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成海
一
今天早上,汉青给我打电话:“喂,国吗?你二叔上吊自杀了!”我以为他在咒二叔,就骂他:“你二叔才上吊自杀呢!”不一会儿二爷就跌跌撞撞地来到我家,脸色泛白,像是要“过去”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你二叔他、他、他不孝……”话没说完人就往后仰,我连忙抱住他轻飘飘的身子。
二爷今年86岁,每餐半斤白酒两碗饭,早晚各半个时辰练功,这些年连感冒都没得过,正享着儿子的清福呢!二叔一走,这不是停了老爷子电吗?无论作为市交通局党组书记、局长,还是作为二爷的独生儿子,二叔都不应该这样。
二爷定了定神,说:“唉,他这一走,夯拳怎么办?”
夯拳?二爷这时候居然想到的是夯拳?夯拳原本是我们周家祖传拳法。我们家祖上是河北沧州人,江湖上人称“夯拳周”。宣统二年(1910),太爷爷跟人走镖到南方,被革命的人劫了,他才知道那趟镖是军火。那时丢了镖就是砸了牌子,还要赔偿损失。我太爷爷只得流落到一个长着芦苇的小村子里隐名埋姓地生存下来。二爷那么珍惜夯拳,不光是因为我老爷爷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还因为我爷爷临死的时候郑重地将夯拳和我奶奶和她肚子里的我爹托付给了二爷。而二叔是我们周家夯拳第五代的唯一传人,现在还没选定第六代传人呢,二爷怎么不牵肠挂肚呢?
关于第六代传人,二爷也打过我的主意,想让我跟二叔习夯拳,将夯拳还给周家。我比二叔只小不到8岁,但低一层辈分,勉强可算作第六代。我5岁时,二爷在征得我奶奶的同意后,就让我看一本画着打拳的小人儿的书,告诉我夯拳的精要全部在这小册子里边,让我每天看。有时晚上的时候还叫我看二叔“吭哧吭哧”地练习举石锁。但有一回他把我的双肩用力捏了又捏,我疼得眼泪直打转,他竟然“唉——”了一声。我奶奶问:“怎么样?”他说:“这娃的臂膀随了他妈咧,天生是个女人臂膀,两边如坡,不能承力,不是习武的料子。”小册子也收走了。小册子是夯拳掌门人的标志,说明我彻底丧失了第六代传人的资格。奶奶说狗子爷家的毛毛倒是符合要求,虎背熊腰,眉如卧蚕脸如盆。可是二爷说:“别提他,别提他。这娃更要不得,目光呆滞,没有悟性。况且不姓周,别把夯拳传得像黄狼子生老鼠,一代不如一代了。”奶奶听了很恼火,“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难不成这夯拳要失传吗?”二爷身子一躬,赔笑道:“嫂子,看你说的,我会留心的。”奶奶“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二叔因为在南方立过战功,当兵回来,国家安排了工作,吃上了商品粮。后来一步步提升,当了所长当乡长,当了乡长当书记,当了书记还当书记(政法委书记),后来当常务副区长,再后来当了市交通局局长。随着官职的变化,二叔對传授拳法似乎越来越不怎么上心了,到了市里以后,就再也不提物色徒弟的事了。听说做慈善很上心,一直在资助好几个孤儿读书的费用,从小学到大学都包了。后来,我奶奶也死了,只有二爷一个人操心夯拳。记得有一回,二叔带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路过家里,二爷忍不住又叨咕这事儿:“你做好事我不反对,可收徒的事也要放在心上。”二叔说:“爹呀,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个?”二爷一听,脑门上蹿火了:“你说什么年代,女人不生娃还是地里不长草啊?这夯拳它可是有革命历史的,革命传统你也不要了?亏你还是国家干部!”这一顿训,二叔把头低到了胯下。
