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
每个男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乙小姐,每个女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甲先生。
得不到的都是好的。就是曾经没有那么好,因为“得不到”的缘故,也变得曼妙而令人心神向往。
就像陆书同和叶紫鹃。
雪一直在下,下得仿佛再没了明天,雪花们非得挤在一起来见见这个世界。叶紫鹃一起床,就听见陆書同在厨房里扯着嗓门叫:“紫鹃,快过来看雪,这么大的雪呀!”叶紫鹃原本要去洗漱,听闻,一路跳着,奔到厨房窗口:“真大呀,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吧?”
她转过身,看着系着围裙、正煎鸡蛋的陆书同,心底里忽然漾起温柔,走上前,用手环住陆书同的腰。
陆书同斥她:“一边去,别捣乱,鸡蛋要糊了!”
叶紫鹃嬉笑着放手去洗漱。
吃过早饭,陆书同去上班。叶紫鹃洗完碗,将脏衣服丢进洗衣机,窝在阳台上继续翻看《蒂凡尼的早餐》:
“你听我说。你知道有的日子你感到心里发毛?”
“你感到害怕,直冒冷汗,但是你又不知道怕的是什么。只知道反正有什么倒霉的事情要发生了。但是你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我发现最好的办法是坐进一辆出租车到蒂凡尼去。这马上使我平静下来,那里有安静气氛和高贵气派。你在那里就不会发生非常不幸的事儿,同那些穿着高级西服的和气的男人们在一起,同那银餐具和鳄鱼皮皮夹好闻的气味在一起,是不会发生不幸的事儿的。”
叶紫鹃将书合上,看窗外的雪。硕大的雪花已经变成了雪粒状,扑簌簌地从窗前划过。小说中女主角郝莉·戈莱特利内心发毛的感受和获得心安的方式,让她想起李乔生。《蒂凡尼的早餐》正是他推荐于她。
她一日在朋友圈里发:“书荒。”
李乔生微信她:“你肯定会喜欢《蒂凡尼的早餐》。”
她买来看,果然喜欢。
“我是懂你的。”李乔生曾经这样对她说。他说,我不帅,不富有,但我懂你,我会给你你想要的生活。
“那一年是哪一年呢?”叶紫鹃掰着手指头数。2016,2015,2014……居然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她打扫完卫生,坐在咖啡馆的露台上看书。老板家取名为“丸子”的狗卧在她的脚前,微眯着眼睛,肚子在阳光里一起一伏。大音响里放着侃侃的歌。
李乔生是当天的第一位客人。
他找了个能晒得到阳光的位置坐下。叶紫鹃赶忙上前招呼他。他一眼瞥见叶紫鹃抱在怀里的书。是彼得·海斯勒的《寻路中国》。他抬头看叶紫鹃,扎着马尾,一脸清淡,鬓角散乱的发丝在微风里轻轻摆动,眼角有细细的笑纹,纹路里有云南日光的味道。她问:“您好,要喝点什么?”李乔生说:“我也有一本。”叶紫鹃诧异:“啊?”
李乔生脸上浮起红色。他指指叶紫鹃怀里的书:“我也有一本。”
叶紫鹃“哦”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接腔。她又问:“要喝点什么呢?”
“一杯拿铁。”
拿铁端上来时,叶紫鹃看到李乔生斜倚在沙发上,手里捧着的正是《寻路中国》。
“好看吗?”叶紫鹃放下咖啡问。
“你觉得呢?”李乔生抬起头来,反问她。
“我才开始看,还不能判断。”
“哦……是这样。”李乔生顿了顿,将书放在桌子上,一手捏着咖啡杯的把手,一手抚着书的封面,低着眼睛说:“何伟是我的偶像。”叶紫鹃看得出眼前这个戴着无框眼镜、头发乌黑、面色黝黑的青年有些小小的不适感。
她想,或许是自己令他不自在了。她便点点头,去吧台拿上自己的书,坐回原来的位置继续读。
不是周末,咖啡馆里半天没再来一个客人。丸子在叶紫鹃脚边睡得打起了鼾。叶紫鹃随着落在书页上的阳光一起走进了作者所经过的河北村庄。
“多少钱?”
