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云

2017-10-25 16:46吕袭明��
上海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引导员包子爷爷

吕袭明��

爷爷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糊涂时他会盯着阿虫的脸,问,你是谁?一会儿又问,阿虫去哪儿了?说罢又死盯着阿虫。清醒的时候,爷爷会对阿虫说些他死后的事:那时,阿虫还会记得他吗?还会记起他来吗?他的脸已不在阿虫面前了,阿虫又凭什么记起他来呢?再说,人到了那边,成了魂儿,样子也就改了吧?人活着样子都在改,成了魂儿,还能不改吗?爷爷的这些话,让阿虫找不出一句应答。自从前些年不慎摔倒后,爷爷脑中便留有淤血,因它作怪,爷爷有时糊涂得厉害,连话都很难和阿虫说到一起了,各说各话各不相干,让阿虫心里难过。只有在说到笛子、捕云的时候,他才感到又和爷爷在一起了。

可这一次,爷爷精神很好,很快就认出了阿虫。新买的助听器也给戴上了,爷爷说阿虫的声音听起来变化好大,不像他了。阿虫说,助听器都这样,能听清楚声音就好。

说完了助听器,爷爷又说起了笛子、捕云、捕云蒸包子。小时候,爷爷常常拎着捕云袋带着阿虫进山捕云。白洋布做的捕云袋,表面刷了桐油,一层又一层;在大太阳下,薄薄地刷上去,等它干了,再刷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直到连自己也记不清是第几层了。捕云袋是那么长,都快赶上一条龙了。风从虎,云从龙嘛。捕云袋卷起来,成了一大盘,成了盘起来的龙。

到了深山里,爷爷把捕云袋张在山口,在袋口安装一个精巧的木制风斗,有点类似农民选种时用的风斗车,木板箱里有一个手摇转轮,转轮上装着木板叶片,风从一个开口进来,从另一个出去。不过爷爷的风斗要小巧得多。捕云袋和风斗都安顿好了,爷爷就开始吹骨笛。吹笛子干什么?招云。笛子一吹,大团大团的云朵就跟着来了,绵羊似的,挤挤挨挨,一阵乱拱。不过在阿虫看来,山里云多,风多,风吹云流,哪里用得着笛子?没有笛子,云团照样涌来,一朵也不会少。

爷爷转动风斗,云进去了,袋子逐渐鼓起来,越发像龙在吐纳。龙尾轻轻摆动,袋子满了,扎好袋颈,取下风斗,布袋头尾相连,弯成一个圈,事情就成了。回到了家,布袋解开,放到了木案上,又变回一条卧龙。铁锅、蒸笼、云被风箱鼓进去了,在里面翻滚。回想起来,拿云蒸出来的包子,带着来自大山深处、天上地下的不同寻常的清香……蒸包子的时候,爷爷会和他扯些陈年旧事:爷爷的师傅是谁,爷爷的师傅的师傅是谁,爷爷的师傅的师傅的师傅又是谁,像一串绕口令,听得阿虫头皮发麻。好在,包子熟了……

这一天,阿虫陪爷爷听完明天的天气预报,又聊了一会儿,突然,爷爷说,他想吃包子了。养老院的阿姨告诉阿虫,爷爷经常独自嘀咕,包子,包子。给了他包子,仍嘀咕个不停,让她们不知道如何是好。也难怪,她们怎么会知道?这一天,爷爷突然对阿虫说他想吃包子了。说过了一遍,又说一遍。嗯,就是那种……你记得吧?爷爷看着阿虫。阿虫点点头,应下来。

从养老院出来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巷子里没人,阿虫顺着墙边走,正看着墙上新添的标语“替子女尽孝,替社会分忧”,后面一辆电动车忽地蹿出来,吓了他一跳:一个小年轻载着他的女朋友,牛仔裤腰上挤出一块肉。电动车在巷口停下等红灯,阿虫慢悠悠走过去,发现巷口的监视器坏掉了,耷拉着,阿虫矮身过去,沿着街边公园走到大泽寺门前。

每天下午大泽寺前的花坛边都聚集着附近小区的老人,打牌的、聊天的、跳舞的,街道办也就把各种标语展板都摆放到这里:招募协警,科普预防煤气中毒、老年健康生活十问十答、菊科植物观赏指南。阿虫估摸着郝珊还有一会儿才来,就自己先进寺里。

大泽寺原本是要收门票的,凭皈依证才能免票。而且,寺庙接待访客到五点也就结束了。只不过,阿虫算是熟人了,直接进去,也没人说什么。走到正殿前,几个居士正跪在蒲团上诵经,一个知客僧正在送走最后一批游客。不一会儿,殿里敲起了报钟,声音清越,僧房那边起了动静,两队僧人从门廊鱼贯而出,晚课要开始了。

阿虫逆着僧人的队列,走进后院。客房上挂着止单的牌子,一个胖僧人正在跟一位女施主解说大师傅写的几个字的含义,阿虫给他递一个眼色,就走到中庭的莲花台前看水里的枯荷梗:水下的淤泥斑驳杂冗,干枯的茎秆影影绰绰,水面却是平滑如镜、光洁如新。阿虫站了一会儿,正殿里就传来诵经声,是《大佛顶首楞严神咒》,听了一会儿,胖僧人走了过来:呵,来啦,有事吗?

