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过年回家,多么诱人,多么温暖。于是有了春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各类运输工具全都忙活上了。
归者的心系在家乡的老屋上,盼者的心系在门口的细路上。为了这一天的团聚等了三百六十五天。不,有些人等的时间更久。我也曾经等过这个日子。可是,在2016年的这一天,我有了另外的使命,成了全疆下派的七万多名“访惠聚”驻村工作队成员之一。
当真正踏入这个队伍的时候,才意识到先于我下去的两批同事,他们有着怎样的勇气,舍小家,顾大家。我的维吾尔族大哥尼亚孜·艾力就是在第一批驻村的路上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在我的面前立下了一块丰碑。
二月一日正逢小年,过年还有七天。我准备了行装,踏上了驻村的行程。
就在昨夜,五岁的儿子赤裸着趴在我的肚子上睡了一夜。清晨,送他去学校的路上,他把小手放进我的掌心里,一步不曾离开我。他说:“爸爸去乡下一年,我该长大一岁。”我说:“爸爸驻村期间,休假还会回来。”他听了,脸上露出些许笑容。我说:“要听妈妈的话,不要乱跑。”他说:“记住了,爸爸走了,我就是家里的男人!”我说:“好!你要保护好妈妈。”他说:“这个嘛,到时候不知道谁保护谁呢?不过,我会把门反锁上。”听着儿子说着大人般的话,我的心里颤颤地,随手掏出一根烟点燃。儿子偏着头看了看,说:“爸爸,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戒不掉烟呢?”我嘴里应付着,还没有想出答案,他又说:“这个嘛说来就长了,等晚上回家再说,我该上课了。”
抬头一看,到了学校门口。儿子挥着小手喊着:“爸爸,再见。”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看不见了,我还在看。
妻子帮我打好行李,又准备了一些琐碎的东西,问我:“还需要什么?”我说:“差不多了。”她佝蹲着从客厅移到卫生间,找到几双袜子,又佝蹲着移到客厅,帮我装进行李箱。妻子的这个动作,我看了整整七年,已经习惯了,可这一回却有些感动。看她艰难移动身体的样子,我不由得想起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傍晚,一场高烧(谁都认为是高烧),就这样把一个两岁多的女孩烧成了残疾。最终诊断为小儿麻痹症。我的岳父岳母背着他们两岁的女儿四处求医,做了好多次手术,只留下一些疤痕在她腿上,站不起来成了事实。她就用这样的动作生活着,四十岁的时候成了我的妻子。记得介绍人说过,她只是腿不好,但发育正常。初次见面,改变了我的一些想法,便犹豫了多日。介绍人电话催问过几回,我都是模棱两可地回答。拖了一些时日,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被她绵绵的声音吸引着。就这样,我们在电话里谈起了恋爱。真正让我下定决心娶她的,就是这个动作。一个中秋,我去看她。她艰难地移到一盒月饼前,拿出一块月饼,又艰难地移到我的面前递在我的手里。我咬了一口月饼,甜甜的,还带着瓷实的感觉,心想,这不正是自己需要的嗎?她便成了我的妻子。后来她为我孕育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怀孕期间,我怕她的双膝不停地蹭着她的腹部,婴儿会早产或成为畸形。这种担心持续了八九个月,直到进入妇产科,B超过后,医生说一切正常。选择剖腹产成一位母亲,是所有女性的无奈,或者说把痛苦留在后边,把恐惧交给了医生。我的妻子被人抬着搁在了板车上。医生让家属签字,一张表格递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颤抖,歪歪扭扭写下了的自己的姓名。这三个字是经常用到的,今天的分量不同于往日工资表上签字时龙飞凤舞般的喜悦,不同于书信往来或留言簿上的潇洒自如,沉甸甸的是一种责任,大过于旁边的妻哥、妻弟,还有跑前跑后的大姨子,即使他们有着血缘关系,也没有我这样的权力。我颤抖着把表格交给医生,回头看到了妻子的泪痕。妻子被推进了手术室。