叶紫鹃一惊:“啊?”
李乔生的影子落在书上。他又问:“多少钱?”
叶紫鹃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四十。”
付了钱,李乔生点点头,转身离开。
叶紫鹃正要坐下,却见李乔生突然回过身:“那个……”
“嗯?”
他的脸上又泛起红晕。“啊……算了。”说完,头一低,走了。
当晚,收拾完咖啡馆里的卫生,锁上门,叶紫鹃带丸子回客栈。客栈的木楼梯被她俩踩得咯吱咯吱响。刚走到楼梯口,不及抬头,叶紫鹃就听到招呼声:“真巧啊!”
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她睁着一双大眼睛仔细在脑子里搜索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我是早上去咖啡馆的那个呀……呃,《寻路中国》?”李乔生提醒。
叶紫鹃笑:“哦,是你呀!”
李乔生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惊喜:“你也住这里?”
“是啊。”
“那……你刚下班?”
“嗯,是的。”叶紫鹃没有跟陌生人搭讪的能力,总容易让对话陷于“是与不是”之间。她努力想了想,问:“你要出去么?”
“我去吃晚饭。”李乔生看了看叶紫鹃,犹豫着问,“你……吃了吗?”
叶紫鹃下意识地摇摇头。
李乔生忙说:“一起吧。”
“哦,不了不了。”叶紫鹃慌忙摆手。若要一起吃饭,该说些什么呢?
“就到巷口吃碗米线,没有吃的话,就一起吧。”李乔生忽然执着起来,显得有些焦急。
叶紫鹃看着他又逐渐涨红的面孔,不由得笑了。她说:“好,那你等我一下。”
卫生间里传来洗衣机衣服洗好的提示音。叶紫鹃放下书,去取衣服晾晒。
洗好的衣服飘散着淡淡的柠檬香。叶紫鹃在用劲抻甩一件衬衣的时候,想起李乔生离开束河时对她说的话:“紫鹃,你相信命运的说法吗?在咖啡馆里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从杭州一路骑行到西藏,再从西藏来到束河,就是为了见你。虽然你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接受我,但你放心,有一天你会的。这几天,我翻看了你的微博,你空间的日志。我更相信,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也是能够给你你想要的生活的人。上天注定,我们是一对儿。”
叶紫鹃绷不住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好了好了,一路平安。”她冲李乔生挥手。
李乔生仍然庄重地说:“紫鹃,等你支教的时候,我去山上看你。”
叶紫鹃把衬衣撑在衣架上,心想:“哪里有什么上天注定啊,不过都是对已成婚姻的一种附加之辞罢了。”
就像她和陸书同,也不是非你不可的结果。
结束了束河一个月的义工生活,叶紫鹃和丸子告别,去凉山支教。她和陆书同被分配在同一个支教点。
大山上山风荒凉,夜色漫长。秋日里连日阴雨,太阳能总不够用。孩子们放学后,叶紫鹃和陆书同闲来无事,便常一起在厨房里的简易灶台前生火聊天,一方面打发了冗长时间,一方面又可以在夜色里见点光亮,拥火取暖。
安静的夜、燃烧的篝火、除你之外再无他人的境遇……如果彼此并不讨厌,这样的环境,怕是最容易让人生出倾吐的欲望和相互的依赖感了。
叶紫鹃问陆书同:“哎,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信啊,怎么不信?我给你说,我现在就陷在一见钟情里了。”
“是今天上山来给孩子们教舞的苏老师吧?”
“你怎么知道?”
“你看她给孩子跳舞的时候,眼睛都直了!而且,苏老师上完课,你不还巴巴地、拐弯抹角地要了她的电话,加了她的微博吗?”
陆书同有些窘:“你怎么全都看到了!”
叶紫鹃笑:“你做得那么明目张胆,毫无遮掩,怎么看不到!”
“那你说,我要是现在开始追她,会不会显得太唐突?”
