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病人

2017-10-25 16:51黄昱宁
上海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机器人作家

黄昱宁

两只结实的乳房扣在海平面上,一只比另一只更大一些。我的船从肚脐出发,驶往乳沟。

此时,我的船与两个岛正好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两条腰各长约一点二海里。正午能见度良好,不需要望远镜。清晨起雾时我也在这里巡视过。那时的乳房被或厚或薄的水汽塑造成不同形状的早点。东方的包子,或者西方的汉堡。

我只能想到这么粗糙的比喻。我既不是作家,也不是读者——我是说,不是他们那样的读者。他们坐我的巡逻艇分批抵达时,每个人都把眼前的海和岛与某个人某本书联系在一起。英国人说到史蒂文森的《金银岛》,说到大胡子鲁滨孙,而那些看起来更有城府的会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威廉·戈尔丁,说小岛的“疏离和阴郁”就像是《蝇王》

的故事可能会发生的地方。日本人有节奏地点着头说他们的作家名字里就有岛,他最好的小说叫《潮骚》。北欧人说如果这片海面上漂几块冰,那只有拉克斯内斯才能处理好,就像写《青鱼》那样。他们看我一脸茫然,顿时就生起气来。他们说看啊这就是地缘政治文化歧视,我们的人口少并不代表写得不好。他们矜持地看着同船的美国人挤在船头大呼小叫,从鼻子里哼出的气都带着斯堪的纳维亚的彻骨冷冽:“瞧他们一惊一乍的样子,就好像真的都把《白鲸》看完了似的。”

不过另一个美国人的说法倒是没人反对。一个是西卵,一个是东卵,他眯起眼睛说。我的女助手斯芬克斯提示我,那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里写过的地方。盖茨比住在西卵,老是盯着东卵上的一盏绿灯发愣。

“我好像也看过那电影,可我只记得他们喝了很多酒。”

斯芬克斯在这些问题上总是反应很快。当然,这也许只是因为软件工程师为了配合我完成任务,又替她更新了某些设置。总之,这回执行任务,带她算是对了。渐渐地,西卵东卵的讲法在两边都流传开。没过一周,连斯芬克斯向我汇报的时候,都已经自动代换了那两个岛原来的名字。

作家在西卵。读者在东卵。

西卵是别墅区,就着连绵起伏的坡地而建,独门独院隐蔽在各种古怪的藤蔓植物中,不留心未必能找到门牌号。在整座岛上,这样的房子不超过五十栋。东卵的房子要高得多,主建筑群是三栋各十三层的高楼,围拢在一起构成半圆形,所有的窗户都能看见海面上的日升月落。它们属于同一家酒店,园区大门上顶着同样的招牌。两边我都去过,房间的调调都差不多。都是那种仿佛生下来就得了抑郁症的设计师的作品。白墻白窗帘白床单,一切隐藏的实用功能和装饰功能都在遥控器上,有些按钮可以召唤机器人管家、清洁工或者按摩师,另一些则能调动音响设备和LED电子屏,把整个房间变成梵高的星空或者高更的塔希提岛。

“剃刀风,比极简更极简。”斯芬克斯清晰地吐出注解。

“剃刀——?”

斯芬克斯没等我说完,已经开始背诵奥卡姆剃刀的名词解释。不管剃刀到底意味着什么,西卵和东卵上这些房子反正是全世界的新锐样板。上个月,最先上岛的真人秀总导演一钻进别墅就不想出来,摇头晃脑地数着房间里可以有多少个好机位。陪着他参观的酒店经理眯缝着眼睛,视线越过总导演望向远方。

“上帝说有光就有光。住在这里,哪怕只有一天,都会觉得自己是上帝。你看这光线的变幻,跟空间的关系……”

“十八位作家要当整整一个月的上帝……还有对岸那些人,一百八十个流动名额,每人住三天,一共十轮。也就是说,莅临贵酒店的首批上帝,将有一千八百十八位。”

我在想他们不是来比赛的吗,如果输了还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上帝。

导演和经理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勾勒蓝图:文学史上的一大步,人工智能史上的一大步,视频真人秀史上的一大步,一共三大步。两座岛上的未来系超星级酒店在即将开张之前免费提供全程直播赛场,全世界最好的小说家联手阻击机器人,捍卫人类在文学世界里最后的尊严……我隔着一米远看他们的唾沫星子在空中交汇。在房间里悄然变化的光线模式中,飞沫抛出弧线,闪着油亮的颜色,分明是一道彩虹。

恍惚间彩虹转了九十度,向我飞来。我本能地往后退半步。

“安保和后勤工作就要靠你啦,我们都知道你有的是经验。比赛时间一个半月,加上作家和读者上岛离岛的时间,前前后后怎么也得有两个多月吧。资金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们有的是赞助商。可以给你配备最先进的电脑监控系统,还有斯芬克斯那样的机器人。他们很管用,长相也过得去。”

这一点真的很重要。否则我可没法保证这两个多月我不会发疯。

“我以前负责大型活动的安保工作,跟这次并不是一回事……我是说,文学,这好像是一个很古老很奇怪的词儿了。我不太明白我将要面对怎样一群人。”这是大实话。对于文学,我的所有知识都停留在三十年前的高中课本里。