等待的分分秒秒让人窒息,似乎连空气都成了静止的。我时而想到好的一面,时而想到坏的一面。好的与坏的在脑海中翻滚着,我努力地强迫自己让好的一面占到上风,索性想起了妻子的好来,连她平时因我懒惰不勤于洗澡的责骂,都成了她对我的好。只有这个时候,才能静静地、真心地想起一个人的好来。
儿子的到来,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我在内心感谢着我的妻子,一个肢体不健全的女人,付出的比别人多了几倍。我给儿子一直灌输着,不孝敬任何人都行,但一定要孝敬你的妈妈。儿子问:“为什么?”我说:“你的妈妈是一个伟大的妈妈!给了你生命。”儿子说:“我知道了,妈妈的腿不好,站不起来。”一天夜里,儿子在咯咯的笑声里醒来。我问他:“怎么了?”儿子说:“梦见妈妈的腿好了,能走路了。”他妈妈听了,一下子把他紧紧地搂进怀里。看着儿子亲近他的母亲远远超出亲近我的时候,心里便有着说不出的慰藉。
其实,在我被确定驻村的时候,母子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妻子早早地帮我拆洗被褥,提醒我购物、购电、购水,甚至让我交了半年的话费。儿子打着小算盘,要一些喜欢的玩具。他知道,我一定会满足他的。我不知道我将用怎样的神情离开家门,我的心也不知道将要放在哪里。使命落在肩上,我才意识到他们是多么需要我!好在昨夜,妻子对我说:“下去了,不要带着情绪,不要和别人闹矛盾。别人都能坚持,你为何不能?”一直佝蹲着“行走”的妻子,在我的心目中高大了许多。原来,她就“站”在我的身后。
的确,先于我驻村的同事及全自治区的其他同志们,一声令下,从天山南北,纵横几千里去到农村。他们付出的不只是牵肠挂肚的亲情,甚至是汗水、鲜血和生命。和他们相比,我便显得自私和狭隘。我得有足够的勇气,背对身后的亲人,把泪水含在从容的微笑里。
这一天终于来了。天空中飘洒着雪花。担心妻子会滑倒,我把过道扫了一遍又一遍。这是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或许出于离别,心便搁在了这里。
雪不停地下着,又落在了我扫过的地方。该出发了,我拎起行李,妻子依旧蹲着,我回头想说些什么,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没有说出来。妻子说:“下去看情况,过年回不来就不要勉强,我会看好儿子的。”我“嗯”地应着,随手关了门。等我上了车,家门开了一条缝。我低下头,泪水打湿了我的脚面。
雪不停地飘着,车在雪花中渐行渐远,妻的影子却留在了门缝里。我知道我将行走在过年的路上,“家”就在远方。我在路上,全疆七万多名各族驻村儿女也在路上……
我们来了
车子离开小区,我的心思也离开家的门缝,妻子的影子慢慢淡出脑海。漫天的雪花飘洒在熟悉的街区,行人很少,车速却提不起来,司机小于说:“路滑,得开慢点。”
我的目光一直盯着车窗外,雪花漫无目标地飞舞,我的思绪如雪花一样纷乱。同行的卡哈尔·吉力力一直盯着手机屏幕,刚过百天的儿子,竟然咧着小嘴在笑。他有自己的心思,我有自己的心事,谁都没有心情理会司机小于的搭讪。在单位,卡哈尔是我的领导,这次一同驻村,他还是我的领导。一个是维吾尔族,一个是汉族,我们两个去乡下开展工作成搭档还是头一回。