爷爷想吃包子,你知道当年我家包子店那些家什现在去哪儿了?阿虫问道。

那哪儿知道,怎么,你还要自己做啊?去隔壁买一点儿不就好了嘛。胖和尚努努嘴,隔壁包子店是市里有名的老字号了,以前是阿虫家的,如今已经盘给了别人,不过招牌还在,生意也还是很好。

我想自己做,每个步骤,毕竟……阿虫话没说完,胖和尚表示理解。

说起来,他俩认识也有不少年头了。半大不小的时候,有一阵,阿虫常到寺庙来玩,胖和尚拉着他一聊好半天。相识是缘,相见是缘,再见,每一次再见,都是缘。方丈室里有一副对联:“诸佛等慈父,人命如电光。”胖和尚对阿虫解释何谓生命如电光。电光一闪,人就没了。还不止是一闪,是一闪,又一闪。每打一个闪,你就不是你,闪也不是闪了。那时的阿虫,听得迷迷瞪瞪,似懂非懂。这会儿,胖和尚说:你可以先去包子店里看看,不过我估计就算当年没被清走,后来也该被店主扔了,一来新人新气象,二来你爷爷当年那些家什也没人会用。

你再帮我想想,还可能在哪儿?

胖和尚想了一会儿,说,要不去市失物招领所看看?据说当年清理街道的东西后来都被扔到那里去了。

阿虫一怔,还有这地方?

我也是听师兄提起,说是有这么个地方,不过知道的人不多,或许没什么人捡到东西会交到那儿的。况且,你們家的东西,在垃圾站的可能性更大。胖和尚说完之后似乎觉得有些不妥。

阿虫好像并没有在意:谢谢,我抽空去看看,你知道失物招领所在哪儿吗?

我也不清楚,我好久没离开过这儿了。你自己找找吧,现在不是有手机地图什么的嘛,据说一查就知道了。

阿虫出寺庙的时候,僧人们已经开始绕堂了,急促的脚步绕着正殿前的小广场,口中念着佛,阿虫不得不从花坛里踩着泥出来,脚下滑滑的,走起路来都有些不像自己了。但是,什么才是自己呢?自己原本又是什么样的呢?每时每刻,生命都在变化着,哪一刻才是真正的自己?

门洞侧壁上挂着僧人前往某圣地学习交流的合影,一代又一代,旁边是今年法师们讲佛的时间表,香客们停车规定的通知,最后是牌位供养超度法事的收费标准,阿虫拿手机拍了一张,觉得也许会用上。出门,一个中年女子从布袋里掏出一张光盘,似乎是传教的,阿虫没接,横过停车场,走出山门,门外一个看上去像乞丐的人凑上来,说,算命吗?阿虫也不言语,径直向站在街对面的郝珊走去。

郝珊今天穿驼色呢风衣,围一条墨绿丝巾,脚踩一双高跟靴子,正在马路对面笑着看他。阿虫走过去,牵她的手,温温的一只卧在袖口的燕子。

爷爷还好吧?郝珊也是刚到。

这次还行,没问阿虫在哪儿。

呵,那好。

嗯,咱们先去吃饭吧。阿虫说着拉了郝珊准备过街。

郝珊低低问了一句去哪儿,见阿虫似没听见,也就没再问。路上的车好多,阿虫刚才就这样径直走过来,现在又径直走回去,像一条溪流中洄游的鱼,轻巧地划过凸起的乱石。郝珊这样想着,由着他拉着自己穿过街道、车流、小巷、人群、夜色,最后停在一家包子铺门前。

素八珍的包子三对,虾饺三对,薏米紫薯粥,浮生牛肉羹各一例——店员以一种特有的节奏复述着点菜单,感觉和隔壁的念经声有些类似。郝珊点菜,阿虫一直看着她的脸。

怎么来这一家?

这家还不错。

这家是不是……?

是的,原先是我家的店,后来不做了。

阿虫看着郝珊用手指去试探木桌上磨损的雕花和木纹,好像在抚摸一个老者的皱纹,又或者自己的阴囊。

喂!自己心里想想就好了,说出来招人烦干什么。郝珊嗔怪道,店里的烛光映照着她的脸,粉红粉紫,好像是不小心被傍晚的霞光染的。

为什么来这儿吃?郝珊小声问。

比较近,也比较熟。

不是吧,一定有别的原因。郝珊的声音更低了,近于耳语。快悄悄告诉我。

阿虫凑过去,低低地说,组织上交任务啦,我们要用原来的工具再做一次包子给爷爷吃。

郝珊听完没说话,看着阿虫,好像要仔细检查这句话的真实性,见阿虫也沉默好久,她才开口道:你不是说那些工具早就不见了么?你难道以为他们还把它留着?

