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会的节日

2017-10-25 16:57方块��
上海文学 2017年10期

方块��

民国三十四年,时局诡谲多变,随着美国军队夺取马里亚纳群岛的战斗打响,各方势力在中国土地上的明争暗斗也渐渐浮出水面。而作为参与其中一方的南京国民政府却早已在各种接二连三的致命打击中岌岌可危。前方战事失利的消息不断传来,局势变得日益紧张,一些来源不明的消息像突然被释放的蒲公英种子,随风飘散,一夜之间便会在街头巷尾里生根发芽,像一场瘟疫席卷了整个政府。尽管当局采取了一切可能的措施,试图清除这些传言对政府早已失去的公信力和日益艰难的战局所造成的破坏,但是如同一座年久失修、等待坍塌的水坝一样,流言顺着堤坝各处开裂的缝隙渗透而出,势不可挡,崩溃只是时间问题,即便是出于某种目的由政府本身散播的谣言,也对这些暗自流传的小道消息无能为力。而在上海,四月的气温开始回升,这些动摇人心的流言伴随着江南地区湿润多雨的气候发酵、泛滥,从长江流域逐渐向黄河流域和珠江流域蔓延。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下午,一团浓密的墨绿色乌云裹挟着翻涌的闪电沿着长江三峡顺流而下,一路翻滚肆虐,一冲到地势开阔的中下游平原上便立刻四散铺开,黑压压地笼罩住浦江两岸,一场后果难以预料的暴风雨显然一触即发。

赵士鸿在二楼弥漫着紧张气氛的办公室里看了一眼窗外变得乌黑的天空,嘶哑的闷雷声阵阵传来,虽然他的办公桌边放着一把油布伞,但是仍然感到有些忧虑。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早已冰凉变味的龙井茶,又轻轻放下,忍住了没有叹气。

这时,邻桌的老皮慢条斯理地开了口,看起来这场雨不会小。

赵士鸿点点头,又皱了皱眉,什么鬼天气,才几月份,怎么会有这样规模的雷电。

老皮把高高举起的报纸稍稍降低了一点,露出一双小眼睛,这雨么,早晚要来的,现在不下,六月份也要下,六月份不下,八月份也要下,迟早都一样。

赵士鸿没有接话,从桌上拿了一些文件看了起来。然而老皮却似乎来了兴致,他放下报纸,側过身体像赵士鸿这边靠近,赵士鸿不得不也同样倾斜地向他那边靠过去,以示接受的是对方提供的秘密信息。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老皮问。

赵士鸿摇摇头,还没有。

老皮故作神秘地看了看周围,发现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注意他们,于是压低声音说,昨天在公园里又逮捕了几个青年学生。

这种事天天都在发生,而且愈演愈烈,根本算不上新闻。

老皮的眼睛呈狭长条形,在他圆滚滚的脸上所占比重不大,每次他要透露一些人尽皆知的秘密时,为了显示严肃性,都习惯将眉毛往下压,以至于两只眼睛几乎被埋在肉堆里看不见。你不知道,原本并没有盯上他们,只不过他们可疑的发型引起了秘密警察的注意,那些人跟我们可不一样……老皮又转动了一下脖子,朝四周看了看,仍然没有人注意到两个人的密谈,后来我听说,在抓获的那些人当中,有一个人的身份让他们颇感意外。另外,在重庆那边……

这时,有人从办公室外走了进来,皮鞋在木制地板上啪啪作响,于是两人迅速将身体坐直,老皮把报纸恢复到原来高度,仔细阅读起来。赵士鸿伸手去拿茶杯,可触碰到了青花陶瓷杯冰凉的把手,他又将手缩了回来,转而拿起一份文件抄写起来。进来的是主任秘书小黄,他带来了一沓表格,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每个人桌上都发了一张。赵士鸿拿起一看,是一张个人信息表,似乎每年都要填写一回,交由人事部门存档。黄秘书确认每人手中都分到了表格,走到门口,毫无必要地在办公室里拍了一下手来引起众人的注意,各位,主任交代了,周末之前把表格填写完整交上来,请大家务必不要让我为难。

办公室里没有人接他的话,张小宁低着头正用一把锉刀雕刻颜色鲜艳的指甲,冯子轩似乎连头都没有抬起来过,依然伏在桌案上奋笔写着永远不会结尾的诗,而楚天名则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那缸日本金鱼,最近,一波神秘的病菌侵袭了鱼缸,那几条金鱼不约而同地患上了疾病,嘴唇溃烂、腹部肿胀、鳞片杂乱无章,失去平衡的身体侧向一边在水里四处打转……黄秘书等了几秒钟,转过身,用皮鞋后跟重重踩在了地板上,走了。赵士鸿把表格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儿,一些空格里要求填写的信息让他不禁感到为难。他看了看老皮,他还在看报纸,似乎根本没拿表格当回事。赵士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喊了声,老皮。

老皮放下报纸,转动脑袋,什么事?

这次赵士鸿率先把身体向对方倾斜过去,但是老皮却端坐着纹丝不动,只是直直地看着他。赵士鸿有些尴尬,又不能把身体撤回,只能用一种讨好的姿势问,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老皮的表情严肃,眼睛像黑洞一样吸收着所有的光线,担心什么?

赵士鸿想了想,这场雨下来,肯定小不了,你又没带伞,怎么回去?

老皮眨眨眼,用手指摸了摸下巴,我遗憾的不是没有带伞,而是没有带毛巾和肥皂,否则这场暴雨下来直接就可以洗个澡了。

等到下班的时候,那团气势汹汹、带着闪电的乌云离奇地消散了,或者辗转奔赴他地,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阳光开始露面,浅浅地洒在水门汀路面上,山雨欲来的寒意消失不见,空气里微微泛着燥热,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撤走的湿气是那团来历不明的降雨云团残留的证据,紧紧黏附在皮肤上,和衬衫互相纠结,让人心烦意乱。

赵士鸿从门口出来,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握着油纸伞,不免有些失望。那场消失的暴雨就好像是一个酝酿许久的、已经张开嘴巴而最终没有打出来的喷嚏一样让他难受,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雨的心理准备,可现在竟然连雨伞都变得多余了,如同鼓足力气去搬一个重逾千斤的箱子,抱起来的时候才发现箱子变空了,难免会气血不畅一阵。这时,老皮从他身旁走过,似乎笑了一声,你看吧,我说不需要担心什么,有的只是遗憾而已。说完,跨出大门。赵士鸿像只失了势的公鸡,垂头丧气默默走在路上。等他赶到电车站,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过了几分钟,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人群开始微微有些骚动,等到电车靠站,他跟着人群一同挤上不堪重负的电车,车子缓缓开动,突然,他的目光掠过路口的拐角处,两个身影从他眼底一闪而过,消失在建筑物背后的阴影中。他吃了一惊,疑心看错了,但是立即就明白这只是给自己找的借口而已。出于同样的理由,事实上他完全无法从刚刚一瞥而见的身影中解读出任何实质内容来,但是他依然无可挽回地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到沮丧的一面,无论那两个身影实际上是否保持着正当的距离,或者说一起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巧合,他都不得不根据那些不可靠的流言来解读其中的暧昧意义,这让他的心里泛起一阵阵潮水,嘴巴苦涩,感觉好像在一天之中连吃了两场败仗。