车子过了西大桥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岔口,司机小于说:“記住这个路口,往西是乌什,往南是阿瓦提,托普鲁克乡就在阿瓦提的道上,你们不要搞错,搞错就找不到地方。”小于说“找不到地方”这几个字的时候,特意提高嗓门以引起我们的注意。卡哈尔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到窗外,偏着头左看右看,似乎在寻找一个标记。而我正视前方,一列火车刚好驶来,就在我们车子的顶部有座天桥,“轰隆隆”的声音穿过桥梁钻进车内有一种震耳欲聋的威力,足有三四秒的时间,我的心脏跟着一起震颤。我想,我记住这里了,回家肯定不会迷路,或者说从家里回到我们驻村地方同样不会迷路。毕竟火车在上,汽车在下,这种震撼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觉到。
至于卡哈尔把什么当成标记,我没有问过,或许是一家店面,或许是一根电线杆……他有他的思维方式。不管怎样,他记住了这个岔路口,等于记住了回家的路。
雪花是这一天的主演。没有一丝风。雪花飘飘洒洒、扭扭捏捏的样子,把视野开阔的塔里木弄得模模糊糊,能见度只有十几米。偶尔有车超过我们,小于会说:“开得飞快,不怕死?”前边的车慢了,小于又说:“那么胆小。”反正,他有他的理由。卡哈尔大概记住岔口的路标了,他又把目光盯在手机屏幕上。或许是昨夜录好的视频,他六岁的女儿在哄百天的弟弟,稚嫩的童声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又想起了儿子,此刻他正在教室里做什么?我把视线移到窗外,路边的杨树在雪花里也是模糊的。我擦了擦玻璃,树影、车辆仍然是模糊的,倒是玻璃上的影子让我看到自己眼圈的泪花。我怕他们笑话,便转过身去迅速地举起右手,用衣袖揩干泪水。我自嘲地笑笑,心里想,这是怎么了?是要上刑场,还是去前线?还像一个男人吗?就在上星期我参加的地区举办的驻村工作队培训班里,有三分之一是女干部,有两位还是年轻的妈妈,为了驻村,她们不得不给孩子断了奶。和她们相比,我真有点畏缩。我这样想着,便把思绪努力地往一起集中,想着要去的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脑海里便显出老家村庄的影子,有田野家园、牛羊,最重要的还是人,老老少少聚集一起,玩牌、下棋,或者串门子,总是一幅闲散的画面……
“托普鲁克乡到了!”小于在有限的驾驶室里大声喊着,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大声,卡哈尔就在小于的身后,我在卡哈尔的右边,用平时说话的语调,我们完全可以听得到。显然,小于又是在提醒我们该记住这个地方。我看着窗外,卡哈尔也看着窗外。小于说:“这里周三有巴扎(集市),你们要来买菜、购物,要把一个星期的食物准备好,还要参加乡政府的会议。”他对这里是熟悉的,第一批和第二批驻村的同事都是他送来的,他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提醒着每一位驻村的同事。整个街道冰天雪地,行人没有几个,商户的门敞开着,偶尔有人掀开门帘探出脑袋望望路边的车辆,又把脑袋缩了回去。乡政府就在十字路口的北边,高高的旗杆上五星红旗在飘动,很好辨认。至于巴扎,听说就在乡政府的后边。小于说着话,并没有停车的意思。卡哈尔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身子,举起手机对着街面拍照。
我们仿佛回到现实之中。要去的那个地方叫木日开旦木村,距离乡政府三公里的样子。从市区到这个村庄有二十多公里,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我们的车子却走了五十多分钟。在这五十多分钟的行程里,我们思绪万千,想了该想的,也想了多余的。不知道从乌鲁木齐首府出发的他们,在一千多公里的行程里,想了些什么?还有我们一起参加培训的女干部们,她们要去几百公里外的村庄,在飞雪的行程里想到了什么?但我敢肯定,他们对亲人的思念和我是一样的。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头衔:驻村干部!自从有了这个头衔,感觉肩上就不那么轻松了。使命大于天!我们心里都明白。我们来了,就是最好地践行诺言。