“不会,哪个女孩子都会享受被人追求的感觉。”
“你也是?”
“当然。我也有虚荣心啊!”
现在想来,叶紫鹃真是怀念山间支教的那段时光。再没有日子能像那段时间一样,每一天都过得心地坦荡。教课,跟孩子们做游戏,生火做饭,借着未落的日光看书,与陆书同一起在山间散步,听风,看月上东山。有些日子,与陆书同约好,跟着孩子走山路去家访。
每一寸光阴都没有被辜负。
李乔生给她电话:“你在山上还好吗?把你的地址发来,我给你寄点吃的过去。”
她给李乔生发她拍的孩子们吵架嬉闹的照片,说:“你不知道,我每天过得有多快乐!”
“以后,我会给你更多快乐!”
叶紫鹃看到这样的短信,发个笑脸过去——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苏悦每个月来学校一次,在并不开阔的校园里教全校两个班的孩子们一起跳舞。陆书同抓紧一切机会向苏悦献殷勤。他借着十一国庆下山的时间,买了一套“海绵宝宝”玩偶、一堆各种口味的鱼皮花生回来。苏悦下了课,他就慌忙提着一个印有奥黛丽·赫本的漂亮袋子,嬉笑着凑到苏悦面前:“给你。”
苏悦接过袋子,脸一扬:“谢啦!”眼睛里满是明媚真诚的快乐。
等再上课,她就将陆书同送她的礼物作为课堂奖品,全都分给了孩子们。陆书同着急,冲苏悦挥手、眨眼。苏悦咯咯笑着跑过来。
“那些东西是送你的,我从你微博里看到,你喜欢海绵宝宝,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零食是鱼皮花生,所以才专门从山下买回来送你。”
“我知道啊。”苏悦脸上没有一点儿愧疚,仍然笑得明媚,“可我更喜欢这些孩子们啊,你看,他们得到奖品多开心!”
说完,她又蹦跳着回到孩子们中间,留陆书同一人在原地懊恼。
叶紫鹃透过宿舍的玻璃窗看着,心想,任是什么样的男性,都会喜欢上苏老师吧。如此明媚的人,真是把人心里最暗的角落都照亮了。
日子进入暮秋,晴天渐渐多起来。大风刮得山上的松林“呜呜”响,被收割后的苦荞地里,留下一溜溜整齐的金色茬子。
山上的彝民忙完了秋收,爱在墙根下聚众闲坐。陆书同和叶紫鹃并肩走过他们时,他们的脸上总浮起暧昧不明的笑。
陆书同打趣:“他们肯定以为我们在谈恋爱。”
叶紫鹃说:“要不你去跟他们解释一下?”
“以为就以为呗,反正我又没啥损失。”陆书同想了想,继续道,“他们这么想也没啥不对,我每天晚上大半夜陪你上厕所,就是你男朋友也不一定有我这么好!”
叶紫鹃听得又气又笑。她每天晚上要起夜。学校的厕所离宿舍远,四下里漆黑一片,再伴上山风呜咽,总能勾起她很多想象:山魔鬼怪似是正躲在暗夜里,灼灼的眼睛逼望着她。
她去过一次,便不敢再去,早上总跳起来一溜烟地朝厕所跑。
她把这当作笑谈告诉陆书同。陆书同一拍胸脯:“你叫我啊,我陪你去。”两个人的宿舍仅一墙之隔。他俩约好,叶紫鹃如要起夜就敲三下墙,陆书同定当陪护。叶紫鹃只当陆书同说笑,毕竟是半夜睡意正浓的时间,陪人如厕实在是折磨。
只是当晚,叶紫鹃想上厕所时,还是试探性地轻轻敲了三下墙壁。她想,声音这么轻,如果陆书同正睡得香,也不至于打扰到他吧。他若没听到,她就还像从前一样忍到天明就好。
不想,“笃笃”声落下去,陆书同就回过话来:“要上厕所啊?走!”