阿虫指指桌子,这不就是我家当年的雕花桌嘛,他们也还在用,说不定还有别的东西在呢!

郝珊好像明白了阿虫的用意,说,我去下洗手间,回来再说。

阿虫看着郝珊的背影消失在儿时经常穿行的门洞,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谁。

自从觉察到爷爷因摔倒而产生的变化以来,阿虫也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到自己的变化。或许他们彼此都在持续、悄然地变成别的人;直到有一天才突然惊觉,曾经熟悉的人起了变化,成了陌生人;再反观自己,也已是面目全非,同样陌生。面对无法抵挡的这一切,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自我的本质大概是难以弄清的。

郝珊回来的时候带来了餐厅经理,她装作外地专程赶来的媒体人,想要了解这家老店的由来。阿虫趁机走进后堂,轻车熟路避开后厨的员工,走进自己的房间,或者说曾经自己的房间,现在的储物间。窗子被糊上了,黑洞洞的,不过阿虫并不着急,站定一会儿就会发现从门上裂缝里透进的微光。曾经的自己整夜盯着这条门缝失眠:缝隙里可以钻进来任何鬼怪,阿虫只需要一丝光线的变化就能想像出千种惊悚的幻象。而此刻,借着这点光亮他开始寻找老包子店留存的东西……

阿虫出来的时候差点被后门洗菜的小妹撞个正着,原先后门外是寺庙的围墙,如今不知怎么挖了一个大水池用来洗菜,阿虫差点一脚踏进去。趁着洗菜小妹接电话的当儿,阿虫溜墙根走了。打电话叫郝珊时,她还在跟经理以及几个老师傅神侃呢。拎着师傅们送的包子出来,看见阿虫正在路边一家洗车店就着水龙头洗手。

找到什么了吗?

嗯,找到了一个,还没找全。

老师傅您还没吃饭吧?郝珊装出还没从临时角色里出来的样子。

没有没有,忙呢。趁阿虫笑着,郝珊将一只煎饺塞进他嘴里。

等两人在附近的月湖公园吃完晚饭,阿虫掏出刚才在店里拿到的东西——一根旧旧的笛子。郝珊接过来,骨笛,试着吹一吹,吹不响,还给阿虫。阿虫拿起来,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一阵好风吹来,湖上的鸭子船摇摇摆摆,好像是在应和着笛声。

干什么用的?郝珊的长发在风中飘拂,扫到阿虫的手背,痒痒的。

呼风唤雨,莫敢不从。阿虫轻轻地回答。

认真点!

再认真不过了。可以唤风,用来捕云。

捕云?

嗯,捕云蒸包子。阿虫向她详述了小时候和爷爷在一起的事。

郝珊听完好像陷入了沉思,不知是在想什么,一时两人无语,静坐湖边。傍晚的月湖公園依然热闹,除了来散步锻炼的人,还有很多供养人:湖边柳树成行,几乎每一棵都挂了供养牌,写着供养人的名字和供养年限。供养人多是附近的老人,白天会结伴过来照料树木,有时合影,晚上会过来乘凉,树已经成为他们的一部分。互相比较长势,说谁的树和谁的挨着,又有谁谁去年去世了,子女还在养着那棵树。看起来,他们和阿虫的爷爷都有同样的心思:如果到了那边,成了魂儿,模样改得太厉害,那就干脆记住一棵树吧,树的模样,是怎么都不会太难看的吧?

要不要给你爷爷也供养一棵?郝珊问。

阿虫以前也想过,供养一棵树,让一个人的生命发生某种意义的转移,似乎是一种挣脱衰老的不错尝试。不过爷爷现在行动不便,供养一棵树他也不能看到,更别说照料,感觉上会比较疏离。

郝珊想想也是,阿虫的爷爷自从上次摔了一跤之后,腿脚也不如以前灵便了。

明天我去找捕云袋和风斗车,胖子跟我说当年那些东西如今有可能还在失物招领所。阿虫说。

一定要去找那个吗?郝珊看着阿虫。

阿虫明白她的意思。捕云,截留云气,气体,诸如此类,从前不是难事,现在就更不是难事了。环保工作者会定期检查某一区域的云层、大气。从采集到保存,都有了十分先进的设备:各式各样的气云采集器,各不相同的体积、耗电量、结构值。各种容量的铝箔复合膜气体采样袋、聚氟乙烯膜采样袋。硬质的采样盒、采样泵,也不用买,到哪里去租用一下,甚至直接购买上佳的云气,不就可以了吗?何必淘神费力,去找那些旧家什?