难眠之夜
我把心思从家的门缝、儿子的课堂收回来。卡哈尔不再玩弄他的手机。我们目光凝视前方,木日开旦木村村委会便出现在眼前。铁门外横着栅栏,几个民兵守在门内,见有车子过来,其中一个探出头来用维吾尔语问着什么。小于隔着车窗喊:“卡德尔,快开门!”问话的民兵似乎并不理识,回过头去,望着带班的村干部。村干部卡德尔起身递给他登记本,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我急忙摸出自己的身份证走下车来,卡哈尔把他的身份证也顺手递给我。登记、盘问都很仔细,村干部用生硬的汉语和我做了简单的交流,知道我们是第三批“访惠聚”驻村工作队成员,便笑了笑,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这是制度。”说完,示意民兵打开大门。就在民兵推动栅栏的瞬间,卡哈尔跳下车来,帮民兵一起推开栅栏。
雪花飘飘洒洒,院子的积雪似乎被清扫过。一条小道直通工作队的“周转房”。车子停下来,一条小黄狗摇着短尾巴,围着车子转了几圈,蹲在远处望着我们。周转房是去年盖的一百五十多平方米的平房,踏进防盗门,有一条过道,三间宿舍,两间办公室,餐厅里设施齐全。就在我提着行李往宿舍走的时候,从西边办公室走出来一个个子不高的维吾尔人,冲我笑笑,接过我的行李,帮我送进宿舍。卡哈尔站在另一间宿舍门口望了望说:“你睡里间,我睡外间。”其实,所谓的里外之分是相对于防盗门而言的。距离防盗门近的称“外间”,远的称“里间”。我按照他的吩咐去了里间。高低床是上一批同事留下的。矮个子维吾尔人帮我把行李搁在床上,腾出右手来和我握手,用生硬的汉语说:“我嘛,叫阿布都,你的嘛烧锅炉的。”从他的自我介绍中听出他的名字叫阿布都,尽管后一句有点含糊,但看他的衣服黑油油的,鞋底上沾满了煤渣,在过道上留下一串脚印,足以确定他是烧锅炉的。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叫柳振师。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发出声音,显然没有记住。被口水湿透了大半截的莫合烟粘在他右下唇上,几乎要掉落了。他似乎想起了莫合烟的存在,便合起双唇费力地咂吧几下,不见冒出一丝烟来。我把一支香烟递在他的面前,他一手接着,一手依然打着火机,不死心的样子。我把那半截莫合烟从他的嘴唇上取下来,扔进垃圾桶里。他回头看看,才把我递给他的香烟叼在嘴上,我帮他打火点燃。他吸着香烟,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从上到下看了我一番,接着拿起扫把帮我扫地。我说:“你忙吧!我自己来。”过去抢扫把。但他攥得紧紧的,我只好忙别的事情。他扫完地倒了垃圾,还要收拾卫生间,我真的不好意思再打搅他,就劝他回家休息。我用几声“热合曼提(谢谢)”打发他走。送他出门,想起该怎样谢谢人家,便顺手掏出半包烟递在他手里。他接过烟,说着“热合曼提”还朝我伸出大拇指。这让我有些尴尬,本该是我向人家伸出大拇指才对,结果他却把大拇指竖向一个没有给他做过任何事情的我,我不安起来。我只能用目送的形式掩盖自己的不安。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队部门前,我才想起他的名字叫阿布都!显然,这不是全名,后边该有他父亲的名字才对。有机会,我一定要知道他的全名。毕竟,他是这个村庄第一个主动跟我握手的人。
回到宿舍,卡哈尔探头进来说:“告诉你一个确切的消息,这个工作队或许就我们两个人了。”我说:“怎么可能?上面不是要求四至五人吗?文件上安排的那三个女的呢?”他摇摇头说:“去别的大队了!”
