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辛欣
《纽约时报》,给川普的情书,私塾馆,决斗场……
直到想出这些词,不然,我无法读《纽约时报》了。
对《纽约时报》的信念,在川普赢得美国大选第二天早上崩溃。你知道我,早在川普一点戏没有的时候,去年夏天共和党和民主党提名初期,我特地从民主党选民跳共和党投他一票。你惊奇,我怎么玩政治了,眼看着,这位被共和党不待见,被媒体(《纽约时报》带头)高度调戏的川普,这位金发大嘴魔,过五关斩六将,成就共和党提名人。你赞叹我来着,说我有预见力。
最后投票时候,我没有投川普,没有投希拉里,不过我也一点没有闲着。记票的傍晚,我一眼iPhone一眼电视,看各台政治评论员,看推特,看新浪,中国科技大一物理教授微博链接Fox,我走捷径看美国各州统票数字进行时。
选票统计拐点降临的时候,CNN评论员眼直了,嘴结巴了,川普胜了!当时是半夜一点半,我看着结果,企图整理思路,但是我连一二三四都理不出来了,脑子一片空白,睡去,醒来,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媒体怎么会错判成这样?穿着睡衣,到车道拾起《纽约时报》,报纸傍晚截稿,印出的版面还在昨日梦中,飘着希拉里得胜气息。遥望小区各家车道,我是唯一有纸媒的。停止订阅这报的念头清晰起来。
一年多来,眼看着《纽约时报》的报道越来越离谱。不过,如果美国媒体和民调都大走眼,我何必对《纽约时报》这么怨恨?就因为它是头牌报,就因为我读它二十多年,读成习惯了?我去过它的编辑部(上世纪90年代初在时代广场的旧编辑部,拥挤,破烂,编辑抱歉说,我们老板喜欢这么破)。
这份报,我眼看着,是给川普读的。川普从小读这报,每天早上读。他读三份报,《纽约时报》《纽约邮报》《华盛顿邮报》。但是他对《纽约时报》特别好奇,像小孩子似的,自己找上门去,结果,被《纽约时报》写得更加不堪。川普指控媒体是“假新闻”,跟《纽约时报》对着干,而《纽约时报》,活活就是针对川普的,川普限移民(报道穆斯林移民在飞机场天各一方),川普发誓给美国人工作(报道机器人拿走工作),川普说环球升温是瞎扯(报道东亚海岛被淹没,荷兰港口城市在水下了,比科幻小说写的更吓人),医疗保险,大选通俄……每天第一版都是川普、川普、川普,评论版每天四篇,可能三篇说川普!写得精彩也好啊,怎么好像中学生闹脾气?读着,我不由小人度君子,记者为了能够上版,争先恐后写川普?
川普大人读报不读书,《纽约时报》用对比手法,说奥巴马读很多书,说奥巴马爱读书也是一种逃避现实,逃避当总统的压力。而川普,第一夫人和小儿子住纽约,第一女儿在华盛顿自己有家,晚上回家去了,川普晚上看电视。《纽约时报》像是川普的私人管家,说川普是一个宅男,在纽约川普大厦几天不下楼,还用对比手法描写牛仔小布什被圈在白宫里,虽然有花园,有停机场,但十分郁闷;川普常在自家高尔夫球场和饭店,吃双份巧克力冰激凌。现在《纽约时报》记者得早醒,因为川普老人家觉少,大清早发推,白宫新政内容发布,比他的新闻官快。从操作角度看,一推,颠覆了传统。但是这让记者生物钟高度紊乱。
读者我感觉高度焦虑。反川普的美国人心情沮丧、失落,现在“沮丧狂躁症”席卷民间。于是,民主党大本营纽约开热线做精神援助。我得自救,给自己做一下心理分析,心情如此乱糟糟,也是因为世界信息源太多?
我的手机推送:CNN、ABC、《华尔街日报》、Bloomberg,推送可能不如中文新浪微博快呢。我常常是在微博各种媒体先看到突发新闻,然后到英文网站找那个事件地区的媒体快讯。我在健身房看十个屏幕,其中四个新闻台,连华尔街股票台也报突发新闻,我听收音机,开车听NPR(偏左)和右派名嘴台。
世界越来越快,突发事件频繁,快到、乱到,国际旅行飞机着陆,打开手机时你不由想,这十个小时发生什么了?看一场电影出来,打开手机时想,两小时和平还在?