进入十二月,山上早间的气温愈加寒冷。关于校园勤务,叶紫鹃和陆书同上山前就已约好,叶紫鹃负责一日三餐,陆书同负责劈柴生火。一日早晨,陆书同看到叶紫鹃淘米煮粥时被冷水冰得通红的手,便走上前,拍拍叶紫鹃的肩:“哎,你走开!”
叶紫鹃诧异:“干吗?”
“从今天起,你早晨就多睡会儿吧,粥快煮好的时候叫你!”
叶紫鹃心里一暖,嘴上却不忘打趣:“你这殷勤献错了吧!”
陆书同一怔,脸上现出点慌张,又很快恢复神色:“怎么说,一个大老爷们儿总比一个女的抗冻点儿,你赶紧哪儿好玩哪儿待着去!”
房间里的地暖十足。往事连同自地板而生的暖气令叶紫鹃有些醺醺然。她恍然想,陆书同对她的情意是不是从那时候就已经滋生了呢?
她想立马爬起来电话陆书同,问一问他,转而又觉得自己真是傻气,兀自在空旷的房间里笑出声来。
凉山上一年里最重要的节日是彝族年。逢节,要给孩子们放假一周。假日前的晚饭时,陆书同问叶紫鹃假日有何打算。叶紫鹃摇头:“没啥打算,每天去山坡上看看书、听听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挺好!”陆书同略显失望:“要不我们一起去泸沽湖转转吧。”
“你去吧,我来这里的路上就经过泸沽湖了。”
陆书同神色彻底黯下去,厨房里昏黄的灯光印在他脸上,无限落寞。他想了想,又说:“叶紫鹃,你说,凭我这两三个月的表现,苏悦知道我喜欢她吗?”
叶紫鹃眉毛一扬:“当然知道!”
“那她怎么一点儿回应都没有?”
“你要她回应什么?你有过正式的告白吗?不说正式了,一句坦荡的、不藏着掖着的‘我喜欢你这样的话说过了吗?”
“一定要说才行?”
“当然,不说,谁知道你是在玩暧昧还是动真情呢!”
叶紫鹃说完继续吃饭。陆书同陷入沉思,内心里翻江倒海,乱哄哄搅作一团。他沉吟一下,说道:“那我假期就去成都,跟苏悦告白,你说怎么样?”
“去呀!”叶紫鹃端起碗往嘴里扒拉米饭。
陆书同瞧着叶紫鹃鼓动的腮帮子,怔了半天,忽又开口道:“你说,我应该去跟苏悦告白吗?”
叶紫鹃扑哧笑出声:“陆书同你怎么回事啊!谈恋爱还想偷工减料不成?不是‘应该去,而是‘赶紧去,我要是男人才不等到现在呢。”
叶紫鹃说话时,眼睛里就出现了苏悦的身影。苏悦站在阳光下,圆圆的脸上,一对大眼睛像洒着细碎阳光的湖面,盈盈闪动。苏悦对着孩子们朗朗地说:“来,孩子们,跟着老师做,小胳膊伸起来,小屁股扭起来!”孩子们笑,苏悦也笑,笑得比孩子们还大声。苏悦来的时候,不光陆书同爱在边上看她教孩子们跳舞,叶紫鹃也爱。她觉着,如果世界上有一种笑能比得上家乡黄昏时灿烂无比、明媚无比的晚霞的话,那就是苏老师的笑了。
陆书同下山的几日,日日都会短信叶紫鹃。
“在干吗?”
“朝小山坡上走呢!”
“吃早餐了吗?”
“吃了,熬的粥。”
“早上太冷,我不在你就晚点起床,太阳出来之后再做早饭。”
“啰唆。”
虽是如此回复,但看到这样的短信,叶紫鹃也觉得温暖,就像午后的阳光晒在小山坡上的那种温暖,柔和而无侵犯。
李乔生是每日都要打电话给叶紫鹃的。山上信号不好,有时只收到未接来电的通知短信。看到短信,叶紫鹃也并不回电。李乔生说,只要给他时间,给她自己时间,她一定会接受他。可是,这么久过去了,她仍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有半分爱恋他。作恶的人才会给人太多希望,最后再把这希望生生摧毁。她有这份自觉。
那日,山坡上刮着大风。李乔生电话她:“紫鹃,我订好了去凉山的火车票,等元旦放假,我就去看你!”