是啊是啊。阿虫漫应着,心里却生出一个念头,顽石一般。

郝珊一时不再说话,若有所思。风依然从月湖上吹来,夜色更加深沉。

第二天午饭后阿虫坐着轻轨来到市郊,窗外的树木开始繁茂,行人减少,楼房却是崭新漂亮。路边各种欧式小花园,以及一些农家乐,店主坐在门口晒太阳。柏油路宽敞但没有车辆,人行道上到处是土堆,等待栽种树木的坑洞一个挨着一个。

市失物招领所在一个建设中的小区里,玻璃幕墙,两层楼,门口还有花篮,看上去像是新开张的商店。自动门敏捷地打开,欢迎阿虫的到来。前台穿着阿虫不认识的新款制服,微笑着询问来意。阿虫说明是来找包子铺曾经的器具,接着填写了一张非常正式的表格,签字,复印证件。

刚开始运行没多久,一切都还在摸索中。前台微笑着向阿虫解释。

做完这个流程,另有一个引导员从楼上下来,引领阿虫绕到楼的后面。原来,后面是一个大院子,堆放着一些建筑材料,角落里一个老人正看着他的狗在沙堆上拉屎。引导员带着阿虫绕过防御工事一样的石材堆,来到一座旧旧的房子前面。门上被附近的居民贴上了标语,好像是抗议之类的事情,引导员没等阿虫看完就推开了门,里面是黑洞洞的地下室通道。

附近居民和新来开发商的拆迁纠纷,与我们无关。引导员好像为了防止阿虫多生枝节,先解释了一下标语。

阿虫走进房门,准备等眼睛适应一下黑暗的隧道。引导员“啪”地一声打开了电闸,隧道里亮堂堂的,无数个灯管整流开始嗡嗡地工作,好像乐团里新的声部开始第一次排练,小心地试探一下音准,随后就收放自如地流淌起来。引导员一边关上门,一边指引阿虫下坡。地面是水泥的,不过仔细看不难发现经过了精心的打磨,并不是从前那种防空洞的建造样式。墙面似乎为了防潮铺了类似油毡之类的东西,整洁适意。洞里的空气只是有些凉,并不闷,感觉应该有空调系统换气。引导员的脚步声在前面好像比想像中要小很多,阿虫赶紧跟上。

通过了一段向下的狭长隧道,阿虫和引导员来到第二扇门前。门并没有锁上,而是虚掩着。引导员好像意识到自己上次忘了关门,作势要把门关上,然后又回过神来把门拉开一点让阿虫进去。阿虫谨慎地跨进门里。

门里是一个大大的房间,没有开灯,但是空气温暖湿润。阿虫的鼻子对于湿润的空气尤其敏感,鼻腔里马上就开起了讨论会似的活跃起来。一种说不清的亲切感慢慢从脚趾升到头顶,眼睛也慢慢开始适应里面的黑暗,但阿虫还是在等引导员开灯。

对不住,里面的灯最近坏了。引导员一边说一边递给阿虫一个冰凉铁棍。

是手电筒。

橙黄的光线射出,空气中好像有烟雾。光线向前,两侧原来都是高高的架子,上面整齐堆放着纸箱,大概是分类存放了各种失物。

引导员好像为了检查空气质量似的把手电筒的光柱在空中乱晃,阿虫只好将自己的手电筒笔直地照向前方好看清脚下的路,乖乖跟在引导员的后面。等到引导员在一排架子前站定,阿虫才从那令人有些晕眩的光柱中缓过来。

就是这一排架子上,你自己找找,看有没有你的东西。引导员说完就站到架子旁,好像一个完成了自己演奏任务的定音鼓手,身体松弛,意志专注。阿虫道了一声谢就钻进了架子之间的过道。

过道两侧的架子以遗失地点作为大类,遗失年代作为小类,最后标注以物品名称。比如,解放路美之美理发店,1975年,运动鞋(右脚)。看上去像一个完整的艺术品标签:《在阿尔勒的卧室》,1888年,梵高。嗯,阿虫对这样的标注感到满意,所有在时间里遗失的物品都被珍而重之地存放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讲,比它们曾经受到的待遇更好,更不用说比垃圾站里的同伴要好,就像一些从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孤儿一样。

阿虫顺着自己熟悉的街道区域一路看过去:巨柳路、月湖路、南石街、墙缝儿小学……很多名字如今都已经变了,比如柳荫大道、翔凤小学。万一那些不清楚原先地名的人来找东西,大概会找不到吧?阿虫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来找旧东西的人都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吧,我们自己也是旧人,甚至可以被准确地安放在这里的某个纸箱里,比如:大泽寺街包子店,1983年,阿虫(男童)。