下了电车,赵士鸿正要过马路,这时,他抬头看见了对面暗黄色的商厦外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型广告牌:一个女人穿着花色短袖旗袍,乌黑发亮的齐肩长发左右分开,从末梢十公分处变得卷曲、迷人。细长的眼睛并没有正视前方,而是稍稍向下,嘴角带着一丝模糊的笑容,也可能只是光线折射的效果。她微微侧向一边,腰部以下隐匿在广告牌之外,但是可以看见她并没有站直,上半身和下半身并不在一条中轴线上,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更显妩媚,两条浑圆洁白的手臂举在凸起的胸前,弯曲的手指之间捧着一只青釉色的瓶子。在她头部的右侧,写着某个品牌的雪花膏。赵士鸿站在马路边上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转身走进一家百货商店,从面貌与广告上完全不同的女营业员手里买了一瓶与广告牌上一模一样的雪花膏。他回到街上,穿过马路,走进狭窄曲折的弄堂,经过那些叮当作响、并且传出煎炒香味以及油锅轻微的爆炸声的门洞,来到自家门前,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跨进家门。他小心踩上嘎吱作响的楼梯,以免惊动那些无所不知的邻居们。回到二楼的厢房,他放下公文包,看见妻子正在对面的厨房里忙碌,轻轻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钱佩珊应了一声,并没有转过身来。他穿过走廊,走进厨房里,妻子正在水槽里洗着一盆长长的芹菜,他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句,我回来了。这时,钱佩珊将洗好的芹菜从水槽里拿出来,转过九十度,将盛有芹菜的脸盆放到灶台上,仍然没有看他。赵士鸿从口袋里拿出那瓶雪花膏,轻轻放在桌子上,送给你的。

她停了下来,拿起那瓶护肤化妆品在手上看了看,终于转过身来,忧伤、甚至带着一点乞求地看着丈夫,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赵士鸿双手轻轻扶住妻子柔弱的肩头,心潮起伏,我知道。

钱佩珊低下头,用右手揉了揉眼角,你去洗把脸,等我这里弄好就可以吃饭了。

晚饭很简单,一条鲫鱼、一碗芹菜干丝和一碗番茄蛋汤,钱佩珊的厨艺不错,很简单的菜却做得精致可口,但是赵士鸿却难以下咽。饭桌上的气氛很沉闷,妻子低头吃饭,赵士鸿却觉得胸口堵塞、胃部膨胀,他只稍稍吃了几口菜和半碗饭,就把筷子放下了。钱佩珊抬起头看了看他,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

赵士鸿吃了一惊,不,我没看。

那上面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也许吧,你也知道,对报纸总是不能完全相信和否认。

你上班时就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吗?

不,一切都还很正常,老皮还是每天假装在看报纸,张小宁只关心自己的指甲的颜色和外观,冯子轩依旧埋头写作谁也没有看过的诗,而楚天名则对他那缸快要上天的金鱼深感忧虑,黄秘书有时会来传达主任的命令,至于主任么,他自己老是待在办公室里,我也记不起来有多久没见到他了……说到这里他忽然自己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

但愿如此,最近我总是忧心忡忡,生怕会出什么事。

佩珊,赵士鸿犹豫了一下,仿佛很艰难,那些字组成句子后会变得锋利、寒冷,等会儿吃完饭我还是要出去一次。

妻子的脸色突然变了,她紧紧咬住嘴唇,但是终于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站起身来收拾碗筷,然后端着盆子到了厨房里,赵士鸿从背后看见她的肩膀在颤动,他转过头去,看着窗外。阳台对面的王家正坐在天台上吃饭,一家四口,桌上也有一条鱼,两个孩子正在为争夺鱼肉的部位而吵闹,王先生戴着的眼镜折射出家常的怒火,他按住两个孩子,亲自替他们挑选鱼肉,赵士鸿甚至从他眼镜的反光中看见了一片片排列整齐、没有刮干净的鱼鳞,他于是站了起来。

天色已暗,霞飞路上灯都已点亮,散发出晕黄的光芒,柔弱的光线只能覆盖上街沿的一小片区域,再往上就被繁茂的梧桐树叶所遮盖,那条幽深的隧道只能由偶尔过往的汽车灯照亮一小会儿,旋即又归于黑暗。法国公园里一片恬静,气候适宜,空气里充满了粉红色的秘密。赵士鸿经过毛毡花坛,那里三三两两的有些涉世未深的情侣在漫步,然后他路过那个经过精确计算、每隔十分钟就会无缘无故自动喷水的池子,以及那在黑暗中影影綽绰、散发出可疑香味的月季花园,最后跟随曲折迂回、峰回路转的小径登上了假山,山顶的夜晚矗立着一座四根柱子加一个尖顶的古典式亭子,里面空无一人。

月亮被一圈神秘的光晕笼罩,朦朦胧胧的。赵士鸿在亭子的长椅上坐下,他从口袋里拿出青色瓶子的雪花膏,放在手心借助微弱的月光仔细看了会儿,然后将它放在长椅上。过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人来,他站起身围着亭子转了两圈,感到焦躁不安,并且无端想起下班时在电车上看到的那两个身影,于是身上开始冒汗,夜晚山顶凉爽的微风也无法缓解他逐渐升高的体温。他在亭子里坐立不安又煎熬了半个小时左右,终于对今晚的结局有了清醒的认识,一种惶恐不安的情绪从他身体向外散发,如同掀起的涟漪,从山顶阵阵向外扩散,慢慢波及到整个公园。他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致于约会被取消了,是出于个人的原因,还是因为某些不可抗力?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再等下去也毫无结果,一不小心还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这注定不是一个适合约会的夜晚。赵士鸿离开了亭子,顺着原路下了假山,继续往公园的东南方向前行,路过那片时常举办音乐会的大草坪时,他看见在草坪的边缘与茂密的树林接壤处聚集着一些青年学生,在原本应该浪漫的灯光下,他注意到他们与众不同的发型,以及弥漫在他们之间的危险气氛。赵士鸿不由想到白天老皮从报纸上摘录给他的消息,于是立即转身。

这时,那些学生突然毫无征兆地一哄而散,向着公园的各个方向逃窜,其中有一个人向着他的方向跑来,赵士鸿吃了一惊,也跟着拔腿跑了起来。与此同时,公园里响起了尖厉的哨子声,从四面八方冒出一些早已等待多时的黑影,像是追逐猎物的狼群一样紧紧盯着那些四散的学生。赵士鸿加快了脚步,但是由于长期缺乏有效的锻炼他跑了不一会儿就感到呼吸不畅,双腿发软打颤,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当他挣扎着跑过一个弯角时迎面撞倒了一个人,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让他重重摔倒在地,眼冒金星。这时,一个黑影已经追上了一直跟在他身后逃跑的学生,并且将他扑倒,戴上了手铐。赵士鸿从一阵晕眩当中缓过劲来,慢慢从地上爬起,准备将被他撞倒之人搀扶起来,但是,他忽然发现那个人竟然是老皮。

老皮被撞得不轻,因为疼痛而嘴角阵阵抽动。看到赵士鸿打算过来搀扶他,赶紧摆摆手,示意让他在地上恢复一会儿。过了片刻,那些黑影从公园的各个方向向他们聚拢过来,押着被抓获的学生。其中有一个人向他们走来,老皮坐在地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证件递给他,并且指了指赵士鸿,自己人。

秘密警察接过证件看了看,又疑惑地看了看坐在地下的老皮和一脸尴尬的赵士鸿,然后把证件还给老皮,带领着狼群和捕获的猎物走了。这时,老皮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只抽拉式打气筒,他将打气筒嘴对准了自己的肚脐,然后开始上下打气,不一会儿就像一只恢复了精力的皮球一样从地上站起来。他看着目瞪口呆的赵士鸿,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你怎么会在这儿?

赵士鸿怔了一会儿,我只是来散散步,没想到正好赶上他们抓人。

哦,果然是你们年轻人有心,大老远地跑来散步。佩珊呢?没有和你一起来?

她……身体有些不舒服,已经睡下了。

老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是这样,那你可要好好照顾佩珊。

赵士鸿低下头,他决定改变形式来挽救自己拙劣的谎言,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么,老皮叹了口气,医生建议我要多呼吸新鲜空气,并且加强锻炼,因此我每天晚上都到公园来散步。

赵士鸿吃了一惊,心脏猛然抖动了一下,后背的汗水立刻渗出皮肤,你是说……每天晚上?