“国,发什么呆呀?快去批一件12年白云边,今天晚上有两桌包席。”我老婆金花穿着蓝色的深筒胶鞋从二楼下来,扛在肩上的拖把还在滴水。
我没有动,只是沉重地说:“二叔走了!”我的胸口突然一紧,一股泪水就拼命往眼眶外涌。“这、这、这怎么可能?”金花之所以这么敏感,多半是因为我二叔对她娘家有恩。那年,我岳父还是个杀猪的,每天早上卖完肉都要喝早酒。有一回喝多了撞了一个人的摩托车,两人发生冲突,他失手用刀把人捅伤,被公安局拘留。当时我未来的老婆急得跟个啥似的,跑来找我,我就找到二叔。那时他当政法委书记。这事儿只让我后来的岳父出了2000块钱的医药费,免除了牢役之灾。我老婆金花记着二叔的人情呢。
不过我老婆金花对二爷有成见。二爷一直在打我儿子小兵的主意,说他天资聪慧,是练夯拳的好料,谁知,我老婆金花当面把二爷抢白了一顿,都什么年代了还夯拳鬼拳的?现在谁家的娃不冲清华北大去?从来没有人敢在二爷面前这样糟蹋夯拳,我老婆金花差点儿把二爷的人中气歪,后来还像防人贩子一样地防着二爷。几年前,汉青想承包我们市的一条一级公路的标段,说这行特别赚钱,只是资金不足想邀请我加盟。说得人心里痒痒的,我就决定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把戏。说实话,两天下来使我开了眼界,这些年小本经营做顺了,见了这样动辄千万元上亿元的大手笔生意,心里油然而生出敬畏。别人可能是把我当作大老板了,搞接待一出手就是几千元。可我手上那点儿小钱不够给别人当佐料,心又不免感到空荡荡的。汉青私下却对我说,让我象征性地投点资。我问为什么。他神秘地挤了挤眼睛,说,你二叔马上就要当交通局局长了。这事连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其实,汉青平常承包些修修补补的工程,是我饭馆的一个常客而已,一来二去的我就跟他熟悉了,至于他什么背景我都不知道。这年头只要能赚钱,我管他什么背景呢?这帮人啊!难怪会赚钱呢!正在这时,我手机响了,是老婆的电话:国,你马上给我回来!金花的语气严重不满,我连忙问怎么了,听筒里传来“呼呼”的粗重呼吸声,她几乎是在吼我。你那个死老头子二爷不要脸!他整天跟在我后面,我打的,他居然也打的跟我。你说,是不是你跟他说什么了?咦,奇怪了,二爷跟踪她做什么?我立即说,向毛主席保证,我没有!你可不许骂人啊,你可以当面问他的呀。我问?我到哪里问?老家伙整个一特务,他还躲着我呢!我想起毛毛出事后,二爷曾经提醒过我。国呀,我看现在的人都说不清,你凡事要多长个心眼呢!我当时还不能理解他的话有何指,但此时我却突然有所悟了:莫非二爷怕我出门期间,老婆红杏出墙了,是在为我放哨?我马上坏坏地笑了笑调侃说,老婆呀,你说我能说啥呀?你们太过分了吧?做你们家媳妇真累!金花恨恨地挂了机。endprint
此时,面对一脸悲苦的二爷,我老婆也动了恻隐之心,扶起他坐在沙发上,还给他倒了一杯开水。二爷坐的这个沙发差不多是我的专用沙发,因为我喜欢坐在这里看电视。前些日子的一个下午,大约4点钟光景,我正坐在沙发上观看本地电视直播的少儿武术比赛,刚好有一位小学生打的拳我非常眼熟,那出手的力道直接,拳路子简捷,直奔主题。不知什么时候二爷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我的饭店里。那时,二爷一身白色西服套装,长长的头发朝后梳得一丝不苟。二爷进城后就穿这个,我老婆曾经称赞过他,你二爷风韵犹存呢!说这话时我们正在吃饭,我笑得把一粒饭呛进了气管,嗓子咳破了才咳出来。