空荡荡的周转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晚饭吃了一些随身带来的食物,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妻子在门缝里的影子,还有儿子上学的背影,轮番闪现。
隔壁传来卡哈尔的咳嗽声,显然他也没有入睡。
一个难眠之夜。
我的名字叫“艾买尔江”
这个名字的由来,得从2016年的2月7日(大年三十)说起。天空中依然飘着雪花,我们还没有进入工作状态。午饭,我学着做了一顿维吾尔人的大烩菜,焖了米饭,卡哈尔一碗,我一碗。
回到宿舍,想躺在床上睡一觉,但根本没有睡意。去找卡哈尔,他正弄着手机,想和他聊几句,却没有话题。我走出房门,小黄狗不远不近地跟着。想起今天是大年三十,不知妻子准备年货了没有?这两天最怕打电话,怕听见儿子的声音……
就在我盲目地在队部院子里转悠的时候,几个村民过来招呼我说:“今晚有一场麦西来甫(聚会),是大家为你们准备的!”
走进活动中心,桌子上摆满了抓饭、水果。男村民坐一边,妇女儿童坐另一边。我和卡哈尔被小队长邀请到主席台上。小队长用维吾尔语向村民介绍了我们,台下响起了阵阵掌声。我被这热烈的场面感染着,心情一下子变了。有人为我拿来勺子,我却学着乡亲们的样子用手抓着吃。吃抓飯本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我却闹出了笑话。抓了几次,捏在指头缝里的米粒少得可怜,喂进嘴里的时候,还撒落在胸前。男女老少都在笑。旁边的萨吾提大叔抓住我的手示范:四指靠拢,把米粒拨到盘子边沿,用力压压,猛地反手,米粒就被顺利地喂进了嘴里。刹那间又响起了阵阵掌声,这是乡亲们为我学会吃抓饭而鼓的掌。几杯酒过后,我离开主席台,好奇地跑到妇女儿童的那边坐下,她们都在笑,几个小巴郎也在捂嘴笑。我顺手拿起盘子里的几个鸡蛋塞给了小巴郎。接着,一位年轻的妇女起身邀我跳舞。我摇晃着走进人群,面对一个维吾尔族妇女,摆出一副滑稽的舞姿,后来终于找到了点子,确切地说,找到了手鼓“扑嗒、扑嗒”的重音。村民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的身上。从他们的目光中,我读懂了友好和赞赏,便不在乎自己的舞姿如何,只要尽兴。从此,我便记住了一位妇女的名字:阿提开木·图尔迪,她是第一个教我跳舞的人。
我如同一个明星,被男女老少宠爱着,甚至有巴郎子邀我共舞。
我用心欣赏着维吾尔人的麦西来甫。老艺人嘶哑的歌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仿佛穿越起伏的沙包,回荡于荒漠戈壁;时而又婉转愉悦,如遇绿洲河流、羊儿啃草、马儿奔跑、鸟儿飞翔……
虎口之间的手鼓,怎么看都像一个圆圆的馕。这是吃饱了馕的人们,举着剩下的馕载歌载舞呀!而手鼓本身就能独当一面,能够掀起一场舞会。“扑嗒、扑嗒”声起,男女老少脚下就会发痒,不由自主地随之舞动。男人平举的双臂,如鹰展翅翱翔,又如捕食之状。女人呢,手指、手腕脱离似地反转,如果这样的手法由她的下颚滑过前胸,再扭两下脖子,媚态肯定迷人!
酒是营造氛围的推手,如果麦西来甫上缺少了酒,这个舞会便是不完整的。一位留着长胡子的老人端着酒走了过来。看着他,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像父亲一样的人给我端着酒,怎能不喝呢?我赶紧迎上去,端起酒,喝!一下子喝了三杯。
坐在主席台上的卡哈尔跑过来问:“怎么样?从来没见你这样喝过呀!”我说:“没事,今天是大年三十呀,这么多父老乡亲陪我过除夕夜,我高兴呀!”接着,我给老人回敬了一杯。他特别高兴,竖起大拇指说:“巴郎子,亚克西!我给你起一个维吾尔名字吧!”(这位老人是一名老放映员,汉语讲得特别好)我说:“好呀!”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便有了“艾买尔江”这个名字。
当新年的钟声敲响时,妻子给我发来了视频。这边,我把镜头对准父老乡亲,让他们和我的妻儿还有岳母互相问好,尽管谁也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互相挥手、互相微笑就是最纯真的祝福了。当我把镜头对准几个小巴郎,他们互相做着鬼脸,互相逗笑,儿子小气地说:“爸爸,你有他们陪着,别忘了我呀!”我说:“儿子,每当我看到他们就会想起你呀!”