是啊,老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每天晚上。

赵士鸿感觉整个人都被抽空了,脑袋里回荡着一种嗡嗡的声响,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他沉默了半晌,忽然问,有效果吗?

老皮若有所思,快要见成效了。

赵士鸿又是没来由地一阵心惊,那么快?

老皮望著深不可测的夜空叹了口气,时间不等人啊,一转眼就可能什么都没了,他跟着转向赵士鸿,你刚才跑什么,你的证件呢?

我没带,你一直随身带着证件?

老皮非常惊讶地看着他,证件当然要随身带着,没有了证件,我们又怎么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呢?

赵士鸿点点头,的确如此,只有证件才能证明自己,我实在是太大意了。

老皮抬起手腕看了看发出夜光的手表,好吧,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别让佩珊等急了。

两个人一路走到公园门口,老皮忽然问,你的表格填好了吗?

赵士鸿迟疑了一下,还没有,你呢?

老皮温和地笑了笑,我也没有。

两个人道了别,赵士鸿走出了十米远,忍不住回过头,他看见老皮仍然站在公园门口目送着他,似乎早就知道他会回头一样,他的脸上透露出神秘、无所不知的笑容,举起一只手臂向他挥舞着,并且向他喊道,记住,是每个晚上……

赵士鸿心头剧烈震动,已经凝结的汗水再次顺着耳后根流淌下来,于是赶紧回过头加快步伐逃跑了。

下了电车,几乎是在蜿蜒曲折的弄堂里一路小跑着回到家里。他跑上二楼,在楼梯上发出很响的声音都不介意,但是到了门口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同,他拉亮了楼道里的灯,然后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房门,通过阳台外面路灯透进的微光,他发现果然狭小的房间里没有人,各种家具以及它们的阴影占据了整个空间,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纹丝不动。这不禁让他吃了一惊,钱佩珊几乎不太出门,尤其是在晚上,但是这会儿她会上哪儿去呢?赵士鸿看了看时间,由于今天约会没有成功,虽然发生了另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件,但是他仍然比平常提早了半小时回来。这时,一些可怕的想法开始出现在他思维当中,让他甚至不敢去仔细阅读这些想法。空荡荡的房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疑虑,他呆呆地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关上灯退出了房间,又把门关好。轻轻下了楼梯,慢慢走出了弄堂。

马路上亮着黯淡的灯光,行人稀疏。赵士鸿来到弄堂隔壁的一家烟纸店,店老板姓姜,是一个失意的中年人,他正坐在摇摆的躺椅上听着收音机,看见赵士鸿来了,只是轻轻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赵士鸿的眼睛在他店里的所有商品里来回扫了一遍,最终落在他身后的橱架上,姜老板,给我来包“哈德门”,再给我一盒洋火。

姜老板惊讶地看着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仍然从躺椅上站起,转身拿了包香烟,又从玻璃柜台里拿出了洋火,一并递给他,赵先生学会抽烟了?

赵士鸿笑了笑,不抽怎么能会呢?他付了钱,当场拆开了烟,从中抽出一支,首先递给姜老板。姜老板连忙摆手,那怎么行呢?我怎么能抽赵先生的烟。

有什么不行的,姜老板不要客气,我是想请你教教我怎么抽烟。

两个人倚在柜台两边,伴随着赵士鸿的咳嗽声,隔着玻璃柜台一边聊天一边抽烟。持续了半个小时,只剩下半包烟,赵士鸿和姜老板道了别。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再一次跟着月光穿过弯弯曲曲的弄堂,悠长狭窄的隧道在夜晚的衬托下显得静谧、隐晦,两旁熟悉而又陌生的一扇扇黝黑窗户里,无数隐藏着的秘密、痛苦、忧郁正在悄悄腐烂、分解,与白天伪装的日常喧闹景象完全不同。路灯拉长了他孤单的身影,在地上倾斜地跟随着他向前移动,有时投射在路面凸出的水池上,让他飘荡的身影变得扭曲、折叠,好像是被放在了魔术师错了位的箱子里,在粗糙发黄的墙壁上显得突兀、诡异。他听见自己轻微的脚步声隐没在迷宫般的弄堂里,手心里攥满了汗水。

赵士鸿慢慢上了楼梯,尽量避免发出声响,如同一个正打算撩起帷幕的偷窥者一般,他站在房间门口,心脏怦怦乱跳,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微微发抖,甚至不敢用力,转动钥匙,缓缓推开门,借助楼道里的光线看见床的里侧躺着一个人,背对着他。赵士鸿突然泄了气,感觉双腿沉重,无比疲乏,似乎心脏也一下子沉到了身体底部,虚汗从皮肤上阵阵涌出,他跌跌撞撞走到床边,由于失去了支撑重重地坐到了床上,长长地喘着粗气,过了良久才恢复平静。他脱掉衣服,仰面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侧过身去,把手从钱佩珊的睡衣里伸进去,沿着光滑细洁的腹部往上直到妻子垂向一边的乳房,轻轻托起,放在手里。钱佩珊突然扭动身体挣扎了一下,显得相当烦躁和坚决,赵士鸿愣了一会儿,觉得手指因长时间地抓握而慢慢变得僵硬,于是把手抽了回来,背过身去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赵士鸿醒来后感到精神萎靡,他做了一晚上各不相同的梦,其中有一个梦让他深感忧虑。他梦见有一天自己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所有的建筑物都坍塌了,世界只剩下一片废墟,正当他感到茫然无措的时候,有个自称是先知的人,坐在已经成为垃圾、倒塌了的钢筋水泥上向人们布道。按照他的说法,我们的世界其实只是众神手中的一个石臼,在众神休息的时候我们建造了很多我们自以为是、其实毫无用处的建筑物,有些甚至被冠以艺术的名称,但当众神需要将芝麻磨成粉的时候,于是天上先开始下雪,跟着石杵从天而降……

他被这些梦整整折磨了一晚上,当他睁开眼,发现妻子早已起床,出门去买早点了。他从床上下来,感觉头重脚重,昏昏沉沉的,摸了摸额头,也无法确定是不是发烧了。赵士鸿走到厨房,刷了牙,用冷水洗了把脸,感到稍稍精神了一些,于是回到房间里,照着梳妆台上的镜子梳理头发,这时,他看见自己的眼睛因为干涩而充满了血丝,不由得吃了一惊,怀疑是不是由于晚上做梦的时候痛哭不止才导致现在双眼因缺乏水分而发红。赵士鸿对着镜子发呆,钱佩珊已经回来了,她把买来的金黄酥脆的油条放在了桌子上,并没有和丈夫说话,又转身去了厨房。赵士鸿心想妻子还在生气,这也怨不得她……他用筷子夹起一根油条,就着稀饭匆匆吃了,然后换好衣服,拿起公文包,对着厨房里交代了一声,下了楼梯。

一种从昨晚延续而来的从未发生过的危机感在春天的街头笼罩住了赵士鸿,他心情低落,无端感到紧张,认为自己已经被盯上了,每一个穿梭在拥挤的马路上的可疑陌生人都有可能在暗中观察他。这让他很不自在,为了掩饰这种外溢的不安情绪,赵士鸿开始对自己的步伐和节奏进行严格地控制,努力扮演一个心理健康、无忧无虑的普通路人的姿态。然而,刻意的模仿反而导致了他的步伐僵硬,节奏混乱,如同一个演员用舞台上的方式过度演绎现实生活,必然错误百出、欲盖弥彰……