“你不用明白他们。他们自己都不见得明白自己。放心。依我看,他们能干出什么来呢,也就是看书写字而已,嗯,也许有点不必要的多愁善感……”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我看到经理的目光开始闪烁,最后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

“再说了,这回的比赛强度也不小,他们没空捅娄子。一只柴郡猫就够他们受的了。”

柴郡猫,按照斯芬克斯的说法,也许是文学史上最有气质的猫。在那部大人也未必能看懂的童话里,它总是微笑着飘来飘去,露出大部分牙齿和一小部分牙龈。现在它成了一种时髦的人工智能程序的名字,这种程序专攻文学。其实也不是针对所有文学,斯芬克斯说。她的意思是,文学的其他阵地基本上早就沦陷了。十年前非虚构领域——比如新闻报道——就开始大量雇佣机器人,近三年的普利策奖好像都发给了人工智能团队。至于诗歌,虽然没有出现什么标志性事件,但是人们已经习惯在嘴上或者个人主页上悬挂闪闪发光的电子诗,就像漂亮得可疑的水晶珠链。

我听斯芬克斯描述过诗歌软件的机理,越听越糊涂,只能把它想像成类似于蚯蚓的东西,在泥泞的词库里钻来钻去。蚯蚓不知疲倦,词库无边无际。泥土还是泥土,并没有变成别的东西,但是它们的结构被随机扭转,质地被任意揉搓。松过的土看起来总是格外肥沃一点吧,我想。endprint

小说当然是另一种东西。至少那些跟着我登上西卵的小说家们是这么说的。他们甚至不愿意承认这是一场比赛。他们说这是度假,是文学节,只不过应赞助商要求顺便写点故事而已。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到那只看不见的猫。他們写下的所有故事都会和猫写的故事混在一起。故事上不会有标记,不会让你一眼看出是人写的还是猫写的。

盲审,斯芬克斯意味深长地说。机器人在希望你看出“意味深长”的时候,脸上的人造肌肉总是特别用力。

直到今天。直到比赛前最后一位作家被我的巡逻艇护送到西卵,我才闻到了一丝不太自然的气味。准确地说是那人衣领上散发的青咖喱和龙舌兰酒混合的气味。然而那个人分明长着一张欧洲脸。看不出年纪,甚至看不出性别。我盯着TA嘴唇上金黄色的绒毛和平滑的没有喉结的脖子,迟迟不敢称呼先生或女士。大部分时间,TA都用唇语对着一只带摄像头的机器说话,然后机器发出我选择收听的语言。

“其实此人会好几种外语,但不管说哪种都是政治不正确。”甲板上,斯芬克斯小声告诉我。

“是男是女?哪里来的?”我压低了嗓门追问。

“性别不详,拒绝公布年龄,但实际上应该已经有四十二岁。能肯定的是属于LGBT。少数性向群体。无国界作家。反正资料是这么说的。”

我没好意思追问什么叫无国界作家,这里又不是需要故事来救死扶伤的战场。我转过身,凑到那人身边,冲着那只蛋形翻译机大声说:“您感觉如何?我们,我是说我们人类,获胜没问题吧?”

阳光下我看到TA的眼珠,一只比另一只更绿。

“我来这里,”蛋发出没有表情的声音,“是来见证一场荒唐的游戏。”

用蛋说话的作家一到西卵就被一致推举为队长。斯芬克斯向我通报时我一点也没惊讶。除了超越性别和国界的人,他们还能买谁的账呢?

“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更像你们,而不是我们。”我一边说一边观察斯芬克斯的表情。

斯芬克斯没有表情。她不知道怎么接口的时候就会毅然把话题引到别处去。“其实,他们推举此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去年的‘诺奖得主,就是TA。”

自从有了斯芬克斯这么个助手以后,我开始学会对任何事情都不急于表态。果然,在停顿三秒钟之后,斯芬克斯的嘴角呈现标准弧形:“我说的‘诺奖,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诺奖。我说的是诺亚奖。”

然后是信息和数据的集束轰炸。斯芬克斯列举了一大堆理由,论证如今诺贝尔文学奖的影响力日益衰落,有其历史必然性。十八个老眼昏花的瑞典人凭什么决定全世界的人最应该读什么?凭什么?斯芬克斯忽闪着人造睫毛,笑盈盈地问我。面对柴郡猫下的战书,瑞典文学院只不过缓缓地耸了耸肩,发布了一则不痛不痒的声明:“我们拒绝参与,并不是缺乏必胜的信心,而是拒绝被绑在炫目的圣坛上,成为商业的祭品——哪怕以文学的名义。”

实际上,即便他们欣然参与,赞助商也未必对他们有兴趣。诺亚奖自从十八年前的创办之日起,就把枪口对准诺贝尔。他们的靶子上仿佛绑着一张须发皆白、沟壑纵横的老脸,不消几发子弹,嵌在皱纹里的纯粹、权威和严肃,就给打得七零八落。那些本来很难进入诺贝尔视野的作家(政治不够正确,作品不够广阔,资历不够深厚,文字不够艰涩)脸上绷着满不在乎的表情,暗地里却在加快脚步,排队领号上船。“诺亚的口号是,”斯芬克斯一字一顿地背诵,“拯救一个故事,就是拯救整个世界。”