为了减少烦躁,我不看手机推送,我删微博;有一位报告欧洲难民的可爱女生每天报几个新故事,太骚动了,我删了她;我删了住在美国的议论家们,太嚼舌了;微信我不入任何圈,不订任何公号,但是,手中动荡仍在。中文几天就一个新事件刷屏,英文几小时就一个新事件。你不能不问,是世间更暴力,更凶险,还是网络传播的速度让我们空前地暴露于恶性天下?最近一次爆炸事件(这些字传到你眼前又发生几次了?)之后,我问斯蒂夫,你从小在电视国际新闻环境成长,就你的记忆,现在爆炸是不是更多了?你有越战和北爱尔兰军报道对比的;我小时候到年轻时候在中国很少看到这些。我俩活像一对灾难评估专家。
斯蒂夫想了想,回答说,过去爆炸报道也很多,但是没有现在这么频发,最主要的变化是,如今的爆炸威力大大增强,死伤更多。
说完,斯蒂夫沉默。我也沉默。
为谁默哀什么呢?不被恐怖爆炸直接袭击,你也被惊恐袭击,潘多拉盒子打开了,不只放出现代瘟疫,更多的流言,威力最大最毒的现代信息惊吓着人口巨大的生灵,歇斯底里反应加剧,互相感染。
所以,我还是别读咄咄逼人——逼川普的《纽约时报》了。《纽约时报》是用斯蒂夫的信箱登记的,我跟斯蒂夫说,停报吧,他答应了,然而迟迟不做。我有点奇怪,问他,我为什么还天天读它啊?
你读好的写作。斯蒂夫回答。
是的,大选两天之后,《纽约时报》写了一组美国各地投票人景象,衰落白人锈带写得尤其好,悲歌,史诗味道,读得我眼泪下来,心说,只要想写,你们能写得多么好!《纽约时报》没有这么写过乡下穷白人?或者是读者我,积压的郁闷情绪,因此宣泄一下?我得梳理自己:我是谁呢?
我告诉斯蒂夫时髦词“白左”,他好像头一次听说。我觉得斯蒂夫就有“白左”特征,对黑人、少数族裔、移民、宗教(他是天主教徒),自小到大受的教育让他符合显学:政治正确。斯蒂夫抗议地说自己是中派。
我呢?我对用意识形态定位世界有着哲学上的不信任,这个态度在我的写作里呈现,我对经济运动、科技进展、艺术流变、流民迁移、生殖文化自闭,都更关注,觉得这些是人类变迁的指征,我在《纽约时报》长报道里读到。在微博美国族群里,我是另类,我认为的朋友(不多几个)显得右翼,对美国现象,态度泾渭分明,而我是这么犹豫、暧昧,首先和最后区别就在于,我读《纽约时报》,人家都不讀,人家看《纽约时报》是美国左派言论的代表。
在我看来,《纽约时报》的言论和写作,是美国媒体正在讨论的要害:新闻是什么。假新闻,另类事实,左右争论不休。左翼媒体把矛头指向Facebook,传播假新闻,造就川普当选。在我看来,假新闻是现象,真问题是,中立新闻消失了,新闻媒体大国美国的中立新闻,无法在二十四小时商业新闻竞争时期生存。《纽约时报》是立场新闻,有选择地报道天下,那么,我读这份有立场有选择报道的报纸,为了读好的写作,在字里行间寻找中立事实,我不是自己找累嘛!