当他路过已经改名为常德路的赫德路的某幢公寓时,突然背后传来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好像是一块厚重敦实、长宽高都是一米、表面光滑、泛着金属黯淡光泽的正方体钢块落在地上发出的低沉、闷颤的声音。赵士鸿回过头去,就在离他不到一米的水门汀上,一个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几乎浑身赤裸,只戴着一副口罩的男人正趴在公寓底层的人行道上,殷红的鲜血如同蜿蜒蠕动的蚯蚓一般慢慢在他身体下方爬行。失足者双手微微摆动,似乎仍然想要挣扎着站起来。赵士鸿抬起头往上寻找,五楼的阳台上一男一女正在大声争吵、互相指责,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躺在地上的人正在流失的生命。他收回目光,这时,周围突然冒出了许多围观的人群,将赵士鸿围在圈子的中心。他有些着急,想要往外挤,但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组成了一道紧密的人墙,如同一个牢不可破的陷阱將他和受害者圈在了中心,似乎他与这次坠楼事件有着不可告人的联系。赵士鸿感到有些慌乱,试了几次都没能从包围圈中挣脱出去。正在此时,有一个人忽然分开人群脱颖而出,他穿着一套精致的西服,黑色的皮鞋闪闪发亮,脸上神情严肃,头发由于气候的原因向两边分开,戴着一副黑色的眼镜,从镜片后折射出沉着、渊博的光芒。他走到伤者身旁,单膝跪下,四根手指搭住了他仍在摆动的手腕,闭上眼睛认真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机械、冰冷的语气对着赵士鸿说,他患有十二指肠溃疡。

赵士鸿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医生又切一会儿脉,还有高血压和脂肪肝,弄不好还有神经衰弱和腰肌劳损,另外肝脏和颈椎也不太好。接着,他用双手托着伤者的腰部,用力往上顶起,然后尽量弯下腰朝地下看了看,又把伤者的身体放平,抬起头盯着赵士鸿,生殖器短小,前列腺有病变迹象,少许慢性炎细胞浸润。

赵士鸿脸色苍白,呼吸也变得紧张起来,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医生颇为忧虑,身患这么多疾病,他大概只剩几分钟的时间了。

赵士鸿把公文包紧紧抱在胸前,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医生突然又想起来什么,翻开失足者的眼皮检视了一番,然后思索了一会儿,得出了结论,破坏家庭。

赵士鸿往后退了一步,撞在围观的人墙上。医生紧紧盯着他,家庭和每个人都有关系。说完,他站起来,往前跨出一步。赵士鸿转过身,想从人群中寻找一条通道,但是却无法抵抗人墙的阻力。他越发着急,甚至想弯下腰从众人脚下钻出去。这时,突然吹起了尖厉的哨子,警察闻风而动,出来收拾残局,围观的人群立即散开了,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赵士鸿转过身,发现那个无所不知的医生也不见了踪影,他松了口气,拎着公文包,怀着满腹的震惊和疑惑继续上路。

走进单位大门,赵士鸿稍稍从忧虑的情绪中平复了一些,他一路紧绷着的神经也松懈了下来,办公室多少让他感到安慰,看着那些雕着纹饰熟悉的窗户和漆成暗红色的回旋楼梯和扶手,他甚至觉得找到了些许依靠,至少不用再像在马路上那样担心被盯梢了。他上了二楼,推开门,其他人早已就位,依然忙着每天一成不变的事情。他走到自己的位置,把公文包放在一边,拿起杯子出门右拐,将杯子清洗了一遍,回到座位,放上茶叶,然后到公共区域泡上开水,回到椅子上,开始一天的工作。然而他坐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什么真正有意义的事情需要去干,于是问老皮,今天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吗?

老皮放下报纸,把头转向他,额头微微前倾,双眼往上翻起,默默地注视着他,似乎从一副不存在的老花镜上方看着他,一直看得赵士鸿心中发虚,过了好一会儿,老皮才收回X射线般的目光,又看向报纸,心不在焉地说,没什么特别新闻,只有一条还有点价值,早上有个浑身赤裸、戴着口罩的男人从常德路上的一栋公寓里跌了下来,你每天都从那儿路过,你看到了吗?

赵士鸿吃了一惊,思索了一会儿,不,我没有看到。

是吗?老皮似乎冷笑了一声,太遗憾了,我要是在场,倒是想好好看看怎么回事,一个浑身赤裸却戴着口罩的男人,说不定能查出什么线索来。

你认为这不是一起自杀事件?

当然不是,依我看这肯定是一起凶杀案,至少是过失杀人。

为什么?

我猜想情况是这样的,由于忘记了某件东西的丈夫意外返回家里,却不期遇上了外遇的妻子带着情人在家里偷欢,这里通常会出现两条分岔的线索,如果不幸的丈夫带着钥匙,当他开门而入看见妻子正岔开雪白修长的双腿恭迎着另一个男人,他很可能因为愤怒和沮丧而将那个趴在他妻子身上的男人从阳台上扔下去。当然,如果他没带钥匙,那就只能敲门,这时,为了掩盖偷情的事实以及担心可能遭到报复,那个侵占了别人妻子的人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阳台,而他很有可能在翻越阳台栏杆时失足跌落,因此,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就是那把可能攜带或者可能没有携带的钥匙。

赵士鸿紧紧捏住了裤子口袋里的钥匙,那为什么要戴口罩呢?

这个嘛,侦探也感到了为难,他沉吟了一会儿,可能是为了防止某种灾祸,你知道的,祸从口出,戴口罩是一种有效的防护措施。

赵士鸿摇摇头,我觉得自然坠楼的可能性更大,很可能是出现了什么经济或者信仰危机,一时想不开。

老皮也摇摇头,不对,当时现场有一位医生在,其实他的真实身份是一位少校,隶属于一个军事法庭,是一名助理法官。他检查了死者的死因,甚至在围观的人群中发现了嫌疑犯并且质问了他,只是可惜在混乱中让他给跑了。他叹了口气,流露出无限遗憾的神情,真是太可惜了。

赵士鸿冷汗直流,死因是什么?

老皮沉吟了一会儿,破坏家庭。对了,佩珊怎么样了?

我太太?

是啊,昨晚在公园里你不是说她不舒服吗?

赵士鸿用双手撑住桌子,脑袋里反映出妻子背对着他躺在床上扭动身体挣扎的画面。是的,她很好,已经恢复了。

为了掩饰自己虚伪的神情,他又站了起来,假装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走到了张小宁的边上,看着她正在修剪已经涂成紫色的指甲,这是今年流行色吗?不过指甲油是消耗品,时间长了会掉色。

张小宁没有抬头,依旧专注着自己鲜艳的指甲,可是指甲却不是消耗品,据说孙将军挖开东陵的时候,慈禧太后的指甲已经长了有一尺多长,可见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指甲就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代表,怎么能不精心打扮一番呢?

赵士鸿又转到冯子轩桌子前,建仁兄的诗作何时才能拜读呢?

冯子轩从桌案上成堆的书籍中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他,快了,我的作品离完成大约还有三公里的距离,我相信你一定能看见的。说完,又埋下头去继续创作。

最后,他晃悠到楚天名的鱼缸前,五条日本金鱼饱受病痛折磨,已经奄奄一息,侧着一边身体漂浮在水面上,只有嘴唇和鱼鳃还缓缓开阖,突出的眼珠散乱无光地注视着忧心忡忡地观察着它们的楚天名。

看起来情况不太乐观。

嗯,已经用了药,但是收效甚微。这波病毒是前所未见的,来势很凶,在上海已经造成大量金鱼伤亡,照此下去,它们在上海是待不住了。

是通过什么途径感染的呢?

楚天名叹了口气,我想是饲料,那些外来的鱼虫携带着大量病毒,我早该想到的,病从口入,当初给它们戴上口罩就好了。

赵士鸿点点头,也跟着叹了口气,他甚至拍了拍楚天名的肩膀以示宽慰,然后转身出了办公室。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办公室,但是脸色发白,神色慌张。他坐在椅子上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而不停地喝水,但是茶杯里的水却随着他双手的抖动幅度而飞溅出来,打湿了堆在桌子上毫无意义的文件。老皮放下报纸,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佩珊把病传给你了?