无论从哪个角度衡量,诺亚这一拨都要比诺贝尔那一拨更适合上真人秀——至少前者的平均年龄要比后者小十几岁。他们机敏地在别墅房间里寻找摄像头,挺胸收腹地从某个机位前飘过,却刻意不往那个方向瞥一眼。十八栋别墅、十八位来自世界各地的著名作家、十八届诺亚奖得主。诸如此类的广告词黑体加粗,在视频网站上滚动播出。紧接着,总会有一个肥胖的问号由淡转浓,占满整个屏幕。最终,问号幻化成柴郡猫的形象——据说取自《爱丽丝漫游奇境》在1865年初版时的插图。

每当看到那只猫在屏幕上出现,不等它展开微笑,我就会扭过头去。指挥室里有的是实时拍摄的画面需要我监控,墙上的几百块屏幕让两座岛上的角角落落都一览无遗。监视东卵的那几排屏幕上明显热闹许多,各种皮肤与头发凑成完整的调色板。东卵的读者是在全球范围内海选出来的,斯芬克斯说遴选范围之广、操作程序之复杂,也是创了一个什么纪录的。“理论上,”斯芬克斯说,“他们可以完美地代表当今世界所有读者的口味和意愿,嗯,我是说,水准以上的读者。”

这些读者明显还沉浸在从海选脱颖而出的兴奋中。比赛尚未开始,东卵的露天派对就开了三场。我打发机器人上岛清理派对之后留下的残渣、呕吐物和碎酒瓶,他们顺手扑灭了一团没人理会的篝火,架起一个醉倒在沙滩上的栗色头发的小伙子,送进酒店房间。第二天,小伙子被遣送下岛,当天替补的东南亚姑娘就来了。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

“创举,这才是创举,”总导演的手在空中挥舞,半个屁股已经从沙发上弹起来,“你想想,几十年前那些下棋打牌的,只能对着一台电脑使劲,这有什么好看的?看看我们的格局,大海、岛屿,隔岸相望。人与人的对峙,人与机器的对峙。你没有感觉到美学冲击力吗?你没有感觉到科技那令人窒息的力量吗?”

我没有什么感觉。作为安保总监,我听到窒息两个字,就下意识地扫一眼监控画面,寻找两座岛上任何细微的失控迹象。楼上机房正在作赛前最后一次调试,隔着楼板我听到被封闭空间放大的咝咝声,节奏清晰,就好像楼上有七八条蛇在同时叹气。

第一轮比赛产生的三十六个命题故事,一半来自西卵的作家,一半来自柴郡猫。按照规则,人类作家的电脑上卸掉了所有写作软件,他们在产量上完全不可能跟柴郡猫相比,后者在一天里拿出一百八十个故事也没有任何难度。三十六个故事被打乱顺序、隐去标签,在传送到东卵前首先要经过楼上的机房。那些发出蛇的叹息的机器有一个冰凉的、飘着消毒药水气味的名字:故事预检台。endprint

预检台有两项功能。首先是与人类故事库里所有的数据迅速比对,鉴定是否存在剽窃行为。是整体抄袭,还是情节雷同,或者仅仅是合理借鉴,那部机器都会在一分钟内给出鉴定报告,创意指数低于六成的自然淘汰。另一项功能更玄乎:一個个字喂进去,仿佛经过一头奶牛或者一台绞肉机,实现从草到奶或者从肉到肉糜的转变。比如你写一个动物园,这台机器上的屏幕会呈现河马张开大嘴缺了好几颗牙齿的画面,音箱里发出狮子打呼噜的声音,整个机房里都会散发大象和干草的气味。当然,这种设备提供的转化还比较简单粗暴,但已经足够给每个故事测算出改编指数,计入最终的评选结果。

据说这些故事的改编指数还会被同时发往岛外的分会场,有一大堆视频及游戏制片商正穿戴着虚拟现实装备,享受精致的“故事的按摩”,顺便从中物色下一个融资项目。谢天谢地,还好有个分会场,所以这伙人不用挤到两座岛上来,否则我的安保压力至少翻个倍。

一个总导演就够了,我对斯芬克斯说。我没法想像几十个甚至几百个那样的人整天对着蓝天大海念他们那些乏味的台词。他们提到的钱以亿为单位,他们会笑着笑着笑出眼泪,像牧师布道那样庄严地告诉你故事才是人类的第一生产力。

在岛上巡视的时候,我越来越不愿意靠近机房。为了拉高改编指数,不管是人还是猫都在努力把故事写得更刺激更尖锐,更容易转化。由屏幕反射到墙面上的硝烟和血光,那种奇怪的让你的心脏早搏的声音和气味,哪怕在机器休息时都仿佛在房间里回荡。不过,经过预检台之后,首轮真正淘汰的故事其实只有一个——据说是情节雷同过多——其余的三十五个都顺利过关,被输送到东卵。