我信奉胡塞尔现象学,直觉接触本质。问题是,什么是本质的直感现象?我在遗忘上一秒发生的现象,就是追踪一阵,追踪几年,就是本质的表述?新闻加速,二十四小时运转,《纽约时报》依靠二十四小时网提升新闻度,读者你必须有好记性,什么大事没上印刷版,第二天第三天来不及分析了,被新事件、被更要注意的转移淹没了。我也读《时代周刊》,发现恐怖暴行常发生在周末,《时代周刊》是周六送我信箱,不断错过大事。我還读《经济学人》,也是周刊,它的预测到读者我的眼中,像是在复制《纽约时报》商务版前几日的话题。
《纽约时报》商务版,是我读得最认真的版,前些日子有一篇研究媒体变迁和读者变迁的,分析川普解雇的前FBI头儿科米国会作证,这么大动静,全美好多人不干活不上课看电视,搁在尼克松时候川普可能就被弹劾下台了,因为那时候媒体太有力量了,并且一边倒,而现在,媒体太多,高度分裂,青菜萝卜,读者只看自己想相信的,观众不信“事实”,瞧瞧民调错得这么离谱。
我猜想,头号读者川普一定也对《纽约时报》头大了,天天劈头打脸地批评,川普性格好大喜功,不想读了,刻意回避也能理解。不过,他的首席战略师班农一定读的,这家伙也是从小读这份报。当我读有些文章,机器人什么的,好希望川普+班农读到,想一想国策远景。
不过,川普的穷白人票仓不会读《纽约时报》的,左翼年轻人也不读。比如斯蒂夫的男秘书,妻子远道参加华盛顿女性示威游行反川普,他上班挣钱,看孩子,反穆斯林移民禁令,两口子周末一起去游戏,Uber支持川普,他拆卸手机Uber APP,他三十岁,不读纸报,妻子也不读纸报,他们根本不从《纽约时报》角度看世界,他们是科幻读者。《纽约时报》推我的信箱,劝我多订一份报,送年轻人读,我无人可送。
我为什么还看《纽约时报》,一个礼拜十八块美金,花钱读着,生出反对它的看法的很多念头,我不想偏执狂,我干嘛?
斯蒂夫,我再一次说,停每日报只订周日报吧。
斯蒂夫读网媒,各种网媒,《纽约时报》他读网媒版,纸媒只读周日的,但是,他就是不动手停报。
你还读报吗?我从小读报。在门口等报纸,绿色邮递员叔叔裤脚夹着晾衣服小竹夹子,走到胡同每个门口,脚一歪,绿色自行车斜靠灰色石头台阶,喊一嗓子:“报来了!”报是傍晚到。
十二岁那年“五一”时候,我们北京市长没有在天安门照片上!那时候我家没有电视,话匣子也不说这么多事的,但是报纸上没有的人就是明证。我坐在门口摇头晃脑读着报评说,“眼看市长倒了,下一个是国家主席吗?”我脑袋上顿时挨一暴栗,大人从我身边跨过,“童言无忌!”
大学毕业,因为小说问题失业,我借地方住,每天到邮局买六份报,包括头一天的《北京晚报》。报纸的各种豆腐块内容,给我世界想像的地图和创作的灵感。1980年代末,我拜访过《世界经济导报》上海总部,见过总编,一段超现实记忆,想着无名激动,我和记者来往,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当记者,现在越发地不敢想。
斯蒂夫和报纸的渊源是,十二岁时候送报,在海滩高级住宅区送报,骑自行车,报放大口袋里,口袋斜背身后,骑到人家门前,反手抽“剑”,拔出一报,投向草地,不停车的。送一份报挣五美分,小钱买甜食,买漫画书,他的名著阅读入门,《伊利亚特》《白鲸》,都是送报钱买洋小人书看的。念大学时候他给《亚特兰大宪政报》打工,开车送报,念着法学院,想着当记者,在报社信件室上夜班,观察记者抽烟酗酒,婚姻出轨,挣钱很少,医生的孩子斯蒂夫想想,还是当律师吧。
斯蒂夫读《纽约时报》周日报,特别爱读书评版和旅游版,我爱读它的杂志,喜欢长篇采写。读报,是对在消失的方式的恋眷?在健身房,在小吃店,只有我和斯蒂夫举着报纸,活活一对过时人物。
其实,我变了,我读书不再专心,三分钟注意力,一边书一边手机(就像川普),我时常把手机流放到别的房间,但是不断地拿回来。我带着惜别的目光读《纽约时报》,我会把报纸彻底放逐的,或者,陪着它走到终点。
清晨,躺着,打开《纽约时报》,报是一双手臂长度,从脖子覆盖大腿根,扫荡各版,记住回头细看的,借一点美国总统目光,写小说的人并不难把自己套入总统目光。主版(国际国内、社论专栏),商务版,艺术版,周一体育版,周二科技版,周三烹调版,周四时尚版,周五艺术版(分博物馆和电影两版),周日厚厚一叠盛宴。五十二页每一天的《纽约时报》,我看着,是一部复调小说。
小秘密:我爱读它的讣告版,死人生前做的事,各行各业的细节,读着很有趣。报纸头版的讣告倒不很留心读。因此看了刚上映的《讣告》,纪录片,就讲《纽约时报》讣告编辑组。
一百二十个座位的放映室,大约四十个观众,在艺术影院看到这么多观众,让我有点吃惊,《纽约时报》订户聚会呵呵?我小区就我一人订报,估计方圆几里也就我一人订报(它的全国纸媒订户现在是五十万,够少的。数码版有二百万+,但是我不以为有几个读讣告的)。
“今天谁死了?”编辑进办公室问(呵呵,我笑了)。看人家怎么写讣告,我是一路看一路笑,电话采访,截稿速度,写了能不能上版,都让我好奇。早先,当讣告版编辑,属于悬在解雇边缘,流放西伯利亚的,这都是电影里编辑自己说的,你听着能不笑吗?