赵士鸿放下杯子,愣愣地看着老皮说,不,我很好,那张表格我已经填好了,回头麻烦你替我交给黄秘书。

一连两个月,局势已经相当险峻,日本军队在中国战场和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开始陷入无可挽回的失利局面,而随着轴心国意大利的投降,意志坚定的德国军队也冰消瓦解,剩下大日本帝国独木难支。眼看大势已去,南京政府虽然还未解散,但是自从汪主席去世之后实际上早就已经分崩离析,接任的陈主席自身难保,或许已经东渡日本,留下的只是一个依靠往日积累的威信而继续运转的空壳子也未可知。而在上海,尽管政府加强了管控,但是由于人心涣散、流言四起,表面上的平静难以掩盖底下涌动的暗流,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赵士鸿这段日子却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生活,他不再在晚上外出,生活完全是从单位到家里的两点一线,不出任何一点意外。唯一的遗憾是妻子钱佩珊似乎对他的优良表现仍然心存疑虑,对待他的态度多少有些冷淡。但是赵士鸿并不以为意,他认为这是在一个合理的时间范畴之内,一切都会过去的,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那天早上下了一会儿雨,很快就停了,又退回到阴天的状态。最近的天气总是维持在下雨和阴天的交替中,似乎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拉锯战,双方的胜利都只是暂时的。赵士鸿刷牙的时候看见水斗上有一道蜿蜒曲折、闪闪发亮的痕迹,通向了窗台外的某处,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从进化的角度上说,留下一道明显的线索暴露给捕食者,好让对方在自己身上撒盐或者糖,对一条黏糊糊的蛞蝓来说究竟有什么好处呢?或者说这只软体动物已经进化出了某种方法,故意给敌人指出一条错误的路线,而自己则趁机逃之夭夭?他把头伸出窗外,并没有发现蛞蝓的踪迹,于是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如果这样慢吞吞、又总是暴露行踪的家伙不给自己留一手的话,它们恐怕早就湮没在吞噬了无数物种的进化道路之上了。

离开家之后赵士鸿的心情莫名地高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嘴角神经质地牵动,不由自主地要露出笑容,在电车上甚至一路都想用口哨来吹奏一支曲子,他连曲调都想好了,也许是周旋的《四季歌》,或者是《春江花月夜》,只是由于技术尚未成熟而取消了。到了单位,他和碰到的人都打了招呼,似乎那些压抑在每个人脸上的沉重和晦涩,以及对命运的担忧丝毫没有影响到他。走进办公室,他照例给自己先泡了杯茶,这时,他忽然发现办公室的气氛略有不同:张小宁没有在修剪已经接近完美、妖艳的指甲,而是看起了报纸;冯子轩站在楚天名的鱼缸前,满意地看着那群翻了肚皮、在夜里饱受风寒、最终因过度咳嗽而溺水的日本金鱼;楚天名则趴在桌上写着什么东西;而老皮正坐在椅子上悠闲地修着几乎已经磨平的指甲。他不由地疑惑起来,问冯子轩,你在看什么呢?鱼都死了还不快点捞出来?

接着他又转向楚天名,你又在写什么呢?

冯子轩继续盯着鱼缸里一动不动漂浮着的金鱼尸体,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几只金绿色肥大的苍蝇落在他的头顶,和他一起盯着鱼缸里金鱼的尸体,我在观察死亡,我的诗一直无法找到恰如其分的结尾,没想到在这里。

楚天名抬起头阴郁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尸检报告,需要罗列死者姓名、年龄、婚姻状况、政治面貌、文化程度、身高体重、个人爱好、经济状况,以及死亡时间、地点、外表情况、气味情况、腐烂程度,最后还有分析死因,这一点也不比写诗容易。最要命的是,据我所知,这几条鱼生前分属不同的政治党派,相互勾结又相互斗争……

赵士鸿走到张小宁办公桌前,你的指甲修好了?

张小宁放下报纸,愉快地伸出双手,露出十根纤葱手指,那些指甲因为涂抹了过多的装饰而变得斑驳脱落,面目可憎,已经非常完美了,是不是?我想不需要再修剪了。现在需要的是多看报纸,这样才能对局势有信心。

他又看向老皮,这次还没说话,老皮先开口了,黄秘书来找过你,让你来了之后到他那儿去一趟。

他没说什么事吗?

老皮摇摇头,没有,但是好像蛮急的。

赵士鸿走出办公室,往右经过散发着垃圾分解过程中产生的氨基酸味道的走廊来到黄秘书的办公室,他看了一眼隔壁紧闭着门的主任办公室,直接推门进了秘书办公室。黄秘书坐在椅子上,正在和什么人通电话,他抬头看着赵士鸿,有几秒钟,似乎正在倾听电话里传来的指示,一边对着话筒说,是的,我知道了。然后放下了电话。

黄秘书找我有什么吩咐?我的表格已经填好委托老皮交给你了。

黄秘书摆了摆手,不是表格的事,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桌子前,臀部倚靠在桌子上,顺手又从桌子上拿起一份文件,打开看了看,是这样,最近风声很紧,抓了不少人,很多犯人都需要及时审讯。你也知道,隔壁人手不够,因此想借调你过去帮一下忙。

要我去干什么?

不需要你干什么粗活,只是审讯时让你负责记录一下而已。

办公室其他人怎么不去?

你没看他们都忙着吗?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业余爱好,根据我的观察,只有你平时没事总是在看文件,因此业务一定非常熟练,所以我就推荐了你。黄秘书又侧过头看了一眼刚刚挂断的电话,补充了一句,这也是主任的意思。

赵士鸿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什么时候?

黄秘书合上文件夹,直起身走过来,交到他手上,就是现在。

赵士鸿出了大门往右拐,隔壁就是那座西式花园洋房,他对着大门上铭刻着的那块蓝底白字、曾经风光无限、让人闻之色变,但在民国三十三年后开始逐渐没落的门牌号码看了一会儿,他发现那两个阿拉伯数字已经呈现出颓势,一些锈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个白色数字的某些边缘部分,如同失去光泽、已经长出老年斑的迟暮的脸。尽管如此,这个地方仍然充满了神秘气息,关于这里的流言非但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它注定灭亡的命运而消失,相反,在以后的日子里仍将会在它可以预见的废墟上生根发芽、广为流传,甚至会比现在更真实。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走到大门口,出示了那张从来不曾使用过的淡蓝色的通行证,守卫只是略略扫了一眼,甚至没有看清证件的字迹便放他进去了。第二道门是一座牌楼,匾额上如同大门的门牌一样的蓝底白字,刻着四个大字,看起来也是无精打采。但是这里的管控似乎更为严格一些,一个脸色阴沉、目光警惕的守卫仔细检查了赵士鸿手中淡蓝色的通行证,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又盯着他的脸搜索了一阵,最后将证件还给他,伸懒腰的同时打了个哈欠,挥挥手让他通过了。他进了门往西走,那是一幢三层楼的洋房,他走上楼梯,到了房子的大堂,东边有一间办公室,赵士鸿敲了门,走进去,里面靠墙摆放着一张办公桌,桌子上放了一些文件,还有一部黑色的手摇式电话机。另一侧墙壁堆满了绿色的铁皮箱子,从地板到天花板,一只只叠加起来铺满了整堵墙。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体型偏瘦的男人,穿着一袭浅蓝色的长衫,头发三七分开,戴着一副金丝边的圆形眼镜,眼神迷离,就像一个茫然无措的中学国文教师。

侦缉队长正在等他,他首先站起来热情地和赵士鸿握了手,对他能来帮助他们开展工作表示感谢,同时他也合乎时宜地抱怨了人手不够以及级别萎缩给他带来的难处,以致于让他无法应付眼下近乎失控的局面,由于受到种种限制,他甚至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一些重要的犯人大摇大摆地越过边界进入重庆或者延安控制的地区,这显然对稳定局势毫无益处……