按照规则,东卵的读者必须直接面对那些已经被自动翻译成各种语言的文本,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读的故事在预检台上拿了几分。他们更不知道的是,没人会把他们认认真真打的分当回事。打分只是个幌子,真正决定性的数据来自组委会发给他们的帽子、眼镜、项链和手环。

监场的机器人尽忠职守,只要看到有谁的装备戴歪了就立刻冲上去。一个故事究竟能达到怎样的效果,最后取决于从这些装备输出的数据和图像。心跳和血压变化,大脑特定功能区域的扫描,还有什么泪腺和肾上腺的分泌情况。在这里,一百八十位读者就是一百八十个病人。文学病人。

文学病人的症状与作品的指标一一对应。从他们皮肤上掠过的每一阵燥热和微寒,每一个笑点和泪点,每一次走神再回来的时间,都决定了故事的生与死。

十天之后的直播间。导播在西卵的作家、东卵的读者和一大堆广告之间来回切换。代表人和猫的两根光柱此起彼伏。在你快要彻底失去耐心的时候,光柱终于停下来。我懒懒地往屏幕上瞥一眼,两根柱子之间的差距最多只有一厘米。

这已经是第四轮。赢的还是猫。三比一。

一厘米的差距只是让节目看起来更刺激。双方的总分并未公布,斯芬克斯说其实作家团输得有点惨。传说他们唯一拿下的第二轮,也是统计故意放水的结果。

这可怎么收场呢?我喃喃自语的时候轻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怎么收场,我的软件没有设置预测功能。”斯芬克斯一板一眼地回答。

三小时之后,西卵发生了第一次安全危机。监控器突然响起一个女声:“我的蜡烛两头燃烧/它无法照亮整个晚上/但我的仇人我的友人啊/瞧它放出多美的光芒。”

我熟悉这首诗。①这是不知道哪个欠揍的文艺青年给警报器设置的音频,夜晚模式。白天应该是另一首。一阵慌乱中,我从安装在西卵海边的摄像头上看到一个灰色的人影在沙滩上移动,步态踉跄,但总的方向是往正对着东卵的方向跑。

十分钟后,那团灰影就瘫倒在沙滩上。我在健身房里练就的臂力对得起保安总监的薪水,他只挣扎了两下就放弃了。我其实可以让机器人干这些事,但此人毕竟是闻名世界的作家。他在行将崩溃的时候,值得被一个活人安抚。在挣扎中,他手里原本握着的东西都散落在沙滩上。救生圈。空酒瓶。我不用四下打量,也知道在不远处,真人秀摄制组正在用长焦镜头捕捉他脸上的表情。

“听着,您不用担心。您压力太大,回去睡一觉什么都好了。非比赛日是录播,主办方会要求摄制组在后期剪接中淡化您现在的表现。”我俯下身,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

“淡——化,什么叫淡化,为什么要淡化,”他喃喃低语,随即拔高调门,好像生怕这段录不进去,“我要游到对岸去。我要看看那些人到底他妈的会不会读小说。这种事得有人教。活人,我是说活着的人。”

从他骂人的腔调就知道这是个美国人,至少一个礼拜没有剃的腮帮子上冒着参差不齐的硬胡茬。说到“有人教”的时候,他朝对岸挥了挥拳头。后来斯芬克斯告诉我,美国作家历来有打架斗殴的传统。“这大概是一种亚文化,”她若有所思地说,“比如诺曼·梅勒,比如海明威。”

我没有使用多余的动作,只用手肘抵住他的肩膀,让他没法乱动。一大团云正好裹住月亮,沙滩跟着一暗,我看不清他脸上闪动的是不是泪光。

“时代变了你懂吗?时代变了……你猜猜那个谁,那个谁是怎么写《百年孤独》的?你不知道他给人退了好几次稿吧?那时候是手写的,是寄的,差点寄丢了你知不知道?你猜他那会儿慌不慌?”

“慌。”

“可是他那种慌,和我们现在的慌,是不是一回事?”

“我不知道。”

“我他妈知道。他关起门来写,他闭上眼睛寄,他知道老子就是牛逼,他自己跟自己说总有一天他们得承认我牛逼。我们不行,我们写他妈每一个字都得想着谁在读,谁没在读,我们他妈按一个按钮就传过去了。他们说了算,机器说了算,大数据说了算。”

最后几个字含混不清,很快就淹没在一大串粗话里。真人秀视频上,如果不给剪掉,这些字都会变成此起彼伏的哔哔哔。

然而这只是开始。监控器里的西卵别墅区,开头那几天里那种世界大同的欢乐气氛,荡然无存。对于园区里不时冒出的纠纷,斯芬克斯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她只是不停地提醒我,要注意那些来自敌对民族或者宗教的作家,尽量采取点措施不要让他们待在一起。endprint

“他们不至于这么幼稚吧……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不是都说文学要超越政治吗?”