阿虫想像自己蜷缩在这里的某个箱子里,用手摇了摇,里面似乎被包裹得很好,完全不见响动,如羊水之中的胎儿。或许它们一直待在这儿是最好的,阿虫心想,这里与其说是一个监牢,不如说是一个庇护地,一旦离开了这里,如果再次遗失,恐怕就不一定能回来了,至少会以完全不同的标签回来:北郊垃圾场,2015,瓷器娃娃(头部)。阿虫身上突然起了激灵,感受到了裹挟着泥沙的时间之流,寒冷粗砺,不斷地把自己磨蚀成新的形状,没有任何特征能够一直存留。标签:时间之流,世界末日,阿虫(待考)。

远处传来引导员指甲敲击架子的轻响,响声精确而克制地沿着架子传来,好像在提醒阿虫不要花太多时间去观赏这里无关的藏品,赶紧寻找自己的失物。阿虫从温暖而湿润的空气中回缓过来,这里的时间之流毫无疑问是最慢的。不管怎样还是要找到你们。阿虫下定决心,开始寻找包子铺的标签……

引导员将大门锁上的时候,阿虫发现自己不经意把手电筒也带了出来,引导员将手电筒随手放在门后,锁上了门。门上的标语露出来,“天理不容;寸土不让。睡狮已经醒来。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坚持;坚持;胜利永远属于勇敢善良的刘庄村民!!!”阿虫好像刚刚看了一场电影,结尾还有无厘头的花絮:在阳光下醒来,刘庄,2015,村民(暴躁使用分号)。

坐上回城的轻轨,车厢里多是来这儿学完车回家的人们,三三两两,阿虫坐在他的纸板箱上,前台的姑娘用胶带加固了一下,标签也撕掉了,变成一个普通的纸箱,没人知道它出生在失物招领所的地下储藏室。再次路过欧式小花园、农家乐,店主和店员们在门口给筷子套上纸袋,人行道上还是挖开的土堆,等待栽种树木的坑洞一个挨着一个。窗外的树木开始稀疏,行人开始密集,楼房开始变得老旧,天黑下来,路灯亮起来,琥珀色,车门打开,人潮涌动,阿虫抱着大纸箱被人潮推出车站,挤挤挨挨,回到了家。这一趟,收获并不完满:只寻回了捕云袋,还缺一个风斗车。

郝珊在沙发上睡着了,客厅桌上摆着阿姨做的几个菜,莲藕排骨汤一大盆,凉拌木耳,小半碗番茄鸡蛋,剁成小块的卤鸭,还有一条蒸鲈鱼,应该是郝珊自己做的。阿虫轻手轻脚进厨房,盛一碗饭,微波炉里转两分钟,叮地一声,害怕吵醒郝珊,去夹了一点菜,就着在厨房吃完,又轻手轻脚去了书房。

箱子里的捕云袋已经检查过了,阿虫开始联系会做木风斗的工匠,一边在网上查阅最近一段时间的天气情况,此外还有路线的确认。爷爷当年捕云的那片山谷现在成了国家森林公园,不过内部变化应该不大,网上评价大多是空气清新但交通不便、游客步道还在建设中、行走不便之类的。看样子游客不会太多,应该没人打扰。阿虫从鞋柜里拿出自己的户外鞋,已经很久没穿了,在鞋柜里待了一年多,鞋底还有上次出门沾上的泥土,遥远地区的泥土,已经干结,成了鞋的一部分,或者暂时成了鞋的一部分。

等这次穿完回来一并刷干净。阿虫寻思着把鞋放到客厅门边。小时候和爷爷去捕云,在山上都是光着脚,脚底磨出厚厚的茧,隔着茧接触粗糙干燥的卵石,会沾上石粉;若是踩到松软湿润的泥土,泥土会像海绵蛋糕一样陷下去;如果是柔嫩服帖的草茎,则会渗出湿气和汁水。现在,那些茧子,或者,带着茧子的阿虫,都去了哪儿呢?阿虫坐在小板凳上脱下鞋,掰起自己的左脚板观察,已经没有了,没那么厚的茧了,那种纹理清晰的硬壳。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大概是高中开始去市里读书的时候,每天穿着球鞋,坐在教室上课,偶尔跑步,爷爷依然在山里捕云,父母在市区卖包子。

在干什么呢?郝珊醒来,揉揉眼睛,拢拢头发,看见阿虫正仔细用手指甲掐脚底的茧。

搓脚泥,忙着呢。阿虫抬头看看郝珊,窗外发光的城市映照着她的剪影,剪影中五官朦胧。

东西找到了没?

嗯,找到了,找到了一半儿,还缺一个风斗车。

那怎么办?

我正在联系木工,打算请人做一个。顺利的话,两周以后就可以进山了……你去吗?

当然了,这还用问。

郝珊伸手拧亮台灯,五官开始清晰起来:精致,月影下的山峦。这张脸和阿虫初见那会儿已然不同。那时他们同在大学的电视台,他扛着摄像机,透过镜头看着她做着各种采访和主持:正午闷热的教学楼、秋天金色的花园、傍晚人来人往的广场、节日半价的小卖部、闲置空旷的社团活动室……背景不断变换,好像还是不久前的事情,花朵就是这样不经意地盛开。可是已经盛开的花,还是不是原先那一朵呢?