很抱歉,赵士鸿摊开双手,你说的这些我根本无能为力,我只是来负责审讯记录的,做完这些我马上得回去。

是这样。侦缉队长脸色阴沉下来,明显感到失望,似乎他原本期望有一个职位更高、握有实权的人来和他会面,他想了想,然后拎起电话,命令某个人立刻到他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卫敲门进来了,侦缉队长从桌子上拿起一份文件看了看,又从笔架上挑选了一支金色的钢笔,把文件放在桌子上弯下腰签了字,接着把文件交给警卫,对他说,你把这位先生带到三号审讯室,然后你再去把昨天晚上抓到的那个女学生提出来。

对不起,赵士鸿打断了他的话,我得到的指令是协助审讯一名重要的犯人,而不是什么在街头抗议的女学生。

偵缉队长看着他,冰冷的眼光从他的眼睛中直射进去,直抵脑髓,突然又诡异地笑了一笑,的确如此,可是那个重要的犯人昨天晚上成功越狱了,眼下我们这里只有这些无足轻重的学生。

赵士鸿跟着穿制服的警卫走了出去,他深深吸了口气,一个早上难得拥有的美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他只想尽快结束这里的工作然后回到家里睡上一觉。警卫带着他走到大厅中央的楼梯下,然后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在楼梯的下方有个储物室,他打开门,后面是一道狭窄幽长的阶梯,一边通道上每隔几米亮着一盏壁灯,赵士鸿往下看了看,见不到底。警卫没等他开口,便率先走了下去,赵士鸿只能跟上他。这条向下的阴暗通道漫长得让人绝望,赵士鸿亦步亦趋地跟在一言不发的警卫身后走了一段时间,也许有几个世纪之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他渐渐感到了一种虚无感,一成不变的景色,永远不会到达的尽头,以及两个人回荡在狭小空间里的沉重的脚步声,他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长时间,时间在这里已经失效,空间是唯一的存在。他感到恐惧,对失去的恐惧,他想也许自己再也出不去,见不到尽管只是存在于想像中的蓝天白云,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在这个鬼地方,更可怕的是,由于超出了时间的范畴,或许他将就这样顺着这台阶永远地走下去,没有终点。他想要喊叫却根本发不出声来,又想停下脚步转身往上跑,但是由于丢失了时间,大脑发出的指令根本无法传递到沉重的双腿上,两条腿只是机械地轮流摆动着。这时,除了沉闷的脚步声之外,赵士鸿还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以及血液流淌的声音,他甚至看见自己慢慢从身体中脱离出来,像一个影子一样跟随着自己的肉体,他想,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痛苦的话,最糟糕的莫过于灵魂被困在这个没有尽头的隧道里……正当他打算放弃追逐自己身体的时候,身前的警卫忽然往右一转,然后用低沉的声音宣布:我们到了。他看见自己的身体也跟着站住,而他则一头撞了上去。

右边是另一条阴暗的甬道,只是不再往下,而是水平方向的,有二十七米长,三米宽,通道顶上挂着三盏吊灯,由于灯光只能涉及周围一米范围内,因此这条通道看上去像是三段各自独立的锥形在虚空时光里并排陈列着。但是赵士鸿仍然看清了通道两旁布满了一间间牢房,虽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他还是能清楚感受到死亡和腐烂的气息从厚重的牢门上黑暗的四方形的透气孔中如同浓雾一般向外溢出,慢慢沉落到地面上,形成一条绝望的河流。这座地牢一定是利用某个陵墓改建的,那长长的甬道和两边的陪葬墓室毫无保留地暗示了坟墓的格局,他忽然明白过来,只有坟墓里才会涌动着经久不息的、即便用现代照明技术也无法穿透的无边黑暗,也只有在陵墓中才能引发一个人内心如此强烈的绝望情绪,以及对外部世界的无限渴望。

警卫带着他一直走到了通道的尽头,应该是主墓室的位置,那里果然也有一间屋子,铁门上用灰白的油漆标着一个阿拉伯数字“3”,警卫从口袋中掏出一把钥匙,准确无误地塞进铁门细小的锁眼中,沉重的铁门发出一阵难听的摩擦声,慢慢向外打开了。赵士鸿很难想像在如此昏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他是怎么做到的。这时,似乎是猜到了他的困惑,警卫回过头对他神秘地笑了笑,这里就是我的王国,我闭着眼睛就能知道每一个角落的动静。你先进去,我去提犯人。

赵士鸿跨进房间,一股浓重、发霉的潮湿味道向他扑来,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但是身后警卫已经将门重新关上,他只能停留在原地,伸手在墙壁上摸索着,终于找到开关按了下去,突如其来的亮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别过头,抬起胳膊遮挡住了灯光。过了一会儿,等到眼睛适应了光线,他才放下手臂,看了看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只有中央位置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似乎有半包烟,一盒火柴,还有一个高六公分、宽四公分的硬纸包装盒,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墙壁和地面都是用整齐的方砖铺成的,他抬头往上看,果然是拱形的圆顶,那张桌子摆放的地方以前或许正是安置棺椁的位置,从风格上看,符合唐代早期的墓葬格局……

过了十分钟左右,赵士鸿明白了那个警卫或国王不会再回来了,根本不存在什么亟待审讯的重要犯人——那些犯人早已通过各种可能的方式逃之夭夭——如果有的话,那也只能是他自己,这是一个圈套,是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的一次秘密逮捕,甚至没有得到正式授权或许可,只是一次非法拘禁。当然,在目前这种局势下,合法的重要性早已下降,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赵士鸿慢慢走到桌子后,在椅子上坐下。桌子和椅子都是金属制的,冰冷、僵硬,毫无舒适感,但是为什么要在一座坟墓里追求舒适感呢?那些花了毕生心血修建自己豪华舒适的陵墓的帝王诸侯们,是不是直到死后躺进了棺材里才发现只不过是浪费了大把金钱?在泛着寒光的残酷地狱里,一张皮质的柔软沙发又能缓解多少痛苦呢?他先看了看只剩半包的哈德门香烟,然后用手掂量了一下火柴盒,几乎是满的,最后,他打开包装盒的盖子,从里面拿出一只青釉色的瓶子,瓶子的正面刻着几个字……他感到眼前一黑,突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寒气逼人的椅子上,瓶子从他的手上跌落到桌子上,在沉闷的墓室里发出一声巨响,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激发起经久不散的回响。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这个你认识吧。

赵士鸿重新坐起身,四下打量一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是同往常一样,他知道他们在观察他,通过某些不为人知的方式,声音虽然经过了处理,变得沉闷、扭曲,像是从一个闷罐子里发出来的,但是他仍然能够辨认出它的主人来。

只是一瓶雪花膏而已,市面上到处都是。

可是这一只却不同。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那个声音传来两声毛骨悚然的冷笑声,你很清楚这不是一瓶普通的雪花膏。

赵士鸿停顿了一会儿,对着看不见的声音说,雪花膏能有什么特别?你看报纸看多了,被那些稀奇古怪、来源可疑、只是为了快速售罄的小道消息弄昏了头脑,以至于真以为现实中有这样的编造的故事存在。说到报纸,我倒想问问,今天有什么有价值的新闻?

老皮沉默了一会儿,你对报纸的偏见让我深感遗憾,事实上如果你能用心寻找的话,你就明白正是报纸上所报道的各种各样的信息组成了我们的世界,如果能真正彻底了解每一张报纸,你会发现其中隐藏了宇宙中的所有秘密和信息。不过既然你问起,和往常一样,我是非常愿意和你分享那些无边无际、又真实可靠的新闻消息的。今天的报纸上登载了这样一则故事:在乾朝……

赵士鸿立即打断了他,为什么是在乾朝,而不是在坤朝?

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是在坤朝,反正根本就不存在这些朝代,有一个才疏学浅,但是前景远大的年轻人……

赵士鸿再次抗议,一个才疏学浅的人怎么可能前程远大?