这个夜晚,成了我一生中度过的最有意义的除夕夜,并且我有了一个维吾尔族名字“艾买尔江”。
走近村民
除夕夜,村民给我起的“艾买尔江”这个名字,一夜之间像风刮到了村庄的角角落落。天不亮,就有人喊我“艾买尔江”,连小巴郎也跟着喊,仿佛树上的鸟儿也知道了我叫“艾买尔江”。
有了这个名字,似乎所有人家的门都是为我敞开的。我可以随意地走进任何一户人家。
我学会了用维吾尔语问候;学会了把右手搁左胸,头微微一倾,向不同年龄的妇女行礼。而她们总会停下来,站直了,以虔诚的姿态用同样的动作回礼。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右手和心脏是离得最近的时刻。
驻村以来我深有体会,接近老百姓的最好办法,就是拥抱他们的小巴郎!拥抱小巴郎需要技巧,必须蹲下来,把自己放低、再放低,用友善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叫他,他会慢慢地过来,你就抱起他,让他和你平行,或者高于你的头顶,他会非常高兴。我曾经给小巴郎系鞋带、揩鼻涕,就这样换来了他们对我的信任。
无意中经过一户人家的门口,如果被他们的小巴郎认出来,牵着你的手,领进家门,主人对你的热情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每次周一的例会上,小巴郎们敲打着我的房门,喊着“艾买尔江”,然后伸出一双双稚嫩的小手,排着队,等我抱抱他们。抱抱他们,等于和这一家三代人拥抱了一次。
我瞒着妻子购买了一部单反相机,一是为了外宣,二是为给村民拍摄“全家福”。给村民拍摄“全家福”,不知道是哪一批驻村工作队“发明”的,却被我和卡哈尔利用起来。当两千多张照片送到村民手里的时候,他们端详着自己的容颜,十分珍惜这张照片。
有的老人之前从没有照过相,有的老人拿到照片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总有一股酸楚在我心里涌动。
一位党龄超过我年龄的“四老人员”去世后,我抹起了眼泪。他曾告诉我们:“除了妇女主任没有干过,其余的如小队长、村主任、村支书,他都干过。”我对他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
给一位老人拍照时,他坚持要和他的毛驴合影。我满足了他的意愿。照片拿到手里,他首先看到的是毛驴,不停地夸赞着他的毛驴“亚克西”!
我拍摄的古丽的婚礼照片,被她镶在镜框内,挂在墙壁上。这是我在村里见到的唯一的相框。
……
感谢相机,感谢照片,让我们和村民拉近了距离。
扶贫帮困
正逢二月寒冬,我踏进吐拉洪·尔迪家的门槛,只见从水桶到火炉旁的地面上泛着一溜溜冰痕。几根柴火棍上也沾有冰碴。两个小巴郎捂着被子玩耍。打开墙角的冰箱,只有半个西红柿……外面下着大雪,屋内如此冰冷,让人心寒呀!
问其原因,才知是2015年秋天的一场火灾,烧死了他家四十只羊,二十只鸡,烧毁了一台拖拉机和一辆摩托车。买米买面都成了问题,不要说买炭取暖了。我掏出身上仅有的三百元递给吐拉洪,他死活不收,说他们年轻,不好意思。后来,在别人的再三劝说下他才收下。我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卡哈尔。在他的多方努力下,得到主管领导的支持,终于把他家补列为扶贫对象。
如今,他家有了羊圈,有了羊,人的精神面貌也发生了变化。
得知十六岁的艾克拜尔大面积烧伤在医院抢救,他父母准备卖掉房屋和土地当医疗费的时候,我和卡哈尔每人掏出三百元,让他们作为路费,带孩子去乌鲁木齐继续治疗。后来,通过微信朋友圈和卡哈尔所在的爱心团队的资助,五万五千元善款顺利地交到了他们手中。
如今,孩子已经痊愈出院。他们一家逢人就说:“工作队亚克西!”