“赢的时候什么都能超越。输了就什么历史问题都想起来了。你们,难道不是向来如此吗?”说完这些话,斯芬克斯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阳光下,她的皮肤好得惊人。我想,如果我们不会出汗,不会在强光照射下发黑、衰老,那我们也能这么美。

总有一天,我想,我会被这个美丽的女机器人面无表情地杀掉。想到这里,一阵诡异的轻松感弥漫全身。

然而,就连斯芬克斯也没有计算到,敌对情绪也可以转换成另一种关系。

五十岁的女人祖祖辈辈都出生在西亚,而三十八岁的男人是西欧和北美的混血儿——最年轻的诺亚奖得主。他们所属的国家民族宗教甚至以往的言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电脑给他们计算的潜在仇恨指数大大超过了警戒线。我在海滩的礁石边拦住他们时,他们正在试着趁没人注意时钻进补给艇的底舱。

“你们这些作家一到晚上就要发疯……这是要秘密决斗吗?”

“我们是想悄悄离开。”男的说。

“为什么?”

“我们要私奔。你看跟你解释你也不会懂。多么古典的语词!”

接下来我至少听了十分钟演讲。周围的一切都像在假模假式地替他们烘托气氛:星星钉在天上连成一个残缺的问号,身后的海水和着精准的节奏,在礁石上一声声拍成碎浪。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让他们看透输赢窥破生死,砰,摆脱历史的枷锁,砰,跨越世俗的鸿沟,砰砰,他们终于领悟了此行真正的目的,砰砰砰。

此行真正的目的,是爱情。女人的额头上闪着象牙色的弧光。爱情是堕落也是飞翔,我们是对方的鸦片或者翅膀。爱情就是我们最好的作品啊,或者说有了爱情还需要什么作品呢?

依我看,爱情大概是那种类似于除尘抛光机的东西,把她的绕口令打磨成了一枚光滑的水晶球,顺着滚过来再倒着滚过去。

“对不起。我奉命保证你们的安全,也要保证你们不能擅自离开。我得提醒你们,上岛之前你们是签过合同的。”

男人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顾着继续演讲。“我说得通俗一点,爱情本来就是文学的产物。要不然,你想想,我们人类需要吃饭,需要生育,需要交配,但我们为什么需要谈恋爱?爱情不是必需品,它是一种信仰,是文学家凭空创造的奢侈品。从朱丽叶的阳台、林黛玉的手帕到安娜·卡列尼娜的铁轨,再到……算了,说多了你也不懂。”

“然后呢?”

“然后我们大老远跑到这座岛上,看到了什么?看到文学是多么虚妄多么脆弱,它不过是一堆毫无感情的数据的镜像……抱歉,我又说深了。”

“您就直说吧,作家先生。我把你们送回去以后还有很多事要办。”

“我们的私奔是为了拯救爱情,本质上也是拯救文学。这就像是一场实验,它的伟大意义也许要很多年以后才能显露出来。选在中途离开,是因为这样会给全世界带来更大的震撼。”

“这倒是。至少会震掉我的工作。我这份差事迟早会给机器人抢走。”

“我们希望就此消失,远离人群,不管是活人还是机器人。我们要保留人类最后的、最纯粹的爱情标本……你听懂了吗?”

狗屁。

许多年之后,当人们觉得有必要回忆这场比赛的时候,将会想起那个乌云在头顶上翻滚着的清晨。②

我当时并不觉得可怕或者好笑。这只不过是斯芬克斯日常游戏的一部分。她喜欢把我发出的指令套进各种著名的句型模版,然后自言自语地操练。这句话的原始信息是:比赛暂停,休整期从今天清晨开始。

足足七天的休整期。按照事先约定,真人秀暂停,摄制组全体到附近的风景区度假。在此期间,岛上所有的活动都不会对外发布,相关档案封存——就跟那些文学奖的评选过程一样——到若干年后解密。我也不懂这样封存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我还是给逼着签了保密协议。

七天足够创造一个新世界。但我什么也干不了,只能从早到晚盯着监视器。让我意外的是,先前做好的所有紧急预案,包括作家集体出逃怎么办,有人自杀怎么办,都没用上。好比到了野兽的冬眠期,整个秋天都一无所获的猎人们只能聚在山洞里开会,互相取暖。

队长右侧的羽毛耳钉上缀着一小块玻璃,从某些角度的镜头看,就好像TA右耳上挂着一把匕首。“没用的话就不要说了,”TA对着TA的蛋说,所有人的耳机里同时响起他们的母语。同时,TA一碰按钮,墙上投影出上一轮里柴郡猫拿到最高分的故事,“细读文本,这难道不是我们最擅长的事?”

上一轮的题目“美人鱼”由词库随机产生。柴郡猫那篇,开头就像是从安徒生童话里活生生截下来的:一片海滩上躺着一具美丽的身体,不知道是被哪个浪头卷过来的。凑近一看,拨开浓密的及臀长发,肌肉和骨骼的轮廓逐渐清晰——原来,柴郡猫写的美人鱼是个男人。

我们这才知道,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不知什么年代的母系社会,那时候的女人占据统治地位,全面实现无性生殖,发展出一整套严密的“这个世界不需要男人”的科学理论。男性只能退居世界的最边缘,变种成海底的美人鱼,比较有追求的那种就时刻等待机会,跟海底男巫讨价还价,甚至不惜失去优美动人的假声男高音,也要换取分开鱼尾接近人类——女人类——的机会。而岸上的女人们,其实也厌倦了衣橱里整排整排的男充气娃娃,她们想要看看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样子。需求滋生产业,货真价实的男人——无论是从遥远的海外运来的,还是從海底捞上来的——都能在黑市上卖高价。

“这种设定倒是有点意思,”队长说,“像不像当年大禁酒时期的私酒贩?”