亲人提供的记忆是靠不住的,都愿意往好了说,夸大着说(编辑常接到电话,要是不写我爹去世故事,那是《纽约时报》的遗憾!编辑赶紧就查,呵呵什么啊!)。字数限制(一般故事四百字,最多一千字,怎么用妙一个字,截稿时间到了,还在推敲),事实出错,第二天报纸刊纠正,死人家属保留纸片的,包括更正的报纸片,呵呵。有年轻记者问编辑,怎么能少出错?讣告编辑回答,忠告是,少写事实。呵呵。我笑着看,我知道,《纽约时报》记者是不要求推特自己文章的,但是老编辑,比如纪录片里的编辑,都感到数码时代的巨大压力,几年前《纽约时报》不再编辑终身制了。
如今网络时代,名人死讯报道要抢速度,《纽约时报》一直有“预死档案”,有些老名人是可以预期快要死的,资料搜集好了,等着抢版,预死档案时间最长的,是美国第一位女飞行员,万一上天就出事呢?她前年才死,她的档案预备了八十年,呵呵!
档案,存在铁皮档案柜里,一个谢顶中年档案员守着,太多旧简报旧纸片,他说实在没可能都读了,拿出谁的档案万一放回去放错了地方,那人就永远找不到了。很多老资料,是从前的档案员放入的,为什么这么放,已然不能知道,那些人一一地去了……
编辑听到的最坏反应,恨不得踢死你!敲掉你的门牙!《纽约时报》编辑不写歌功颂德式的,因为是记者写法,编辑拿出自己家乡小镇早年报纸,读读人家写的经文颂体,一个死字不沾的(呵呵)。
看着,笑着,开始时候我听到观众笑,到后来就剩下我一个人笑,《纽约时报》讣告版登的都是名人,编辑说,每天琢磨怎么寫名人死亡,是在看历史,各种切入点的历史,也看自己的死亡,想怎么活得有意义,这是自己的问题。编辑小时候,有的想当魔术师,想当小提琴独奏家,当诗人游走天下,最后都落到写死人,呵呵。
真的没有任何观众在笑了,只有我继续在笑,笑出声。我在生病,面对死亡,隐藏黑暗,我,黑暗中,唯一外国长相的,人家觉得我是外国人看热闹?人家都越来越怀旧?
笑着看到结尾,我生出一个念头,我要鼓掌,好片子我都对银幕鼓掌的,我会带动低调的美国电影观众很多掌声,唯一这次,我想听听,谁跟我一样激动,我鼓掌了,斯蒂夫跟着鼓掌,黑暗中,前面,有一个掌声。
走出影院,我却狠心地继续想,好了,死亡怎么写也看到了,我还继续订这份纸媒吗?