电话里,他的期待和热情仿佛要透过电波扑向叶紫鹃。山风作祟,把这感情渲染得更加浓烈。叶紫鹃心里忽然生起感动,说:“好,我等你!”
陆书同在假期的第四日中午回到学校。叶紫鹃正在校园里吃午餐。陆书同看到她便嚷嚷:“哎呀,又累又饿,快快,给我也来一碗。”
他说着,把身上的包裹往柴堆上一撂,就凑到小方桌前坐下。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叶紫鹃诧异,转身进厨房去给陆书同盛饭。
陆书同在外嚷:“告白不成功呗,那还不赶紧麻溜地回来呀!”
叶紫鹃将碗筷放在陆书同面前,戏谑道:“赶紧说说,个中细节,概不能漏。”
“就三个字,不合适!”陆书同敷衍叶紫鹃。叶紫鹃撇撇嘴,也不再追问。
陆书同没有告诉叶紫鹃的是,他找到苏悦工作的歌舞团,看到苏悦正和一个年纪略长的男人聊天。他从苏悦的眼睛里读到爱慕,是“坚信此生唯他不嫁”的那种爱慕。他突然松了口气,当即转身走了。后来苏悦电话他:“你不是说今天来成都看我吗?还没有到啊?”
他说:“哎呀,我还没下火车,学校的电话就来了,说有事讓我赶紧回去。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不好意思啊,等你来学校的时候再见呀!”
他这会儿只想立即回到山上的那座小学校里,想看到叶紫鹃,想在早晨的寒气里为她熬粥,想在山风吹着的小山坡上坐在她身边同她一起看书……他这会儿非常明确地意识到,他的一见钟情彻底拜倒在与叶紫鹃朝夕相守的一百多天的俗常烟火中。如果要告白,那么对象,该是叶紫鹃。
雪停了。叶紫鹃将书翻扣在坐垫上。那页上写着:“郝莉·戈莱特利说:‘唉,我是没有办法呀。你知道,大夫真的爱我。而且我也爱他。……我们在公共汽车站附近荡了一个晚上。到最后一分钟大夫还是以为我会跟他走的。虽然我一再告诉他说,大夫,我已经不是十四岁了,我不再是露拉美了。但是可怕的是——我们站在那里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是露拉美。我仍在偷火鸡蛋,在田野里狂奔。只是我如今把它称作心里发毛。”
“那么,我心里到底有没有爱过李乔生呢?”叶紫鹃想。
2010年的最后一天,叶紫鹃正在教室里上课,忽然瞥见教室门口晃着一个人影。她转过头去,无框眼镜、黝黑的面庞、有些羞涩而无措的笑容——是李乔生。
叶紫鹃感到心在咚咚跳。班里的孩子们也朝门口望。她转身,呵斥孩子们:“不许看,好好看书。”然后几步跨到门口,低声问:“不是说二号到吗?”
“想给你个惊喜。”
叶紫鹃嗔怒,手一指:“你去我宿舍等着,我这还上课呢。”
最后两节课,叶紫鹃上得心神恍惚。课间,她也坐在教室里看孩子们玩。她突然有些怕面对李乔生,怕面对一个结果。
放学铃声一响,孩子们就哄闹着收拾书包,一面冲她喊着“老师再见”,一面朝教室外面疯跑。避无可避,她理了理额角的头发,抱上书,朝宿舍走去。
一进门,她就看到了放在书桌上的一本书——陈丹青的《笑谈大先生》。她一日在微博上看到友人推荐这本书,便在一次电话闲聊时跟李乔生提过。
他都记在了心里。
叶紫鹃忽然悲从心起,竟有些埋怨,他为何这样惦念她、懂她。她别过头去,提防李乔生看到她已经泛红的眼睛。她说:“我们去那个小山坡吧!”