“哗众取宠。”中国作家的音量和语调总是不高不低,但听起来分量十足,“这种一百年前就过时的激进女权套路,竟然死灰复燃。”

“哗众取宠,可以这么说。但那只猫之所以能够‘哗众,恰恰是因为它对于‘众的研究非常深入。”

队长旋即一个转身。墙上的投影翻过一页,跳出一堆图表。“你们知不知道上一轮读者的性别和年龄构成?有没有想过这样激进的情节会让多少女人窃喜,让多少男人愤怒,而他们在阅读时肾上腺素会在瞬间达到什么水平?如果把样本扩大,近几年、近几月甚至近几天里,那篇故事里提到的所有关键词在各种媒介上的出现频率是不是有上升趋势?还有,哪些部分直接化用原来的童话,哪些地方又要来点反转,让读者在舒适区的转角里撞上一点意外——这里头的比例,到底怎么掌握才刚刚好?”endprint

所有这些都是人工智能的强项。

“所以,柴郡猫写这个而不是写那个,这样写而不是那样写,都是精密设计的结果。我们在很多句子里都闻到隐隐的熟悉的气味。比方说,弗吉尼亚·伍尔夫。”

名字在四面角落此起彼伏。安吉拉·卡特。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尤瑟纳尔。杜拉斯。我只能记住这么几个。在座的每位作家都在抢着报名字,好像不开口就是示弱,就让他们代表的某种文化丢了面子。

“这不是在作弊吗?”中国作家推推鼻梁上的眼镜。

“恰恰相反,柴郡猫是最不可能作弊的。几千年积累下来,故事的套路早就渗透到我们每个人的潜意识里。就好像做一锅菜,一不小心,不晓得哪种作料放多了,我们就会踩到线。机器人不会,他们通过精密的计算,可以把分量控制得刚刚好。他们跟预检台上的查重程序,完全能做到无缝对接。”

这倒也是。判断是否作弊的预检台不也是机器人么?我想,机器人是可以给机器人开后门的。

“那我们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反正也没希望了,不如早点散伙。让比赛结果成为一个悬念,永远没有解开的机会。”说话的女人来自南半球。一旁的中国男人看了她一眼,嘴角挂着不易觉察的冷笑。

“我们可以被毁灭,但是不可以被打败……”说到后半句时,队长自己也笑起来。

“海明威,《老人与海》。”斯芬克斯在我耳边念叨。

“其实也不必想得那么悲观,”队长换上一副终于要切入主题的庄严表情,“我们可以研究一下游戏规则。在比赛这个问题上,我们应该向电脑学习。”

有人开始痛心疾首。砸烂电脑拔掉插头就可以了嘛,写小说怎么能跟着机器学?这是媚俗是刻奇,连坎普都够不上,这是文学的沦丧。

一群人吵架,到最后一刻还能以优雅的姿态说双重否定句的,总是英国人。“在座各位,关于这个问题我并非持有任何倾向性意见。我只想提醒一下:我们,所有人,尤其是成名之前,难道不曾迎合,嗯,我是说,揣摩创意写作班的规则吗?难道我们不曾刻意模仿过那样的开头——‘1875年在梅尔顿莫布雷举办的异趣珍宝拍卖会上,我的曾祖父在他的朋友M的陪同下,拍得了尼克尔船长的阳具,或者,‘一个没有手的男人上门来,把我家房子的照片卖给我。”

“伊恩·麦克尤恩,《立体几何》。雷蒙德·卡佛,《取景框》。”斯芬克斯轻描淡写地炫着技。

“还有,别告诉我你们写小说的时候不渴望被改编成别的东西。别告诉我你们没有计算得这种奖和那种奖的几率。反正我承认,如果看不到这些可能性,我会焦虑。说到底,电脑本来就是在模仿人脑。它只是把我们所有的技术和渴望,所有我们曾经玩过的花招、抄过的近道,统统连结在一起,然后放大,放大,再放大。”队长抬起眼睛凝视前方,深绿色瞳仁里既充实又空洞。我在斯芬克斯脸上,也常常能看到这样奇怪的眼神,就像一块突然裂开了几万道裂纹的玻璃。

我的腦袋就是这时候开始剧痛的,从头顶向脚底发散。比赛期间,这样的症状每天都会发作一两次,所以后面的事情我都懒得多操心。他们好像分了工,轮流讲述,互相学习,场面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天晓得有没有用的戒酒互助组。他们甚至还拟出几十条攻略来,可我没兴趣细看。总得给以后解密的学者留点活儿干吧。事情发展到这里,真是越来越不好玩了。

第五天,下一轮读者上岛。沉寂了四天的东卵也热闹起来。当我看到他们居然也关起门来开会的时候,还以为监视器串了频道。

长期保安工作的经验,让我很容易在一群人里迅速找出最有领袖气质的那一个。别人说话的时候他沉默,别人说累了,他就缓缓站起身,劈头就是五个字:“你们都错了。”