郝珊见阿虫不言语,起身去洗澡。

卫生间传来水声,阿蟲拍拍双手,起身从冰箱里拿出菠萝汁和朗姆酒,又剪了几片薄荷,随便调了一杯,加上冰,坐在阳台上一边喝一边出神。楼下看不见的街道不时有车辆经过,移动的灯光映在天花板上如日升月落周而复始。随手拿起菠萝汁的纸盒看一看,才发现明天就要过保质期了,不禁庆幸。

但是转念一想,这菠萝汁一过午夜十二点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咯?值得怀疑。哪有突然过期的菠萝汁嘛,它只是在冰箱里一天天度过它的保质期,每一天都在变成不同的东西:离保质期结束还有三天的菠萝汁、离保质期结束还有两天的菠萝汁、离保质期结束还有一天的菠萝汁、虽然过了保质期一天但味道依然不错的菠萝汁……过期一个月被扔进垃圾箱的菠萝汁……包装破损渗入垃圾填埋坑底的菠萝汁。阿虫终究没让菠萝汁走这条渐变道路。进入阿虫身体并暂时成为阿虫一部分的菠萝汁,以及刚刚喝过不错的菠萝汁的阿虫。两者在不得不接受的渐变中都暂时获得了不错的定语,值得为此干一杯。阿虫喝下一大口,想起爷爷在慢慢失去记忆,快要变成完全不同的人,自己也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漫山遍野地奔跑、脚底长着厚茧的野孩子。真要比较起来,可能自己的变化更大一些。这些变化默默地发生,直到突然发现时,有什么东西已经过期了。

阿虫把这个想法告诉郝珊时,两人躺在床上,街灯透过窗帘映在天花板上,窗帘随风飘拂,光影如极光一样波动。郝珊的头发在幽暗中散发出奇异的香味,与前些日子不同,应该是新换的护发素的味道。

听着阿虫说话,郝珊一时走神,隔了一会儿,对阿虫讲起了特修斯之船,是大学里一个公选课老师讲到过的——

特修斯之船出海远航,途中每当有船体零件老旧损坏,船员们就制造新的替换,以至归来时整艘船的零件都被更换了一遍。于是,问题来了,回来的这艘船还是特修斯之船吗?以后,为了纪念航行中不断拆换的新老交替,人们将替换下来的老旧零件又组成了一艘船,放进了博物馆,叫做特修斯号。那么,到底哪一艘才是特修斯号呢?

郝珊说完看向阿虫的眼睛,似在等着他给出答案。

的的确确,在他俩之间,说不清究竟是谁在影响谁,郝珊也着迷于这类谈论。时不时还发起呆来,问阿虫,哎,想过没有,一年后的这个时候,咱俩会是什么样子?还有,咱们会在哪儿?……或者,我们是在同一个博物馆里,一个出,一个进,对面撞上了,却认不出彼此来了,有这可能吗?……一边说,又一边发起呆来,脸上显出一点忧戚之色。

可这会儿,阿虫把头埋在郝珊的头发里,那是不是一丛海藻?特修斯之船。天花板上的极光正在提醒阿虫,这会儿,他们是在北极圈内航行,夜里微凉的海风送来郝珊的发香。没错,他们是躺在更换过的甲板上,光滑而密实,拿手敲一敲,声音厚重。黑暗中还有油亮亮的两块礁石。逝去的船员被沉入海藻的森林,那里是黑暗湿润的失物储藏室。特修斯号选择了两套定语,最终有了不同的归宿……航行归来,阿虫一时又想起了爷爷,爷爷的那些旧家什,真的不如环保员的好使?风从虎,云从龙啊,那个桐油布袋,是布袋,可又不只是布袋啊。笛子也不是完全无用吧?凭了它们,爷爷和他的师傅,爷爷的师傅的师傅,爷爷的师傅的师傅的师傅,一代又一代,凭着它们,他们也就永远不会失散,不会彼此认不出来了吧?

两周很快就过去了。周末,清晨,人们都在熟睡,道路畅通,一切安宁。

不到中午,阿虫和郝珊就到了森林公园大门,只有两个穿背心的老人在推着割草机修剪门前的草坪。停好车,阿虫从后备箱里拿出两个硕大的登山包,其中一只装着盘成一卷的捕云袋,另一只装着过夜用的帐篷等物什。另有一只纸板箱,里面装着一个竹风车。木风斗变成了竹风车,想必爷爷不会有什么意见的。爷爷从前说过,竹风车也是一样,只不过费时多一些而已。工匠善做竹风车,阿虫也乐于略作改变。只是这样一来,他们有可能需要在山里过夜了。两个人,各背一个登山包。阿虫一手提了纸板箱,一手牵了郝珊,看上去完全是刚踏入社会趁周末来热爱生活的上班族。