但我继续读《纽约时报》,读艺术版,我曾经在北京人艺当导演,对《纽约时报》报道中央公园上演莎士比亚《凯撒》引起轩然大波,很关注。
这个凯撒是川普模样,凯撒的妻子说话带东欧腔,川普凯撒,如同原作,当场被刺杀。几大赞助商航空公司和美国银行立刻撤出,《纽约时报》力挺这戏。力挺几天之后,发生了国会共和党党鞭等人的枪击案。
在我看来,古装戏现代演很正常,凯撒在美国演,曾是墨索里尼(1941年),曾是奥巴马(2012年),都在舞台上被当场刺杀。然而,眼下美国民众高度分裂,手里有枪,眼睁睁看着戏里川普被刺杀会怎样?!要是从前,我就飞去看戏了,我曾去中央公园看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戏中小仙人们裸体),但是我现在不敢去,剧情凶险,角色个个振振有词,台下观众万一当场打起来,我腰腿不好,走路艰难,逃不动的。
于是,我到《纽约时报》网看辩论,读者提到最近美国左派暴力,左派演艺明星崇尚“正义”,不过,反演出的和爱演出的观众,年轻的、上年纪的,很多人提到中学读过莎士比亚原作,我不由眼睛湿润了。斯蒂夫回来,我问他读过《凯撒》吗?他说,读的第一个莎士比亚就是《凯撒》,八年级时,他随口背了两句。
于是,我在微博写道,我又在读《凯撒》,刺杀凯撒在五幕戏的三幕一场,也就是说,凯撒是戏的由头,真正主角是刺杀领头的凯撒的养子和亲密助手布鲁图,历史因此留下名句(“杀我的有你?”)。戏中,杀凯撒之后,布鲁图和拥戴凯撒的安东尼的辩论,值得读啊,乌合之众的短台词,映照现在,映照我们!好多台词,我好想和谁对读,可惜一个人躺在病床,没有能对戏的朋友,重读时带导演想像的,假如是中国角色的凯撒,这人是谁……
跟你坦白,我这样写,有着勾引读者读剧本的阴谋,这段短文读者一百七十万,评论近百,我细看读者反映,没有读者因此读剧本,哪怕读一段。(除了你,谁读这些字呢?)
而我,一个异乡人,跟一份人家的纸媒大报,历史性衰亡的纸媒,究竟有什么个人关系?
我读《纽约时报》的改革,减少编辑环节,读他们的招数,每天一万五千读者评论(无读者评论,热点不热),于是手删过分的评论——我读刺杀川普戏剧文章感觉读者反应,都彬彬有礼的,原来不断地删!我还读《纽约时报》运作,读印刷机如何工作。我最在意的,是一对送报人的描写。
这是一对纽约夫妻,每天凌晨两点半,等在旧码头边,好像等打来的鲜鱼,他们等新印出来的《纽约时报》。他们把出厂时候对折包括不同版的报,再次对折,套入塑料袋,晴天是透明塑料袋,雨天和雪天是蓝色塑料袋,对头套两个口袋,免得报被打湿了。过着手,从手中分量就知道是不是少了一版,回头订户会电话抱怨的,送报人会被罚的。我就抱怨过,没有抱怨少了版,我电话抱怨没收到报,过一会又送来了。每份错报会罚送报人两块到五块美金,甚至给出二百五十块美金惩罚。这对送报人,一边装报,一边顺手扔掉有破损的报,后到的送报人就得捡破损报了。这对夫妻开到小区,车停在小区中间,一人抱一叠报纸,往两个方向跑,扔到每一户车道上,他们每天送二百三十三份报,每一份挣五十美分,平日是五点半送到,人上班带走,周末七点半送到,两人奔跑着,报“噗”一声落地,早起老人穿睡袍出来拾起;狗叼起报,送到自家门口,这都是我曾经的景象。我听到邻居的狗叼着报放到主人门前,“噗”的一声,接着是狗的鼻息,我听到报落地声音,在对面,在左面,在右面。现在,只有我这里一声,“噗”,现在我腰腿不好,很难走到车道尽头拾起报来,斯蒂夫早起,为我拾起报。斯蒂夫不停报,是不是就为了帮我拿报呢?而我,为什么爱写这些细节,在过程的描写里,我在慢下来吧。
也许,在一天天阅读(有质量的文章),一次次描述,包括跟你描述,是一次次放慢,一次次踩刹车,让日子有一点节奏,比如,一份报纸的节奏,每日一次出版的古典节奏。
◎袁凌
一
我们在燕子岩下的坡地里,说起慈悯的病。二伯拄着锄头擦汗,面带微笑说,这是第三回了。