县城的人都知道這老家伙是市交通局局长的老爹,不少人都巴结他。那会儿,他就在我的面前,一双亮闪闪的眼睛里充满笑意,国呀,今天咋没有睡?我连忙关了电视。二爷自己捡了椅子坐下,朝我探了探身子,问我,那事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咦,啥事?老子锤死你!二爷伸出碗大的拳头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我吓得夹紧了裤裆,生怕那老拳落下来了。二爷的武功我是亲眼看到过的。那年我奶奶“走了路”,二爷一手操办了奶奶的丧事,把我奶奶风风光光地送走了。民兵排长吴远大等在我家门口,二爷便被几个民兵用麻绳绑了往大队部送。据说是公社有位蹲点的干部在那儿,听说一个贫下中农为一个坏分子办丧事,就说是阶级立场问题,要在那儿召开斗争会。那时节,看大人们开斗争会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一大乐趣。开斗争会多半会捆一个或者几个人,有时挨斗的人还戴上一顶圆锥形的纸糊的帽子。没想到二爷也会去挨斗,我心里难过极了,鼻子酸了又酸,许是为了奶奶把泪已经流光了,最终没哭。吴远大还扛了几根长长的“三八”枪,枪很旧,但很能壮威;二爷那被勒起的一块块的肉坨坨在枪的看护下仍然会动。好多的小伙伴跟在后面吆喝:“哦哟,捆人了,捆人了。”我、丫头和毛毛没吆喝,我是觉得这严重地打击了我们的自尊心,因为从小我就滚在二爷的怀里闻着那烟草的浓香成长,我把他一直当我的亲爷爷的。我爹和我二叔不依,他们挡在民兵前面不让带人。我爹说,你们有没有搞错啊?我二叔不是随便好抓的。二爷却说,你们两个走开吧,他们也是照领导指示办事嘛。两人不情愿地让到了一边。吴远大说,王登武,你堂堂正正的贫下中农给一个坏分子当孝子贤孙,知不知耻!二爷的喉结很慢地滑动了一下,然后长舒了一口气,他忍下了没有发火。我听出话里的不善,突然就上去揪住吴远大的衣襟,用我那稚嫩的声音骂他。那家伙对着我的脸就是一巴掌,我的眼前金星直冒,脑子里嗡嗡地响。这个时候我只听得“嘣”的一声闷响,二爷身上的绳子就断成了几截落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他像老鹰抓小鸡那样把吴远大高高举起,略一迟疑,轻轻丢在土地上,吴远大顿时“哎哟哎哟”几声,大伙儿全都惊呆了:以前的二爷只是传说,此时二爷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他的真功夫!二爷把我搂在怀里,朝吴远大晃了晃拳头,愤怒地说,你一个大人把一个小娃打成这样,也算男人?那晃动的拳头就永远定格在我心里了……没等我回应,二爷收回拳头:“看来你对夯拳也不上心哪!”我分辩说:“二爷您冤枉我了。刚才我还看市电视台的武术比赛呢!里边有一个小孩打的拳,我觉得像我们家夯拳。”二爷说:“不可能,夯拳是你们家祖传,没有第二家。”我说:“如果是我祖上兄弟后人呢?”二爷啐了一口,“你少吃咸萝卜操淡心。我问你,上个星期一,在你这儿喝酒,我跟你说让小兵练拳的事,让你们两口子商量商量的,你真忘记了?”哦,原来是这样。我咋就忘记了呢?我只当是酒后玩笑话呢,哪知这些年二爷被我老婆金花呛了几回“鬼拳”后还是没有死心。我老婆人高马大的,我儿子的臂膀也随了她的身材,11岁的年纪,就已经显出宽大的骨骼,手指也比我的长,我相信更让二爷欣赏的是,小兵双眼炯炯,口齿伶俐,一身灵气。