“好啊。”李乔生有些雀跃。山上信号欠佳,他们之间的很多通电话都是在小山坡上打的。那个总刮着风的小山坡,在他心里似乎是专为了他俩而存在。他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他的福地。
他俩出门的时候,陆书同从宿舍里追出来问:“你俩去哪儿啊?”
叶紫鹃回答:“小山坡。”
李乔生朝陆书同欠身:“你是紫鹃的搭档吧,谢谢你这么长时间对紫鹃的照顾。”
这话令陆书同憋闷。他冷眼看着李乔生没有接腔,只对叶紫鹃说:“天黑得早了,早点回来,别太晚了!”
叶紫鹃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
她转身对李乔生微微一笑:“走吧。”
叶紫鹃和李乔生并肩坐在小山坡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俩谁也不说话,只有风没完没了地吹,像是在赶路,要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我给你推荐个微博吧。”李乔生率先打破沉默。
“好。”叶紫鹃拿出手机,“叫什么?”
“鹃生沧海,心有所归。”
叶紫鹃搜索到微博账号,发现这个建立于2010年8月的微博的每一条内容都和她有关——这是李乔生写给她的一封绵长的情书。
他写:
“紫鹃,我曾经以为世界很大,大到随我流浪,穷尽一生,也看不完世间风景。可遇到你后,我才知道,我要的世界其实很小,小到只够容纳一颗心,一个人。”
“紫鹃,我今天给你打了很多通电话,都未打通。我还给你发了短信,不知道你是否收到。杭州现在正在下雨,没有听到你的声音、收到你的短信,仿佛这雨就下到心里了,腾起一层渺茫的烟雾。希望你那里是晴天,有太阳,你们晚上才能有灯光。”
……
山风透过肌肤、骨头、血液,一层层钻进叶紫鹃的五脏六腑。
她很感动。她越感动,内心就越坚定。她说:“李乔生,你抱抱我吧!”
李乔生张开胳膊,将她拥进怀里。她能感受到李乔生的单薄。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李乔生,你对未来有信心吗?”叶紫鹃头枕在李乔生的胳膊上,轻轻问。
“有。”李乔生回答。
“可是我没有。”
李乔生对她说过,他懂她。因为他与她相似的成长经历,故而更加懂她。
她的成长经历是什么?是年少丧父,是母亲的拼力支持,是在贫穷背景中长大的灰色姑娘。她记得大学时,她家教的孩子因为要上初三学业紧张,突然告知她这个学期不用家教了,她的心就一下子沉入黑暗的湖中。一直在沉,浮不上岸,又落不到底。
李乔生曾在电话里不无自豪地告诉她,他只身闯杭州时,身上只有一张火车票的钱。他与流浪汉一起睡过桥洞,有过一日三餐只靠自来水和馒头充饥的时光。他说这些是想告诉她,他是一个与她一样不畏贫穷、只想尽力体验生活百味的人,他是一个能吃苦肯努力的人。可他不知道,生活百味里,叶紫鹃已不想再体验贫穷。她已经体验过了,贫穷的滋味至今还偶尔会从记忆的骨缝里钻出,啮噬她,撕扯她。
她靠在李乔生的怀里,给自己下最后的通牒:叶紫鹃,你不能接受他,你俩在一起,你对未来不会有信心,你的心会继续沉入黑暗的湖中,浮不上岸,又落不到底。
“李乔生,我以为给自己时间可能就会爱上你,但现在看来不会了。别在我身上再浪费时间,肯定有姑娘能够配得上你的爱情。”叶紫鹃说得极其冷静,比山风还冷。
这出乎李乔生的料想。
他的怀里正抱着他日日思念的人。他以为从此以后,他不用再说“我”而要改称“我们”。他将叶紫鹃抱得更紧,问:“为什么呢?如果你现在还没有觉得爱上我,不要紧,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继续往前走,试试看,行吗?”