是呀,当老百姓夸我们是好人的时候,我们不会忘记,我们是党和政府派来的!
爱心需要传递,更需要感染
驻村期间,阿克苏地区文联通知我,我的散文集《我的阿克苏》被确定为地区重点文艺扶持项目。在签订出版合同时,我被资助的四万元出书费感动了。这是党和政府给予我的关怀和关爱呀!说实话,为了这本集子能够面世,我曾省吃俭用攒下了一万五千元。如今好梦成真,我便有了一个想法:把这份关爱传递给社会!
在民族团结“一家亲”活动中,我有幸和阿提开木·图尔迪家结为亲戚。我为她家资助两千元修羊圈,用三千元买羊,我想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好一些。
卡哈尔得知这件事情之后,感慨地说:“从你身上,我学到了许多。”后来,他把我所做的事情撰写为宣讲稿,作为民族团结的典范,用母语向父老乡亲们宣传。而他,资助了三千元为复原老兵艾尔肯家开了“爱心超市”。我所做的,成了民族团结的事迹。而卡哈尔所做的,是群众工作的一部分,可我觉得这份真诚是一样的。
我的所作所为得到了村民们的认可,也得到了妻子和家人的理解。休假回家,当我说起一位孤寡老人哮喘病严重的时候,妻子吃力地移动着躯体,如同当年恋爱时递给我一块月饼似的,把她的医疗卡放在我的手心里,让我去给老人买药。
当我回村把药送给老人时,老人颤巍巍地过来抱住我说:“艾买尔江,你做我的干儿子吧。”
我的一声“阿帕(妈妈)”让老人号啕大哭。我安慰她:“阿帕,不要哭。我就是您的儿子!”我又找到了九岁前对亲娘的感觉。(我九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
说起两个儿童没有书包上学的时候,七岁的儿子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光着屁股找到他的两个书包,还有两个铅笔盒。第二天早晨,我返回大队的时候,他喊着:“爸爸,再给铅笔盒里装上十元钱,让她们买铅笔吧。”能够得到儿子的支持,我觉得自己所做的很有意义。
当我们为村民所做的事情被传扬的时候,社会上的友人、单位的同事也积极捐款、捐物。当一盏盏小台灯、一张张书桌送到村民家,摆在小巴郎们的面前时,我想,我们已点燃了一盏盏明亮的“心灯”。
离别
一年的驻村工作结束了,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难舍难分之情弥漫在整个村庄,家家户户邀请我们去吃抓饭、拉条子,用五场麦西来甫为我们送行。
我们一起喝酒,一起跳舞,一起拥抱,一起流泪!我们合影留念,婦女们一改往日的拘谨,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怎么看都是兄妹。
我们离开的那天早晨,六十多岁的买买提大叔提着几十个土鸡蛋来为我送行。见老人衣着褴褛,我脱下自己的羽绒服披在他的身上。他起身紧紧地抱住我说:“艾买尔江,我的巴郎!”接着,拉起我的手背亲吻。而我,只为老人做过一件事:帮他付过两元钱买馕。这鸡蛋,是他舍不得吃攒下来的,他的家里只养着两只母鸡。
我和卡哈尔把这四十几个鸡蛋留给了第四批“访惠聚”工作队队员,并叮嘱他们:“明年这个时候,也要为第五批工作队留点东西哦。”
回家的路上,天空中依然飘着雪花,司机小于有意减速慢行,让我们和送行的村民们挥手告别。
要回家了。我的意识中却还是离“家”的感觉。木日开旦木村又称“六大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和卡哈尔不知不觉地改口叫“我们六大队”。一年的朝夕相处,我们已把这里当成家。
要回家了。我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全疆七万多名各族驻村儿女也在回家的路上。
家和“家”相连,形成了一条“心路”——一条牵挂终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