假若我儿子真的成为夯拳的第六代传人,那二叔的事对二爷的打击力度就小得多了,用一段不长的时间就会残雪消融。更重要的是,我父亲体弱多病没能担起传承之责,我先天不足,也没有孙承爷业,而隔了两代人后,我儿子却能堪当重任,让周家拳重新回到周家人手里,也算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一时间,我胸口荡起一股振兴祖业的豪气。
二
以前我对夯拳是有感情,但从来没有这么上心过。特别是二叔死后,我觉得,只有我才能想办法拯救我们的夯拳。那些日子我满脑子都是他们在练夯拳的画面,做梦都在与他们相会。记得二爷告诉我,练习夯拳要从扎马步开始,同时训练臂力和耐力;夯拳的最厉害之处是出拳精准狠,一拳必将目标击得粉碎。二爷说,拳如人,练习夯拳的人心中必定存了一个“义”字的……我突然记起二叔曾提起过,县文化馆的干部曾经找过他,要把夯拳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上报,让他或二爷做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并且特别强调,每年有5000块钱的保护与传承经费。二叔婉言谢绝。问理由,没有理由。我猜想,也许二叔比我们更加懂得夯拳的精要之处在于“义”而不在于得吧,而且作为一名领导干部,他也不能往与自己身份不相符的事上靠。
偏偏这个貌似一身正气的二叔突然一死了之。二叔为啥要死?坊间版本太多,有人说是二叔正要被纪委喊去喝茶,他自知过不了关,就上吊自杀了,从而保全了家属。有人说是半夜有人威胁他,让他自行了断,不然,死得更难看,他是被逼死的。还有人说二叔天生是个讲义气的种,为了保全重要人物,慷慨赴死的。那一段时间,走到哪里都是这样的议论,想躲都躲不开。我只知道组织上找二婶他们谈过话,让他们要相信组织别信谣言,说是老王患抑郁症很长时间了,不堪痛苦就死了,并且还展示了二叔的遗书。遗书上大致说了三条:一、我是清白的,只是难以忍受病痛的折磨,只好一死了之……二、要相信组织……三、对不起爹,对不起妻子儿女和孙子……
有一天,汉青又打来电话,神秘兮兮地说:“国,你二叔咋死的你知道不?是有人在背后需要他死;你二叔一死,他上面好多人都松了口气呢。”
“你怎么知道?”我有点不屑地反问道。
汉青淡淡地说:“你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只告诉你真相。
我知道,汉青一直对二叔拒绝给他公路建设项目耿耿于怀。那次的生意确实是让他前期花费了好几万,因为我们当时都是志在必得的,可是问题也卡在了二叔这儿。我去找二叔的时候,二叔在开会,办公室主任让我坐下等,好茶好烟地招待我。我从不抽烟,见那么精致的烟,就想公家的东西不抽白不抽,甚至想抽抽烟更显得是局长的家里人。等了半天,二叔散会了,把我叫进他办公室。我一进门就吓了一大跳,我的妈妈呀,办公室大得吓人。光那张宽大的办公桌,我敢说可以睡下4个人。转椅的皮上散发出我说不出但觉得很高贵的气味。背后的大立柜装满了大部头的书。宽大的转角沙发转了几乎一圈。沙发扶手边有一扇门,那里边是一张考究的床,整齐地叠放着色泽光鲜的被褥。像我等乡下人进到这里,首先得吓个半死,哪里还敢造次?唯一让我把心放宽的是那本我熟悉的夯拳拳谱摆放在沙发的转角处,旁边还有一个秀气的小男孩的相框,想必二叔闲来还练几趟?我觉得很有可能!“国呀,又是什么事?”看这话说的,还又是什么事,似乎我一来就是找他麻烦的。可为了那个工程我还是强装笑脸朝他那里走近了几步,这这这、那那那地说明来意。二叔也听得仔细,听完后他说:“国,这事儿你做不成,工程太大了,你哪有那么多本钱?”我说:“我有合伙人。”他“切”地一笑,说:“这事儿我见多了,二叔只想说,你别害二叔。”一个“害”字顿时让我哑巴了。二叔便离开座位,来到我跟前拍拍我的臂膀,说:“行了,好好做你的老本行吧,回头我给你们县交通局打个招呼,让他们对你的生意多关照点,我看也不错的。今天大老远跑来了,中午我带你出去吃饭。”那天,我特没有骨气,事没办成却随他去海吃了一回。后来,朋友不死心,让我找二爷去当说客。我一拍大腿,是啊!就找到二爷。哪知,二叔这回连二爷也没有给面子,说是他上面还有更大的领导,工程是别人说了算。二爷耍了一会儿赖也不行。事情就这样黄了,没想到汉青从此惦记上我二叔了。endprint