“你们以为自己在作公正的评判吗?你们以为自己心跳加快、热泪盈眶的时候,真是在顺从着自己的意志吗?我们每个人,不过是一张无边无际的数据网上的一个,小小的终端。”

数据两个字一冒出来,我的神经痛又发作了。这套词儿就跟西卵队长讲得大同小异,只是情绪更激烈,语气更紧迫。“问题是这样很危险,你们懂吗,很危险。一个被机器写作统治的世界,很可能只能是把现成的故事型不断重组、巧妙搭配,我们会给一口一口地喂得舒舒服服,并且最终舒适地失去创造能力。”

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

“文学从来不是被作者单向推动的。作者的对岸是我们,我们是被海选出来的‘理想读者啊,你们知道这份责任有多么重?如果我们完全凭直觉行事,被阅读惯性、被强大的算法推着走,视野里一旦出现陌生的东西就把眼睛遮起来,理解上一旦出现障碍就绕过去,那么,到最后,文学就会原地打转,创造力会渐渐枯竭……”

“那按你的意思,我们越是觉得这故事难看,就越得打高分吗?可是听说我们打的分数只占很小的部分啊。心跳呼吸肾上腺素,这些我们怎么控制得了呢?还有……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到底是谁?”

“相信我,一旦主观上给自己画好一道警戒线,一旦我们意识到要对自己的阅读惯性加以适度抵抗,那你的心跳呼吸肾上腺素,都会产生相应的变化。这变化到底有多大,不好说,但建立崭新的阅读标准,拯救人类文学——这样的事情难道不值得我们努力吗?至于我,我跟你们一样。我只是一名读者。我叫桑丘。”

“堂·吉诃德虚构了自己,而桑丘是他忠实的读者,”斯芬克斯喃喃自语,“这话,是詹姆斯·伍德说的。”

这回的剧痛从脚底升起,直蹿头顶,行至半途却变作一股气流堵在胸腔里。气流企图从喉咙寻找出口,我只好拚命忍住,不让自己在疼痛中笑出声来。

我搞不明白,一场人与机器的作文比赛,怎么弄着弄着就成了作者跟读者之间的对峙。我更不明白的是,这两拨人热火朝天地折腾了一通,总算发觉大家都困在同一条战壕里,于是决定再努力一把——然而他们各自努力的方向,似乎是互相抵消的。

几乎在同时,西卵和东卵的监视器上回荡着两位领袖激昂的口号,像两个疯子在山谷里二重唱:“相信我我我,你们做得到到到。”endprint

他们做到了。作家团险胜柴郡猫。从2010年代中期开始算,人类在人机大战中第一次赢得胜利。据说最后一轮,从不显山露水的中国作家写了个奇幻故事,拿到了全场最高分。

没人说得清他们是怎么赢的。媒体发言谨慎,但好多机器人写的新闻稿都指出,记分规则不透明也不合理——后半程分值大大高于前半程,这一点以前从未有人提及,直到倒数第二轮,主办方才高调宣布。比赛终究是人类办的嘛,机器人写手悻悻地说。

我也不懂他们是怎么赢的。在亲眼见证过被媒体夸张成“文学创世纪”的七天之后,我甚至比别人更糊涂。西卵的队长和东卵的桑丘都觉得自己看透了规则,然而队长要作家们正着写,桑丘要读者代表们反着读,就好像在同一个大脑的指挥下,左手跟右手掰腕子,你说谁的力气更大一点?

不过,赢了毕竟是赢了。成败论英雄的故事型,到什么年代也不过时。最初的风言风语过去之后,一段佳话和一群明星应运而生。所有主办方,软件公司、诺亚奖组委会、酒店、真人秀制作公司,甚至还有博彩公司,都在欢呼做了笔好买卖。比赛还没结束,队长和桑丘的事迹已经在坊间悄悄流传。队长本来就是著名作家,桑丘却是暴得大名——尽管详细档案被封存,他的那套说辞,还是通过东卵的读者流传了出去。流传的版本支离破碎不成体系,但已经足够让好几个国际性阅读推广组织有意聘请桑丘出任代言人了。

然而谁也找不到桑丘。第六轮结束以后,他跟着大队人马离岛而去,而他先前留给主办方的几种通讯方式纷纷失灵。面对媒体和各种机构的追问,主办方只能尴尬地表示:看来桑丘先生生性低调,早就想好了要深藏功与名。

临近结束,我忙得不可开交。上岛的越来越少,离岛的越来越多,有时候斯芬克斯会在巡逻艇上望着笼罩在两座岛上的海雾,背诵几句中国古詩。中国的诗人好像都姓李,我没有细问是李白还是李商隐,我也不要求她翻译。我喜欢听那些带着棱角的神秘的发音,一旦它们有了意义,就会失去一些光泽。

西卵上的西亚女人和混血男人是分两条船走的。他们的表情差不多,回避任何与我对视的机会,就像是从一个窝窝囊囊的梦里醒过来,巴不得赶快甩手走人。爱情,无论是他们的鸦片还是翅膀,都不曾存在过。

我们的船从乳房出发,慢吞吞地驶往肚脐。最后一个离开的作家是队长——跟来的时候一样。船上只有TA一个人。阳光下,他的眼珠,一个比另一个更绿。

我把斯芬克斯打发到船舱里,自己跑到甲板上,站在队长身后。

“告诉我,你是不是机器人?”我尽量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平静一些,“别担心。把你送走以后,我就能顺利领到保安总监的薪水。我只求一切顺利完成,绝对没有揭穿你的动机。我只是好奇,你是怎么躲过所有身份检查的。”

队长没有转身,连肩膀都没有动。

“让你失望了,我不是。”TA的蛋形翻译机笨头笨脑地往外吐字,“你为什么觉得我是?”