经过闸机时刷一下年票卡,阿虫瞄了一眼门卫,他在用手机看着电视剧,根本没抬头看他们。

进门右手边有地图可自取,郝珊随手拿了一份,阿虫虽然熟悉这儿,不过也指不定有什么变化。还是拿一份的好。

前山有一部分石阶已经修好了,阿虫他们很快就登上山顶。山顶立着一个亭子,三个工人正在打磨游客刻在柱子上的字迹,看样子准备重新刷一遍漆。阿虫和郝珊在旁边吃了点东西算作午饭,就沿着山脊继续上路。

阳光从头顶洒下来,天上的白云像鲸鱼一样缓缓游动,时而遮住太阳,时而露出。山脊走到一半就没有修好的路了,事实上也不见有要继续修的意思。前路上的草比较密,阿虫一边开路,一边叮嘱郝珊小心脚下。阿虫还小的时候,村里人常走这条路,那时并没有这么密的草。被踩实的路上每一个凸起的土包,嵌入的石块,阿虫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只能依稀看出曾经有路的影子了。这样跌跌撞撞直到下午三点才登上第二座山顶。休息了一会儿,阿虫辨认一下方位,带着郝珊从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弯进山谷,山谷中一条河流在树林中隐约闪着光。

等阿虫与郝珊布置好捕云袋,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两人赶紧趁着最后的亮光搭好帐篷。阿虫观察一下天空:准备归巢的鸟群如薄纱一样在空中飘动,西边的云烧得彤红,但四周静静的,云层如羊群一般挤挤挨挨,时而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时而四散奔逸幻出新的形态,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变化。阿虫对天气感觉满意,就吹响了骨笛,笛声在山谷中回荡。

风起。风缓缓地吹起来,天上的羊群也随之向阿虫他们所在的山谷挪动。树叶开始摇晃,草尖开始颤动,郝珊坐在帐篷口的野餐垫上吃着晚饭,阿虫继续观察云层的动向。

不一会儿,风开始变大,帐篷鼓动,云层进入山谷。近看云层,好像一头白色的巨兽。阿虫想起小时候,爷爷有一次独自捕到一团特别大的云,就请村里人一起帮忙,把一只鼓鼓的、特大号的捕云袋拉到了包子铺。大泽寺附近的居民都来看稀奇。直到多年以后,人们都还记得那件事,一传十,十传百,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传奇。人们说,那团云因为太大,又被困在袋中太久,随后就慢慢死去了。这一死,不仅弄得拖着经过的地面上全是水,而且它从包子铺里散发出来的雾气,让整个街巷都陷入了纯白的昏暗中。再后来,死去的那团云在巷子里化作水流进了排水沟,但雾气好久都没有散开去。因为这件事,街坊们把阿虫的爷爷看成是个怪人,一个不吉祥的人。可爷爷照样我行我素,直到摔跤中风之后,一时又找不到传人,这才把包子铺转了手。

当时阿虫很难明白爷爷为什么要捕这么大一团云回来,蒸包子肯定是用不上的,而且必然会给街坊们带来不便。不过那时候阿虫已经不住在乡下,爷爷一个人捕到了如此大的一团云,一定很想给人看看。或许他当时也突然意识到什么东西快要过期了,想要挽救一下,不想让事物失去一个美好的定语,哪怕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定语,随后便是纯白的昏暗。阿虫回过神来,发现周围已经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于是吹响骨笛减小风势,摸索着回到帐篷,和郝珊躺进睡袋,准备在云中度过这一晚。

夜里郝珊醒来,听见帐篷外有雨声,她叫醒阿虫,阿虫仔细听听,只有细微的水滴声。那是云的自然死亡,我小时候也注意过,不过不碍事。阿虫轻声道。

只是,这样安静的环境里,一旦你注意到了什么响动,几乎不可能再忽略掉。郝珊仔细听了好久,那水滴声虽然细微,却从四面八方传来,自己身体似乎也起了共鸣。大概万物都在缓慢地死去吧。郝珊看看身边安然入睡的阿虫,均匀的呼吸声好像不受任何影响。看了一会儿,安心了,于是睡去。

第二天郝珊醒来,外面已是阳光普照,帐篷内外都结着水珠,亮晶晶的。一夜过去,阿虫见袋中已经装满了云,便取下风车,收紧了袋口,驱散了多余的云。两人收拾一下,吃完早饭,就开始返程了。返程的路虽然带着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轻快了很多,等他们又回到山顶的亭子时,发现柱子已经被粉刷一新,还有些黏手。下山来到公园门口,草坪也修剪得整整齐齐,只是门口的门卫不在。阿虫把捕云袋连同云一起放进车厢,又确认一下没有漏水,就开车载着郝珊回了家。这个周末,算是把云弄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阿虫要去张罗其他的材料,郝珊见他每天忙进忙出,厨房里堆放着各种调料,冰箱里塞着各种肉类、蔬菜。每天夜里睡觉,郝珊也都能听见那云在捕云袋中滴着水,啪嗒啪嗒,好像是一个隐秘的计时器,在记录着某些未知的变化。