老皮想了一会儿,你还真是喜欢在细枝末节的地方纠缠不清,这就是你最大的毛病,其实这很简单,一个人的才学和前程又有多大关系呢?正如你一样,这个年轻人依靠着裙带关系在某个有权有势的皇室成员手下谋得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职位。如果一切正常,他很可能将平整而又富裕地度过一生,安然无恙。这个皇室成员虽然富甲一方,但是由于他在还没来得及出生之前便卷入了一场可能并不存在的宫廷政变之中去,因此,尽管暗藏伟大的理想,他的一生却注定只能在其实并不可靠的荣华富贵里收获如蛆附骨般的惶恐。但是,生活总是不会像你規划的那样风平浪静,有一天早上,这个无所事事、郁郁寡欢的诸侯王突发奇想,打算发动一场规模庞大的叛乱来改善日益凋零的生活,希望能获得他已经从美酒、美食和美女上无法满足的快乐,于是他召集了手下的所有官员,向他们宣布了这样一个宏伟的临时计划,并且用一张模糊不清的地图标注了他狂妄的野心。尽管缺乏足够的才智,但是从诸侯王手下那些在酒色中过度消耗了精力的将领脸上流露出的忧心忡忡的表情里,年轻人也已经明白了这场缺乏筹划、临时起意的叛变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只不过是心血来潮的诸侯王厌倦了自己单调的富裕生活而寻找的另一种游戏而已。同时,他也深知任性刚愎的诸侯王一旦作出了决定是不会更改的,想要劝说他放弃这个念头无异于与虎谋皮,甚至会引起多疑的诸侯王毫无必要的猜忌而遭到处决。因此,虽然叛乱刚开始进行时朝廷由于缺乏准备而屡屡失利,但是由于年轻人早就看清了诸侯王失败的本质,他不得不对自己的命运提前作出规划。在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暗中将许多重要的机密情报藏在妻子的胭脂盒里传递给朝廷安插在诸侯王身边的间谍,以期取得朝廷的信任,在诸侯王战败之后不会牵连到他个人的安危,这本也无可厚非,在沉船之前连老鼠也不会愿意留在船上。但是,为了向朝廷表明自己的不贰忠心,在战争的最后阶段,年轻人甚至杀死了自己和诸侯王有着亲近血缘关系的妻子。最后,诸侯王的军队因为仓促起兵准备不足,并且意外流行了一场不明原因的瘟疫,果然全军覆没,而诸侯王本人则从朝廷的诏书中获得了他毕生谋求的自杀的权利来结束他的人生或者游戏,跟着他一起参加叛乱的人也无一幸免。除了那个杀了老婆的年轻人,由于他向朝廷传递了许多有价值和无价值的秘密情报,朝廷非但没有处罚他,反而对他大加褒奖,皇帝一高兴,甚至将女儿许配给他,以挽回他失去妻子的损失。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在新婚当晚,年轻人却在床头死于公主冰冷、无情的剑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赵士鸿想了想,破坏家庭。

老皮满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能领悟。无论出于什么理由,背叛者总是有罪的。

赵士鸿沉寂了很长时间,我也有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当然,我最喜欢的就是听故事。

有一天一个人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所有的建筑物都坍塌了,世界只剩下一片废墟,正当他和其他没有遇难的人感到茫然无措的时候,有个自称是先知、其实长久以来都是以疯子的面貌出现的人,坐在已经成为垃圾、倒塌了的钢筋水泥上向人们布道。据他宣称,我们的世界其实只是众神手中的一个石臼,在众神休息的时候我们建造了很多我们自以为是、其实毫无用处的建筑物,有些甚至被冠以艺术的名称,但当众神需要将芝麻磨成粉的时候,于是天上先开始下雪,跟着众神挥舞着的石杵从天而降……

老皮思索了一会儿,这是你做的梦,你竟然把它当故事来讲。

赵士鸿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是我的梦?

是的,我们知道,老皮干笑了一声,出于某个偶然的原因,我们也监视了你的梦。有意思的是,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梦境是人潜意识的反应,那么所有建筑物都坍塌了意味着什么?

再也无处藏身了。

说得对,可是对于现实来说有什么意义呢?嘿嘿,其实我们都很明白,大势已去,寻找下一个依靠也许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赵士鸿想了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说到底那只是一个梦而已,什么也证明不了。

是这样,老皮叹了口气,看来你是不打算和我们说实话了,不如让我们来谈一些实质性的问题,以避免时间被不必要地浪费掉,你有多久没有见到唐少娜了?

赵士鸿抽出一根烟,用火柴点燃,深吸了一口,大概有两个月了吧。

是两个月零七天,老皮纠正他。

那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有一点,或者我换个方式问你,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也许是出差去了,也可能……

出差?你这么想?好吧,从某种程度上这个说法也对,虽然不是奉我们的指令。我相信你真的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因为她把你扔下一个人走了,目前她正在重庆,住在她的直接上峰戴雨农的家里,如果你把这叫做出差的话,嘿嘿,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吗?现在的问题是,你的身份究竟是军统,还是共产党?

惶恐的情绪在赵士鸿身上蔓延,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与坟墓的绝望气息遥相呼应,红色的烟头在他的手中微微颤抖,一些无法改变的错误,已经造成的难以弥补的伤害……他想了很久,我要求会见主任,他会了解我的背景。

老皮扭曲的嗓音从不知隐藏在何处的传声筒里扩散出来,我就是主任。

赵士鸿吃了一惊,烟头从手上完全掉落,烟灰洒满了西服的下摆,这怎么可能,你天天和我们在一起,而主任他……

那只是个空关的办公室而已。

不,我之前见过主任。

是的,可是自从他叛逃之后我就接替了他,而且是秘密的,并没有告诉你们,是因为我希望能好好地观察你们。

好吧,赵士鸿沉默了一会儿,稍稍恢复了一点平静,既然是这样,我想告诉你,你们完全搞错了。我不是军统,更不是共产党,也没有向什么人传递过情报,你们对我的怀疑都是出于你们的判断失误。事情是这样的,我的妻子——你也认识她——虽然看起来美貌贤淑,温文尔雅,但是实际上她却不怎么热衷于夫妻生活,事实上她对此采取的是完全抗拒的态度,这让我痛苦不堪,几乎处在疯狂的边缘。之后,我遇到了唐少娜,她年轻、美丽,充满活力,身段婀娜,两条腿又细又长,好像是两条……令人着迷。渐渐地,我们就走到一起,在那些无聊的夜晚,我们在公园假山顶上的亭子里拥抱、亲吻,也许还互相抚摸,既然你每天都在公园里,你一定也看到了,但是这和情报毫无关系,即便如你所说,她是军统的潜伏人员,那也和我没有丝毫关系,我们有的只是不正当的婚外恋情而已,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对一个年轻女孩的遐想,你也应该能够理解,即便是有错,但是无论如何是不至于被关在这里的。

唔,老皮想了想,你给自己的找的理由听上去还很有道理,可惜全是撒谎。否则那天在公园里遇上抓捕学生,你为什么要跑呢?

我告诉过你了,我没带证件,害怕被他们误抓,你知道,虽然之后可以解释,可是一点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之后你去了哪里?

我回家了。

然后呢?

我又下了楼。

去干什么?

买了包烟。

你之前会抽烟吗?

