸疼,于是缓缓脱掉上衣,解开了胸前的缠带。
巨大的翅膀自她苍白的背脊轰然伸展而出,几乎笼罩了整个房间,随时都可以击碎那些房梁。这翅膀跟鸽子的比起来,它似乎潜藏着某种野心;跟老鹰的比起来,它又过于柔弱了;跟鹦鹉的比起来,抱歉,它没有任何华彩;跟天鹅的比起来,它努力显示出的优雅中,又带着一丝蛮横。
巨翅温柔地包裹起他和她,腾空而起的暗影掩住了角落的尸体,也掩住了他的哭声。
那片片巨型的羽毛皆是黑色的,深浅不一,却都带点奇异的反光,有的看起来是浅黄,有的看起来是亮橙,羽翼边缘的则带着一丝天青色。不得不说,这么多年,她精心保养的这对翅膀,比保护她脸上的皮肤还要讲究呢。油光水滑,没有一丝褪色或黯淡,普通的鸟类,日晒雨淋,天生再美的翅膀也会有磨损,更何况它们大都会苦于寄生着羽虱,那是美丽羽毛最顽强的杀手。但,她却要感激她的翅膀不知为何,天然分泌一种神经毒素,如同黑头林鵙与另一种毒箭蛙一般,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方式,驱羽虱于无形之中,长年累月保持着整个翅膀上巨羽们的生气勃勃。
翅膀不为人知地轻轻扇动着,为下雪天充满燥热暖空气的室内带来了些许凉意。
如同孩提时代那个燥热的夏夜,在对着花园的房间里,她忽然提议脱掉上衣,让他为她在背上画一对翅膀时,那一阵忽而吹过的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