终于在周五阿虫把一切准备停当,开始试着蒸包子。郝珊下班回家,厨房里满是蒸汽,看上去好像神仙洞府。阿虫趁着等待的空闲在窗台上浇花,花是先前从爷爷家搬过来的。养老院不让带花,阿虫收拾房间的时候看着觉得让它们自生自灭太可惜,就搬了回来。可是不太会养,只能隔几天看着情况浇一点水,也不敢浇太多。花开得不好,有几片叶子还绿着,只能算是吊着一条命。

吃过饭没?郝珊问。

还没呢,晚上吃包子吧,我今天先试蒸一下尝尝看,快好了。阿虫用湿布擦净叶片,剪掉枯枝,花木看上去多了一些生机。

包子蒸好了,郝珊迫不及待地揭开蒸笼,蒸汽散开,迷迷蒙蒙,白雾中只见几个洁白透亮的包子躺在松针上,下面还有那洁白的云。郝珊也顾不得烫,用筷子夹起一个,凑到嘴边吹了吹就咬下一口。面皮非常松软,感觉质地与其说是面皮,不如说更像云,而且闻起来有一种奇异的清香:松针的气味,柏树叶、香樟叶、银杏叶……或者还有清溪的气味,溪边毛竹和金银花的气味,混合着夏天雨前空气中的味道;鸟儿在空中低飞,留下一道印痕;天上乌云黑压压一片,地上山林、植物,成了包在里面的馅儿;黑暗中的闪电撕开包子皮,照亮这皮里的世界;雨开始落下;鲜嫩的、甜香的、绵密的、油润的、辛辣的,各种味道越来越急骤地敲打着味蕾,各种味道如旋风一样倏忽而来,倏忽而逝,变化无常,好像一桌匆忙的盛宴;霸道的服务生将每样菜匆忙地端来,不等人吃第二口,又端走;客人们徒劳地抗议,却又只能尽力去品尝眼前的菜,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盛大而短暂。等郝珊从味觉的风暴中醒来时,一个包子已经吃完了,口中只留下雨的味道。

真的和现在那一家不一样!郝珊兴奋地叫阿虫也来尝尝看,阿虫走进厨房,看了看锅里的包子,神色失望地叹息:失败啦。

这包子单是外观就和他小時候所见不同,或者说,差得远了。郝珊一边吃着一边说:很不错啦,我觉得很好吃。

阿虫笑着摇摇头,两人站在厨房里把剩下的包子吃完,阿虫又小心地把云盖好,道,可能还要再试几次,我再摸索摸索。

原本准备明天去看望爷爷,由于包子没有成功,阿虫准备推迟几天再去。给养老院打电话告知了一下,养老院那边说已经代为通知到了。阿虫安下心来,去厨房看看锅里的云:被蒸过的云,散去了外围稀薄的水汽,看上去更加洁白,不过因为在家中待了一周,明显瘦小了好多,看上去病怏怏的。阿虫有些担心它活不长,于是把它放出来,放在阳台上。被放出来几天的云,似乎因获得了自由而回复了些生机,时常悬停在花木上,似乎打算下一阵小雨;果真能那样,阿虫也乐得不用浇水和擦洗叶子了。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天,阿虫每天试着蒸一次包子,也不在乎到底能不能还原当初包子店的味道,蒸完就当作晚饭和郝珊两人吃掉。直到又一个周五晚上发好面,周六阿虫起了个大早,包好包子,饧好,上笼,装上云开始蒸。此时的云,已经完全不是山里的模样,变成了银色,发着光,也不见流动,静静躺在锅底,大概是云的本来面目吧。阿虫见锅里烧开,一切妥当,就去客厅歇息一会儿。郝珊还在睡觉,昨天说好她今天也要去,一会儿再叫她。这次无论是否成功,都要拿去给爷爷尝一尝。

阿虫看看外面的天,清晨的天空,带着微微的粉色,看上去是个晴朗无云的日子。换作从前,这样的日子,阿虫就不用和爷爷去山里捕云,可以随便去哪儿玩上一整天。这样的粉色以前似乎也见过,只是一时想不出是什么时候了。产生这样的即视感大概是因为休息不好吧?最近忙着琢磨蒸包子实在是太累了。阿虫歪在沙发上,本准备翻翻杂志打发一下等待的时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睡梦里阿虫紧跟在爷爷身后,牵着他的衣角害怕走散,四周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到,两人摸索着走进山谷,爷爷转过身来,皱纹满面,吹响笛子,笛声响彻山谷,风卷走了皱纹,白云也奔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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