汉青在电话里继续说:“老周,(哼,他比我大4岁呢)你二叔的事知道了吗?他有个二奶,还生有一个儿子,上小学三年级了。我们那个项目就是这个女人做的。”什么意思?我脑子嗡嗡作响。这哪儿是朋友,分明还记着仇嘛!你把莫须有的事儿告诉我你就发泄了吗?你的几万块就回来了吗?小人长戚戚。现在有人千方百计地行贿官员,事办成了你好我好大家好,办不成就反目,多么龌龊的人哪。看来,这中间套路太深,也不是我所能看透的。当初二叔可能看到了这一点,不然,早就倒了霉了。也好,一个电话这事儿倒让我放下了,不亏欠他了。
放下电话,我也冷静下来。汉青的话倒是个新版本,虽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我二叔在官场混了几十年,早已让人把握不准了。比如毛毛那事吧。1996年的时候,狗子爷的孙子毛毛出了个说不出口的事。这小子手里有了些钱就花心。问题是哪里女人你不好沾,偏偏在娱乐场所搞,被人家公安局抓了个现行,还录了像?我去找人家的时候,人家好像也挺卖面子,毕竟平常在我那儿吃喝点什么我都掌握着分寸,没让他们破费,可他们就是让我先看录像,毛毛的丑态真是……人家就说:“周总,您看这事儿我们没冤枉他吧?”言下之意就是我不能解决问题。我这才想起,我是什么周总?这年头,别人见你是生意人就称你“老总”。其实我只不过是一个开馆子的乡下人,骨子里就是个毫无根基的个体户,与公家人没法比,在他们眼里还是一个屁。可是,毛毛是狗子爷的孙子。狗子爷和二爷都是我老爷爷收留的孤儿,我爷爷的同门师弟,可以说,一个“义”字在我们三家代代相传,因此,毛毛从小也是我要好的兄弟,他早年没了父亲,都是我们几家帮他,连他开店的本钱起初也是狗子爷来说了让我们借的。狗子爷等在外头,他以为我很有出息的,见我耷拉着头出来,也明白没戏,他就急了,说:“国呀,你要快点想法子啊,千万不能让他媳妇晓得啊,那样这个家就散了呀!”是呀,这事儿千万可不能让他媳妇知道的。我想也只好找二叔了,他可是政法委书记,管他们呢!我知道,狗子爷在二爷面前说话向来就没有底气,这事儿只有我来做。我就把毛毛的事给二爷说了,二爷做事那才叫爽快,立马当我的面对二叔下“最后通牒”:“小子,这事儿都是毛毛一时糊涂,出来后我来教育他,现在是我们要把他那个家救下再说。你也别跟你老子打官腔,我现在就坐你家里等毛毛。”结果,当然是二叔出面让办公室主任给公安局局长打的电话摆平了。
毛毛出来后,二爷当着二叔的面给了毛毛一个大嘴巴子:“你有钱了就痒是不是?你叔是公家人,是干部,他不会为了你操心,他是为了我们几家人的义气!你小子如果不改正的话就是不讲义气!”
二叔说:“爹,您别老拿自己当关二爷好不好?”
“咋了?不服?”二爷脖子上的青筋直暴,“想当年,你大爷……”
“算算算,”二叔一听连连摆手制止了二爷,“当年大爷爷那是民族大义,不是您老人家为朋友两肋插刀。我这当书记的啥时也不能讲义气的。毛毛是初犯,以教育为主。”
二叔到市里工作后,有时很长时间不回家,如果是在外面有了女人呢?连二爷都知道现在世风日下,怕我们家金花出轨,何况大权在握、潇洒倜傥的二叔呢?我不敢想下去,我怕二爷、二婶和丫头知道我有这想法骂我。我就在心里骂:“砍脑壳的汉青,非要说出这样的事来烦我,我就不信!”