我是从小指那里知道她又住院了,小指以前是她的老师。年初听小指说了慈悯的故事,加了微信之后,跟她聊过两次天,后来她发朋友圈拉人给她的女儿参加萌宝宝大赛投票,我不习惯这种活动,没有回应。四月一号愚人节那天,她让我发她一块钱红包,等下还给我,我没有弄明白,问一块钱?她没有再回我。
以后听小指说她去了大理,发信息问她在那边怎样,一直没回应。看她朋友圈最后一张照片,说明天想去爬苍山,问有人约吗。按小指讲的,以后没几天她就发病了。真是没想到。
二伯说,当时慈悯非要去大理,说那边有几个同学,似乎是高看她,喊她去,这边也拦不住。娃儿还小,非要带起走。这次生病,冬生没怎么过问,看样子心也有点冷了。
我在幺叔家的新房第一次见到慈悯,当时她和冬生结婚不久,还有些新娘子的味道。堂弟冉东说她也爱看书,以前写不少东西。她就不好意思说我们哪能跟哥哥比,都是写着玩的。看她在这一群妯娌中,确实有点不一样,听说姓鄢,我想可能是鄢主事的后人。鄢主事是在这带历史上最有名的文化人,慈悯娘家住的让河,还有些他的传说。当时也没好多说话。
以后回县见到小指,偶然提起慈悯去找过他,借走了我送小指的一本书看。提起慈悯,他露出有些叹息的神情,说到当年他在中学教书,慈悯是尖子,作文写得好,没想到会这样。
他好像说着一件很难讲述的事,慢慢地回忆。“刚上高中时,她是第一名。后来她好像是有抑郁症,看她精神压力很大的样子,我劝她放松一些,她没听进去。”小指说,她的家境不好,父亲没打算让她上大学,第一年没考好,也不打算叫她复读。没想到她精神病发作了。
燕子岩下,二伯对着阳光眯起眼睛,用一种有些微笑的语调说,“慈悯没考起大学,自己去学了个计算机班,上了半年没学费,家里给不出来,只好退学了。她还有一个同学,谈了个恋爱,父母不答应。两件事凑在一起,她就发作了,在西安那边,住了几个月院。治是治好了。
“过了两年,有人给冬生娃子说她。她估计是不大看得上冬生,可是自己得过病,那个男同学也没得消息了,也就答应了。我们当时也晓得她的情况。小时候她上学,每回从让河翻三道台子过来,走我们这条路出去,来去都看到的。冬生娃子那头,自己毕竟坐过法院,也不好找人,你幺叔是没办法。”
从燕子岩下望过去,是二道沟的山梁,带着夏天的浓绿。过去就是让河,鄢家住在二道台子下坡,从河里起身要爬一里小路,我和冉东曾经去买过一次蜜,蜜是天然的,但带着花粉,弄得不怎么干净。屋里有一个男人,看上去不太好说话。烧着一堆柴火,光线很暗。大河里没有桥,踩跳石过,一涨水走不了人。
听说近来慈悯家搬下了油榨坪,和冉东的丈母娘家挨着,住着别人搬走留下的旧房子。公路修通之后,不用再爬山上的小路。
有两年,这条沟里闹一起案子,牵连进了三四个年轻人,是在外地的一起团伙抢劫案,盯着加油站下手,领头的是二道沟口上的一个娃子,冬生是把风的,手上并没有沾血,但还是判了三年。幺叔只有这一个独儿子,气得长吁短叹,从此在兄弟面前吹不起牛。从这条沟里来去的慈悯,当时正在上高中,想着考大学,谁想到会和坐法院回来的冬生结婚,成了冉家院子的儿媳妇。
和冬生结婚之后,开始慈悯看着正常,刚生了孩子,却发作了一次,冉家的人是第一次见。乱打人,扔东西,力气大得古怪,“不像是人了。你幺叔他们只好送到安康精神病院里去。花了一坨钱。”娃子还在吃奶,折腾得不行。
想起来她可能是婚姻不如意,又产后抑郁。我知道那个医院,在安康西关,城墙上望得见,很荒僻的样子,当年广佛医院的王医生就在这里住过。
那次生病,冬生回来照顾了一段,还是比较上心。这次的态度却有些冷淡,没从浙江回来,也不愿意拿钱,用的还是她自己在云南的积蓄。
这次在云南发病,情形更严重。二伯说,慈悯抱着娃儿,衣服都没怎么穿,上了高速路,等于赤身露体在路上爬,来来往往的车,娃儿倒还是抱在手里的。还好她拿的有手机,那边的同学才找到她,给这头联系。
冬生这次没回来,堂弟冉东和幺叔过去找到她,因为发病坐不了飞机,只好从西安借了车过去,一路带回来,路上两个人都架不住她,冉东的手臂都被她咬破了。
二伯的儿媳妇说:“冉东真没用,要是我就打她,你乱打人,我怎么不打你!”