赵士鸿感觉浑身都湿透了,说话越来越缺乏底气,不会,不过我想这总是需要的,我以为她变心了,下班时我看见她和白非羽一起走,据说白非羽一直在追求他。况且那天我妻子不在家里,而她平时都不……

老皮打断他,好了,既然你不肯吐露真相,那就让我来告诉你:那天晚上你在公园里的假山上没有等到唐少娜(事实上她已经知道自己身份暴露而立即想方设法逃离上海回到了重庆),于是你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随即离开了亭子,但是由于你此时已经处于惶恐之中,而将重要的证据——雪花膏——遗留在了亭子里。直到你下山之后才意识到这个无可弥补的失误,你本来想再上去找,可是正巧碰上了逮捕学生的行动,阻断了你的计划,你逃跑不是如你所说的害怕被误抓,而是源自于你内心真实的心虚。而之后你又遇到了我,于是你彻底明白取回这件物品的愿望是徒劳的。然而,当你回到家里,你又觉得遗失如此重要的物证是非常严重的事故,一旦被我们发现其中的奥秘将彻底暴露,于是你到楼下的烟纸店去买了一包你本人并不懂得如何抽的香烟,而這个烟纸店的姜老板早在我们的监控之中,据我所知,此人长期向延安方面提供或真或假的消息,以便从中牟利……于是,我们想,你同时向双方出卖情报,甚至还向双方套取情报,以期在任何一种形式下都能够保全自己,这才是你现在在这里的真正原因,与你所说的婚外情没有任何关系。还记得那天我告诉你关于秘密警察意外逮捕了某个重要人物的消息吗?没过多久他就越狱了,知道这事的除了我只有你,而我是故意泄露给你的。当然即使你和唐少娜真的存在着不道德的关系,依我看来,像她那样一个女人,嘿嘿……有时候我们有了证件,也难免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半包香烟已经抽空了,赵士鸿将烟壳握在手中捏成一团,仅仅因为我和唐少娜在公园里幽会你们就怀疑我是军统或共产党?连必要的证据也没有,就用你们虚构出来的情节来指控我?

老皮长长叹了口气,从传声筒里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他正在翻阅一本记载了所有真相的笔记簿,证据?那也得看在什么时代,什么社会,据我所知,在中世纪的欧洲,指控一名女性是巫婆只要有人告密就足够了,而对于你,严格地说,你的梦就是无可辩驳的证据。当然,我们掌握的远远不止这些,就在你和姜老板秘密接洽的第二天,我们就收到了三十多份目击报告。另外,在办公室里,每个人都互相检举,冯子轩对张小宁的,张小宁对楚天名的,楚天名对冯子轩的,各种各样荒谬的原因和指控,当然也少不了对你的,还有针对我的检举信,甚至还有举报楚天名那一缸身患绝症的日本金鱼的,指控它们一张一合的嘴唇和不时扇动的鱼鳃是在向外界发送摩斯电码……几乎已经堆满了我空着的办公室,而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的检举信呢?于是,我让黄秘书给大家发了一份表格,填写个人信息收归档案。别人都在当天就填写完了,但是我发现你迟迟没有完成,直到发现唐少娜失踪后,为了怕引起别人的警惕,才匆忙填写了表格。这就迫使我思考一个问题,你不检举别人,也不愿意填写信息,是害怕在战争结束后这些东西都对你不利,你想尽量避免留下这些无可辩驳的证据。有了这些,只是把你关在这里可以说是对你的优待了,完全是看在同事一场的份上,也是出于我个人对你的欣赏。通常对于你这样的叛徒,枪决已经是最轻的刑罚。你以为你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然而我们不妨猜想一下,那天早上的蛞蝓究竟爬到哪里去了。

赵士鸿沉默了一会儿,那些人都检举我什么?

无可奉告,事实上我也知道那些举报多数都是毫无根据的,没有什么真正价值,无非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忠诚而已,更像是一种迫不得已的举动。但是,在其中有一封举报信引起了我的注意,是它最先提到了你每个晚上那些不安分的举动,并且让我深感忧虑。

那是谁写的?

老皮沉默了好一会儿,你真想知道吗?

赵士鸿无端感到恐惧,突然失去了所有的信心,他大声喊道,不,我不想知道。

老皮似乎长出了口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同情,我也是这么想的。

在坟墓里的日子无法计算长短,一开始赵士鸿还依照一日三餐的标准来衡量时间,可是到后来他自己也已经混乱了,送进来的究竟是早餐还是晚餐根本无法辨别,也许已经改成一日两餐或者两日一餐也未可知,因为住在坟墓里的人通常根本不需要吃饭,所以也不会有饥饿感,时间在这里毫无用处。让他唯一感到还活着的证据是他的胡子和头发,还有张小宁最关心的指甲还在旺盛生长,它们和植物不一样,根本不需要阳光的滋润。这些日子里他也没有再接受过任何审问,因此也失去了辩白的机会,老皮似乎消失了。他有时候想,也许某一天他就会被永远遗弃在这个阴森的陵墓里,现在他已经不像刚来时那么害怕了,无论什么事物,只要习惯了,恐惧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他甚至想,即使永远呆在这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用不着再去写什么检举信了。

突然,某个时刻,老皮的声音从天而降,宣布立即无条件释放赵士鸿。他起先难免感到困惑,然后立即心生抱怨,考虑起一些可能的赔偿问题,我早说了你们搞错了,我一定会追究你们的责任。

老皮阴郁地笑了笑,我们是不会搞错的,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战争已经结束,日本人投降了,陈主席下落不明,重庆方面已经宣布胜利,你的时代来临了。

赵士鸿感到茫然,今天是几号?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五号。

有意思,已经过了两个多月,那我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当然,现在就可以,老皮突然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嘲讽或者是恭维,以后我可要全靠你了。

赵士鸿没有搭理他,打开不知何时已经解锁——或者从来就没有锁上过——的牢门,顺着漫长得让人绝望的甬道又回到了洋房大厅,这里已经人去楼空,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飞扬着没有及时处理掉的纸张。他适应了一会儿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拖着脚步慢慢从两个月之前的来路走了出去,交通已经瘫痪,大街上挤满了庆祝胜利的人群,喜庆的气氛在大街小巷流淌。但是赵士鸿却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只想回到家里洗个澡然后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

拖着疲乏的身体穿过半个城市,赵士鸿终于回到属于自己的弄堂。他转过那些迂回和曲折,走进门洞,一级级爬上楼梯,整个房子都空荡荡的,所有人都去参加这百年难遇的庆典了。他来到门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塞进锁眼,但是却受到了坚硬的阻碍,他用力推了推,木制的门板晃了两晃,落下一些沉积已久的灰尘,但是仍然牢牢把他挡在了外面,司别灵锁被反锁住了。他在门口呆立了一会儿,脸色苍白,汗水涔涔而下,双手因为恐惧而酸软乏力。过了片刻钱佩珊开了门,穿着凌乱的睡衣,头发蓬松,似乎刚刚睡醒,惊讶地看着他,你回来啦?

赵士鸿看了一眼褶皱丛生的床铺,又看看阳台上打开着的门和随风飘动的窗帘,一只手在裤袋里捏紧了钥匙,是的,他们放我出来了,战争结束了,他想了一想,没有进房间,不过我马上要出去,我不想错过这个将载入史册、值得纪念的时刻,我需要去庆祝一下。说完,抛下在一旁吃惊的妻子,又转身下了楼。

欢庆的人群似乎无边无际,将整个上海滩都铺满了,黄浦江岸飘动着无数鲜艳的旗子。赵士鸿挤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天空中飘起了稀稀拉拉的雨点,但是同时却又高挂着火辣的太阳,掉落在身上的甘露在干燥的皮肤上引发一阵微小的清凉,又立刻被阳光蒸发,伴随着针扎的刺痒感觉,让人难以忍受。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激动的笑容,聲嘶力竭地喊叫着一些含糊不清的口号,热泪盈眶。赵士鸿穿过胜利的人群,倚靠在被阳光炙烤的发烫的灯柱上,盯着涌动的滔滔江水,感到浑身乏力。一艘被漆成一半红、一半黑的巨大货轮正缓缓驶过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和黑压压的人群,猛然拉响了庆祝胜利的汽笛声,他失神地看着巨轮划开江水缓慢移动的身躯,突然感到难以言喻的孤独和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