三
二叔死后,组织上除了发布死因是抑郁症外,没有做任何其他结论。有个当过领导的人私下对二爷说,没有结论就是结论。这些官场的道道我不懂,二爷、二婶和毛毛也不懂,我们只相信组织。
倒是我们家夯拳不久后成为热门。
夯拳作为我们县申报省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项目,政府历来是很重视的。有一天,县文化馆的干部找到二爷,过问夯拳第六代传人的事。文化馆的同志说,王局长在世时,拒绝将夯拳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那是他作为领导干部要避嫌;现在王局长不在了,这事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要抓紧定下来。这件事也涉及我县的文化底蕴挖掘问题,涉及对外宣传提高我县知名度的问题等等。二爷一听,夯拳原来还这么受重视,比打了鸡血还兴奋(对不起,二爷,我实在想不出更形象的话来比喻您的心情了),他“啪啪”地拍了胸脯:“同志,你放心,有我王登武在,夯拳就不会失传!”
二爷说夯拳不会失传,是寄希望于我儿子小兵,而我老婆金花又不同意小兵练习夯拳,二爷就给我施加压力,让我就是吹枕头风也要把金花说服,同意小兵练习夯拳。搞得我脑壳都是大的,只好天天在店里拖地、抹桌子,累得差點吐白沫子,可我老婆却哈哈大笑,说:“啧啧啧,你这是为了哪一出呀?”金花的态度让我顿时泄气了。
见我这里没有动静,二爷又登上我家门。他就一句话,金花的工作你硬就做不通?我说:“别急嘛!”二爷就吼我:“我八十六了,你二叔又不在了,我能不急吗?”
二爷干脆“噔噔噔”直接上二楼。
我老婆金花正在吧台记账。二爷身子伏在吧台,几乎哀求道:“金花呀,夯拳它是个好东西,是你们周家的好东西。爷爷求你了,你就让小兵练它吧。”
金花被二爷的举动吓住了,说:“二爷呀,您老千万别这样,我们家小兵不是那块料。再说吧,学了那玩意是能吃呀,还是能喝呀?”
二爷一拍巴掌,高兴地说:“国家每年给5000块钱的补贴呢!”
金花一怔,“咯咯咯”地差点儿要笑过去了,“5000块,哈哈5000块。我儿子随便考上个重点大学出来年薪多少?5000块喝西北风都不够啊,我的二爷爷!”
二爷的脸渐渐涨成了猪肝色,眼睛直直地看着金花,突然双膝一弯,“扑通”跪在地板上,“金花,二爷只能这样了,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我们都没有想到二爷会这样,一下子都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还是金花比我反应快,对我吼道,“国,你站那挺尸呀,还不过来扶一把!”
我连忙过去拦腰抱住二爷,二爷拿手使劲掰我的手,近乎耍赖地说:“我不起来,我不起来!”我两眼也含着泪:“二爷二爷……”连哄带抱,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搂起来。二爷跺着脚,“叭叭”地自打耳光。“出丑,出丑啊,我没老脸呀!”两行清泪随之滚落下来。endprint
这事儿发生后,金花骂二爷走火入魔,八十几的人还给人下跪;我骂金花太不近人情,八十几的人给你下跪,你都无动于衷。两人几天不说话。我很担心二爷想不开,就去了几趟二爷的家,都没找到他。丫头说:“爷爷天天在外面散步,只是吃饭和睡觉的时候回来。”果然是气着了。
我是在一个象棋摊上找到他的,他看不懂象棋,目光呆呆地盯着棋盘不动,下棋的、看棋的没有一个人理他。他一见我就拿冷脸对着我,嘴唇直打哆嗦。我就想把他扶起来,他用力甩开我,说:“没出息的东西!”