冉东说,她有病,你打她做啥子。
见到幺叔,他和二伯一样说到慈悯的病,还有冬生这次的态度。说到慈悯发病上了高速路,他说“娃子倒还是抱到的”。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用和别人相近的口吻,说着自家遭遇的事情,就像早先冬生坐法院,他也是用着和大家近似的口吻,说着冬生怎么会抓进去,和几年会回来。早些年教书的幺叔提到独生子,总是夸奖的口吻,似乎那次儿子突然的犯案,打碎了他对于人生的全部矜夸,眼下儿媳的犯病,来不及使他在乎什么忌讳,还仰仗着别人的帮忙。
二
幺叔要下安康去给慈悯办延期住院手续,我打算和他一起去看看。我先下了安康,到那天幺叔却又不下来了。我只好一个人去。
第一次走进这里,有一点紧张,不过前边似乎是一般的医院,经人指点到了后院,看到高矮相邻的两座楼房,高楼的走廊窗户罩着铁丝网,依稀看到兩个男人在铁丝网内走动。这里的气氛较为和缓,我想起上次去贵州乡下探望一座精神病院的情形。
那次临走时,女舍的铁丝窗贴上了很多人脸,连片的叫声把我们拉住了。她们在要求给一块钱,或者借用一下手机,给家里人打电话。电话打通时,家人通常不知所措,她们就急促地喊着接她回去,声音在哭腔中结束,铁丝窗面上一片混乱。
门廊里有一扇铁栅门,坐着两个人,摆着一张办公桌。查过了花名册,意外地得知慈悯出去了,和来探望的她母亲上街了。要了她的电话,留下带的水果,说第二天早上再来。
我在汉江岸旁生长一溜水草的沙洲上给慈悯打电话,她开始和那些接到精神病院女人电话的家人一样有些发懵,我提到豹溪沟和小指,她才反应过来,约好明天见。
第二天去,登记了姓名,告诉了房间号,就让我进了铁栅门。走廊的这头有人来往,和一般医院的病区似乎差别不大,墙壁和木门颜色陈旧,像一座破旧的招待所。另一头走廊被一道铁栅门封住,是我看到三楼隐约有男人的那头。我按着门牌号寻找,直到楼梯转角,几个女病人拿着碗上下,像是去食堂打早饭。房间就在楼梯对面,推开虚掩的门,两个女人在收拾东西,对门那张单人床上被子下躺着一个人,我进门时她坐了起来,是慈悯。
袁凌
精神病院中的慈悯
还是那副眉眼,只是似乎蒙上了一层薄纱,比起新娘子那次,时间的尘土让她变旧了一些。
但这是她。我们开始聊天,说到这个医院的情形。这里是轻病区,管得不太严,她请了假,写了出事医院不负责的保证,就可以跟来探望的母亲去逛街买点东西。对床收拾东西的是今天出院,妈妈本来也是来接慈悯出院的,但医生说眼下虽然没了症状,最好还是再吃一个疗程的药,妈妈就回去了。
对床收拾好东西的病友走了。剩下邻床一个十几岁农村模样的女孩,走过来拿起床上遗落的一个纸盒子,说这是她的。慈悯说嗯这是你的,她就拿去了那个没有用处的纸盒子。她说话的声气慢吞吞的,脸上神情看去和正常人有区别,不像慈悯和出院的病友,完全看不出来。慈悯说,她喜欢看见东西就拿去,说是她的,为这个还被舍友打了一顿。
我们把洗了的水果分给了她一些,她高兴地拿着吃了起来,又说她妈妈要来看她了。慈悯小声说,其实从来没有人来看过她,估计她妈妈不在了,是哥嫂送来的。她还说过她会出嫁,其实她看样子没有出嫁的希望。有时她闹得厉害了,会受罚。
慈悯说,这里的重病人都在侧楼上,她没看见过。她在这里还好,但也受过处罚。有次她忽然伤心起来,哭了,管理员不要她哭,慈悯说我为什么不能哭,就来了两个管理员,把她按在地下了,给她吃药。说起从贵州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按不住的情景,慈悯说完全不记得了,似乎犯了病就是有一个高坎,自己往下一跳,就是另一个人了。