“大概正是因为我们太相近了。太相近的人,更适合做朋友,而不是爱人。李乔生,我们已经努力了五个月,爱情如果没有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那么这么长时间的培养也能见到端倪了。它没有来,就不会来了。我们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叶紫鹃说着,眼泪从眼角滑出,顺着鬓角的头发,落在李乔生的手臂上。
李乔生不再说话。他们之间又只剩下风声。太阳完全隐在了松林西面。无力的光芒缓缓地落在他们身后,在他们脚前扯出一个宽厚的影子。
“我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会继续做我想做的事情。”最终,李乔生闷闷地撂出话。
当晚,李乔生在陆书同的宿舍里借宿。半夜,叶紫鹃本想起夜,又生生忍了回去。等她早晨睡回笼觉时,门上陡得响起“咚咚”声。叶紫鹃皱眉嚷:“干吗呀!”
“你那个朋友走了!李乔生走了!”
叶紫鹃立即穿衣起床。打开门,只有陆书同一人站在门口。
她有些怅惘地望向校门。陆书同在一边说:“这会儿应该已经走到坡下了。”
“嗯。”叶紫鹃点点头,转身进屋,忽又转过头来问:“粥已经煮上了吗?天冷,我要多吃点。”
早餐时,陆书同格外殷勤。他帮叶紫鹃盛粥端凳,喝粥时,有意无意地问:“他怎么突然就走了?这元旦放假,你们怎么不一起下山去玩两天?”
“不知道。”
“哦。”陆书同喝口粥,用眼睛觑着叶紫鹃的神情,继续问,“怎么样?你俩确定关系了?”
“确定了。”
“哦!”陆书同脸上浮起怅然,继而揶揄道,“够快的呀!”
“我不能再耽误他。”叶紫鹃咽下一大口粥说。
“你俩没成啊!”陆书同眼睛里放出光来。叶紫鹃瞟他一眼,不满道:“幸灾乐祸!”她把碗一推,说声“吃饱了”,大步走出厨房。
元旦过后,寒假即来。
叶紫鹃和陆书同的支教周期都是一个学期。寒假意味着,自此之后,各自天涯。那日,陆书同执意要送叶紫鹃去火车站。进站时,他说自己买了站台票,要把叶紫鹃送上火车。上了火车,他又不着急下车。叶紫鹃推他:“赶紧走赶紧走,火车要开了!”
他不紧不慢地答:“我要把你送到家。”
叶紫鹃瞪圆眼睛瞧他:“你疯啦!”
他说:“让我疯一回。”
叶紫鹃放下书,抬起手腕来看表,已经中午一点半了。她穿衣出外觅食,顺道去超市买了排骨和鸡翅回来——她今儿休息,陆书同从昨晚就在她耳边念叨,想吃糖醋排骨和酱鸡翅。
当重新坐到阳台上准备继续看书时,叶紫鹃发现有层淡淡的阳光落在脚上——天空中的云层已经变得稀薄,整个天空因为晕染开的日光变成银白色。
太阳要出来了。二○一七年的第一天是個大晴天。
叶紫鹃突然想给李乔生发个短信,跟他说,我们这里下了三天的雪,终于停了,世界上还有比下雪更美好的事情吗?世界上还有比雪后初霁的阳光更明媚的吗?李乔生,新的一年,我们都要快乐!
她知道,正像他说过的,他懂她。他懂她内心的虚无、莫名的快乐和不着边际的漫想追求。因此,某些时刻,有些话,她只想说给他听。当她兴致勃勃地取出手机,翻出李乔生的号码后,沉思半晌,最终发出去的不过四个字:“新年快乐!”
陆书同回来了。他进门就叫唤:“呀,紫鹃,真是久违的香味啊!”
叶紫鹃在厨房里一边忙碌一边嘟囔:“哪里有久违,前两周不是才吃过吗!”
端饭菜上桌时,陆书同进卫生间洗手。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叮”一声响。叶紫鹃下意识地探头看一眼,手机屏幕中央弹出一条来自于苏悦的短信:“谢谢书同哥,你也新年快乐啊,我们二○一七快乐!”
叶紫鹃笑了笑,冲着卫生间喊:“怎么洗个手也这么久,赶紧来吃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