“眼神……表情……我也说不清。反正你跟那些人,呃,那些作家不一样。你太冷静了。”

“也许因为我在写小说之前,一直是个软件工程师。哪怕是十年前当上全职作家之后,我也没有停止过人工智能的研究。当然,你们的材料上没有这些。作为一个电脑高手,改一种身份,换一套履历,抹去一点记忆,并不难。”

队长缓缓转过身。我第一次在TA直视我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点人类的情绪。

“别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干。我的好奇心比你要重得多。我迷恋所有能编故事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机器人。制造柴郡猫的那伙人,曾经是我的同事。”

我倒吸一口气:“所以你到底站哪一边?”

“我也不知道我站哪一边。我只能说,对于我在比赛中的表现,我问心无愧。但从本质上讲,我不喜欢这样的比赛,我觉得这是在故事的海洋里竭泽而渔。”

“听不懂。桑丘也是这些车轱辘话来回讲,一听我就头疼。”

“如果你真的好奇,倒是应该关心一下桑丘是怎么混过身份检查的。”

甲板突然晃动了两下,我抓住身旁的护栏。细节由远及近,在海雾中渐渐聚拢,拼成可疑的形状。

“可是……你甚至没见过他。”

“不需要见面。我只要看看他的言论,就能猜到他的身份。”

“等等,”我向队长又挪近了一步,“我不明白。如果他是机器人,那为什么要引导东卵的读者识破机器人写故事的招数……我是说,他为什么要帮着你们赢?”

“你终于说到了重点。这个问题也让我困惑了好几天。如果早知道他出的是这样的牌,我们这边也许就应该按原来的路子写?如果是这样,结局会怎样?是输得很惨,还是赢得更多,我想不清楚。不过,对于他的目的,我现在倒是有了一点新的想法。”

“你们这些作家就喜欢卖关子……”

“因为机器人比我们更早意识到,写作与阅读的共生关系有多么重要。被算法控制的阅读正在扼杀千姿百态的写作。通过建立新的阅读标准,也许能刺激出更有新意的作品。”

“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为什么。”

“因为当机器人的写作发展到如此高级的程度时,他们就不再满足于模仿我们的思维,编那些我们熟知的、大同小异的故事。简单地说,他们,嫌我们,落后了。”

“但是他们的写作能力,本身就是从我们,呃,从你们的写作中提炼出来的……”

“没错。虽然人工智能远比这更复杂,但你说的大体没有错。打个比方,我们提供原料,他们负责加工。很可能,他们预测自己的写作能力和文学视野即将进入一个更高级的阶段,但是问题来了——他们发现我们提供的原料越来越不新鲜,品种越来越萎缩……”

“所以他们发动这次比赛,就是为了订制新原料吗?”

“发动比赛的是人类,是赞助商,是资本。机器人只是利用这个机会而已。”

“看样子他们没什么好胜心。”

队长长叹一声,双手蒙住脸,原来平滑的脖子上好像突然长出了喉结,喉结痛苦地在脖子上滚动:“问题是到底什么才是胜利?我教作家们怎么向机器人靠拢,如何把现成的旧原料翻出讨人喜欢的新花样。回过头来想,这又有什么意思呢?赢一场比赛的同时究竟会输掉多少东西,这一点我们根本算不出来。”

“不过,反过来想,如果你们遂了机器人的心愿,他们是不是会如虎添翼……我是说,他们会不会发展到……”

“发展到我们完全无法控制的地步?这不是可能性的问题,是活生生的现实。”

“没想到桑丘看起来性格那么冲动,其实倒是老谋深算呢。”为了缓和气氛,我努力地开着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

“当然是……我知道他的潜力有多大。我能辨认出他每一个想法的源头。”

“你是说……”

“某种程度上是我创造了他。最初的目的只是想创造一个更善解人意的秘书。早期的研发团队里,我是负责塑造他人格的。出于个人偏好,我在他身上注入了不少,呃,我自己的文学观。不过,在我离开那个团队时,这个项目只完成了一半。那时候他还只是一堆元件。”

“那……你怎么还认得出他?”

“因为他留下了我给他起的名字。顺便说一句,你猜我在那个研发团队里的代号叫什么?”

直到那一刻,我才发觉文学病菌已经潜伏进我体内,即将成为不治之症。因为在一阵剧痛中,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堂·吉诃德。”

① 引自美国女诗人文森特·米莱最著名的作品《第一颗无花果》。

② 显然脱胎于《百年孤独》的第一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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