是的,我是没出息,我怕老婆。可我怕老婆,家庭就和睦,一旦不怕老婆的时候,两人就“嘣嘣”地吵架,就影响孩子,就影响两家大人。再说了,我老婆金花不让我儿子练习夯拳也是为了儿子的学习着想,现在的家长谁不为孩子的学习着想啊,好多人陪读陪到大学毕业呢!金花这样想也不算错呀!您把夯拳当宝,就不兴她把儿子当宝吗?这些话都是我在心里说的,从我嘴里出去的话都是这样的:“二爷,您就怪我好了。要不,您就教我学,我学会后再教我儿子。”二爷脸上就露出笑意,说:“去去去,能这样我还费那么大劲?”说完长叹一声:“唉,都怪你二叔啊!”我劝道:“二爷,二叔走都走了,您怪他有什么用?”二爷几近咆哮地说:“他对不起夯拳!”
四
为了夯拳,二爷日渐消瘦了。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说实话,这几十年来,狗子爷和我们几家要不是二爷罩住,不知要受多少罪呢。我爷爷为新四军带路袭击鬼子炮楼的时候,胳膊被生锈的铁丝刮了,后转为破伤风不治身亡的,夯拳的革命历史也是指这件事。听村里老人说,我爷爷临死将奶奶托付给二爷,本是想让他跟我奶奶成亲的,可是二爷眼睛瞪得像牛眼,对前来点拨的人说:“宁穿兄弟的衣,不沾兄弟的妻,这是我们习武之人的规矩!”硬是没敢娶我奶奶。也不让狗子爷娶我奶奶,还跟狗子爷干架,搞得狗子爷在他面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后来又跟吴贫协干架。据说吴贫协年轻时打过奶奶的主意,但一直畏惧二爷不敢轻举妄动。新中国成立不久,这人当了农会干部就不怕了,公然上我们家里来,说是为了划分阶级成分的事跟奶奶谈话。谈到晚上还没走,就被二爷一夯拳打出门外。这一拳为我奶奶打了个“坏分子”的帽子。后来,那人又当了大队贫协主任,再后来为了奶奶的丧事,怂恿公社干部整治二爷,派自己的儿子吴远大亲自去捆二爷呢!如今二爷遇到了坎儿,我怎么能不管呢?这样,我成天没有什么主意,却又不得不抓破头皮地想主意,想为二爷分忧。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个女人打来的,约我到公园见面,说是有要事相告。这年头,女骗子的骚扰电话太多了,我留了个心眼,设置了来电归属地,知道这电话是本市的号码,还是城北口音,但我还是不太相信,况且,金花就在我旁边坐着,别看我们闹别扭,但与女人的接触,那是断断不敢马虎的,她正竖起耳朵听着呢。我就让对方在电话里说。对方说,不方便。我又问:“是哪方面的事?”她沉思片刻,说:“关于你二叔的。”我立即像火烫了一般,蹦了老高:“什么,我二叔的?好,我马上来。”那边又叮嘱了一句:“把你二爷带上。”哦,还知道我二爷,那这事就是千真万确的。我一拔腿就往外直奔公园,后面传来我老婆金花的声音,站住!我心里暗暗叫苦,完了完了,她又要节外生枝。我只好急刹住脚步,慢慢转过身,等候一场狂风暴雨的降临。只见她手里举着一串钥匙,假装面无表情地说:“把车开上。”我知道,她这是主动与我和好了,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就笑嘻嘻地说:“好好好好好。”
公园北角,停着一辆白色凯美瑞轿车。倒数第二棵樟树下的石凳上坐着一个小男孩。旁边站着个女人,一身大红旗袍裹着丰满的身子,显得既婀娜多姿又庄重典雅。我和二爷慢慢接近目标。那女人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们,白皙的脸上泛起两片红云。这个横空出世的美女是个什么来头?我和二爷对视一眼,都充满疑惑。
那女子很大方地朝我问:“是周老板吗?”
我说:“是。”
她朝我点了点头,又指了二爷对我说:“那这位就是你二爷?”