慈悯的床头有两张纸,是她的日记。里面写着住院的一些情形。我说你可以多记一些,以后写下来,毕竟这里的情形外面不了解,你是亲历者。她说也有这个想法,毕竟前后住了几次院。只是自己的文笔不行,想起来的时候记,过后又忘掉了。我们又说到小指,她从那里借的书。高中时候,小指很喜欢她的作文,曾经在班上当范文念过,借书给她看。“可惜我自己不够努力,辜负了老师。”
我们去放风场地散步。
这是四面楼房中间的一个院子,很多人绕着圈子在走。男女混在一处,不像上次在贵州见到的,两边院子隔开,中间一道天桥,走在天桥上,看见仰起来的人脸。
男人把指头放在嘬着的嘴边,做出一种手势。他们脸上现出极力诱导的神气,打着“嘿,嘿”的招呼,吸引来人的注意。让人有点畏惧,但他们的目的不过是一支烟。女人们則向你说着什么话,却又是自言自语,立刻忘掉了你,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这里的人们都是匆匆走着,朝着同一个逆时针方向,有人抬头看天,似乎是在自己的世界里,走得慢吞吞,有人则匆匆走着,像晨练一样甩手,甩手的姿势有点过于用力,只有这么一点不一样。地上寸草不生,四围墙壁也陈旧黯淡,有些像电影里的监狱放风场。我和慈悯也转圈走起来,轻轻甩着胳膊,她告诉我在大理的经过。
她在同学的公司管理财务,但以后因为报账产生了矛盾。她觉得是同学,有些自己的东西,用公款买了,过后再用自己的工资补上。事情是她主动告诉同学的,同学却完全不能接受。“如果我不说这件事,他也不会知道。”两人为此吵了一架,她换到另一个公司打广告,有业务量要求,下班时间晚,又要照顾女儿,比较紧张,加上电话里跟冬生吵了一架,就发病了。
我想到小指说的,慈悯曾经向他借钱,一直没还上。又想到愚人节那天,她说的“给我发一块钱红包嘛,等会还给你”。心里莫名地有点难过。
人们匆匆地从我们身边走过,神气和普通人类似,但又总像有个地方跟正常人不一样,或许只是甩手的姿势有点太用力,只有这一点点不一样,或许自己无从察觉,却将他们和正常的世界区分开了。身边的慈悯,在这条分界线上,她去大理的时候,以为是在分界线这边,一不小心却又折回去了。每穿过一次界限,回来就更难。这使我有一种奇怪的既近又远的感觉,似乎我和她这样一起走的每一步,都可能突然中止。我和她这样交谈的每一句,是最后一句。
那一次在天桥上,看到女病人区里有两个十几岁的年轻姑娘,相倚缓缓走着,高个子姑娘面容清秀,穿着一件像是睡衣的病号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后来她离开人群,走到墙壁下去饮水,那是一个把嘴凑上去的自动装置,有点像冉东养猪场里的饮水器。
另外一个女人转着圈望天宣布“这是湖南火车站,飞往北京的列车就要发车了,请尽量将头手伸出车外,以便一次性解决”。她念诵这段话的口气,似乎是知道这是一个段子,这样念是因为无聊,或者当着外来者的故意,但又可能是认真的。在这个圈起来的院子里,真实和虚幻的东西被强制性地混为一体,无从区分。
慈悯说,她现在最想早点出院,见到孩子。至于是回娘家还是到豹溪沟,还没定。“只要跟孩子在一起就好。”
院子上方,是重病区楼层的后墙,上面的病人没有机会来这里放风,只能在蒙着铁网的走廊上站一会。我想到当年的王医生,应该是被关在重病区,她一直没能走出那扇铁栅门,直到去世,化为一把骨灰。
回到宿舍,那个女孩还在自言自语。两张床已经空了。慈悯说她一周以后会出院。
三
过了一段时间,我看到慈悯的朋友圈恢复了更新,大多是抱着孩子的照片,看得出来她住在豹溪沟。临近过年有一张,孩子站在堂屋里,旁边纸箱上放着一辆庞大的玩具越野车,似乎大过了小孩的身量,说明是:“爸爸对我的承诺终于实现了!好开心呀!”
另外一段状态是,“三毛说:心之如何,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