我点点头说:“是的。”
“验明正身”后,这女子招呼石凳上玩游戏的男孩:“王小义,过来。”
王小义很听话地“哎”了一声,就小跑过来。
咦,这小孩怎么这么眼熟?我飞快地在脑子里搜索着关于这个小孩的印象,终于定格在那次直播的本市青少年武术比赛上,因为与我们家夯拳有关,所以那次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而此时从他的相貌中,我突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女子朝二爷一指,说:“小义,快叫爷爷!”小义把我们这些人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怯生生地叫了声“爷爷”,二爷也是犹犹豫豫地答应了一声。
接着,女子让孩子叫我叔叔。这是个大众化的称谓,小义很容易地就张嘴叫了,我也自然而然地应了。
女子似乎松了口气,然后,从她提的一个粉色小包中拿出一沓纸张放在我手里,说:“这是王局与这小孩的亲子鉴定证明,请你们过目。”然后拿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交给二爷:“这是王局让我交给您的拳谱。”
亲子鉴定的权威性我多少听说过,可是真正的亲子鉴定证明我从来没有见过,只是看到结论中那个阿拉伯数字99.99%后,我一下子就开始眩晕,天哪,这小孩原来是二叔的亲生骨肉!我立马又想起二叔办公室沙发上的那个小男孩的相框,不正是眼前的王小义吗?我急切地把这个信息如此这般地向二爷讲述,根本就没有注意二爷的情绪变化。当“呜呜”的哭声响起的时候,我才发现二爷的嘴唇就像那天在象棋摊子上一样在抖动,随着抖动幅度的增大,身子也开始抖个不停,二爷从丹田发出的厚重的哭声绵绵不绝,他周围的空气都被声波搅得颤抖起来。
遇到这种大喜的事,二爷哭一哭就如同饿了要吃饭一样正常。等到二爺稍微平静下来,我才把这小孩练习夯拳的事告诉给二爷,二爷连连点头,说:“小义,王小义,这名字起得倒不错。”说完,向小义伸出双手:“小义,过来,让爷爷好好看看。”小义大方地走了过来,将自己的小手放进二爷的大手掌里,两双黑白分明的手交织在一起,不断摩挲,我看得眼眶也湿湿的,想流泪。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到,这女子与二叔怎么这么熟悉,莫非她就是传说中的“二奶”?女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说:“你们是不是对我感到很好奇?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和弟弟都是孤儿,小时候王局还带我和弟弟到过你们家呢。王局是大好人,他资助了我15年的上学费用,还帮我找到了称心如意的工作。王局生前交代我,让我在他死后把这孩子交给你们。王局教王小义练习夯拳有几年了,这孩子算得上是文武双全吧。”说罢,眼里游离着一股弱弱的光,那是一道充满母性的光。
“那小义的妈妈是谁?”我顺势问。
女子开始一怔,然后嫣然一笑,说:“我也不知道。不过,王局生前就说了,让你们不要打听这个。”
其实我从她的眉宇间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信息,不过我还是按照二叔生前说过的,不要打听!
二爷这时候幸福得只知道笑和点头两个动作。那女子带着孩子跟我们说再见,二爷笑笑,频频点头;他们上车了,朝我们露出笑脸,二爷笑笑,频频点头;车子发动了,冒出一股青烟,“呜”……我看见二爷还是笑笑,频频点头,并伸出右手朝他们挥,直到小车成了一个小黑点。
我为二爷意外得到孙子而高兴,更高兴的是小义是夯拳第六代绝对的传人。尽管这个传人不姓周,但他姓王也是一样的,我们的亲情早已超过了血缘关系。我脸上露出笑容,不由伸开双臂做了个深呼吸。二爷忽然把我的胳膊架在空中,把夯拳拳谱举在我面前,高兴地说:“国,我想起来了,金花最听你二叔的话,小兵练拳的事有希望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吃惊地说,二爷,小义不是……
二爷连连摆手,你别提他,你别提他。两码事。
这是为什么呢?我没有问二爷,二爷也没有告诉我。二爷小心翼翼地捧着夯拳拳谱,决定再去找金花,也不知道她答应不答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