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拥军
小时候最喜在黄昏,暮色四合时,几个小兄弟姐妹搬来小板凳,围坐在庭院里。晚风徐来,奶奶形形色色的故事也随风飘来。其中奶奶讲过的一则往事,是关于我们车家和简家的,很是耐人寻味。
解放前,我们家和邻村的简家在当地都是大户人家,某一日,我的曾祖和简家老爷在附近的集镇相遇。巧的是,当天他们身边各带一小儿。曾祖带的是小儿子(我的三爹),简家带的是他的长子秋顺。两个小孩年龄相仿,都十岁左右。车简两家本是世交,情谊深厚,再加上我曾祖在外谋事,平常难得在家。今日老友相逢,自然会坐下喝几杯,谈谈家常,叙叙旧情。大人喝酒聊天,两个小家伙在旁边蹦蹦跳跳、吵吵闹闹,难免会影响氛围和情绪。两位长者一拍即合:每人给五元钱,让他们自己吃去,自己玩去。
半个时辰后,两个小家伙相继回到父亲身边。秋顺的五元钱分文未动,连折都没舍得折地交给了父亲。而三爹呢,五元钱早已花得精光。
原来,三爹出去后,碰到了几个也上街溜达的同学。择日不如撞日,他约同学们坐下来一起吃碗面。可一算账,钱带少了,这五元钱刚好够同学们吃的,自己再吃钱不够了。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三爹灵机一动,拍拍肚皮说:“我早上吃得太饱,肚子还撑着呢,你们吃就行!”同学们信以为真,也不客气,坐下来埋头就吃,连汤也喝得一干二净,惹得实为饥肠饿肚的三爹直咽口水。
一个是没舍得花钱饿着肚子,一个是花光了钱还饿着肚子。两小儿一说,两家的长辈开心地相视一笑。秋顺的父亲对儿子的表现十分满意,说:“人看家小,马看蹄好。我这小子将来勤俭持家是把好手。”言下之意,我三爹有点纨绔子弟的味道。
我曾祖把儿子拉到身边,上下打量一番,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他一边轻抚着儿子的头,一边招呼店主加两副碗筷,示意两个小子坐下来一道吃。显然,他对儿子的做法也非常满意。
时间一溜烟地过去了。几年以后,家乡来了革命队伍。此时的三爹已经成年,他成天琢磨着要去找队伍。曾祖母极力劝阻,好说歹说,都没拦得住。走后才知道,他不但自己去了,还拉了三个同学一同走了。走的时候十分匆忙,没带多少盘缠,也没想到后来的光景会那么艰苦。他们一路栉风沐雨,找了10天,连队伍的影在哪儿都不清楚。可身上的钱全花完了,吃住成了大问题。后来,他们把能卖的都卖了,勉强维持了个把星期,但还是不见他们的踪影。这时同行中有人打起了退堂鼓,说:“回去算了!”三爹坚决不同意,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哪怕是沿路乞讨也要把队伍找到!”
真所谓“德不孤,必有邻”。四个面黄肌瘦、穷困潦倒的年轻人走到了武冈境内。三爹在那儿巧遇一个几年不见的朋友。受困之际,为难之时,碰到了故友,三爹激动得掉了眼泪。
他向朋友诉说了他们的打算和目前的处境。朋友知道我家家境殷实,更知晓三爹为人急公尚義,二话没说,不但答应解囊相助,还请他们在家休整两天。又过了几天,三爹他们翻越了险峻陡峭、崎岖难行的雪峰山,终于在湘黔边界跟上了革命队伍。此时,离他们出发已有一个月了。
再往后,三爹跟随队伍南征北战,几经辗转,在长沙安定下来,最终在省城某机关局长的位置上退休终老。
再说说简家的秋顺爷吧。起初,我三爹也想拉他一起去找革命队伍的,但秋顺爷眼里闪过一丝恐惧,连连摆手说:“世道不好,兵荒马乱的,外面太大太乱,我不敢去。还是在家里安稳。”从此,两个发小兄弟天各一方。秋顺爷我还有点印象,长脸、瘦高个,不苟言笑,生活节俭,长年就那两件粗布衣服,但做得一手好农活。因他能识文断字,生产队有一年想让他做记分员,他硬是不干,准确地说怕得罪人。为了逃避,情急之下,秋顺爷爬上房顶,威胁队长:“让我做记分员,我就从房顶跳下去!”队里最终没敢让他做记分员。自此,秋顺爷老老实实地修理地球,一生都没离开家乡一步。
三爹、秋顺爷两个人迥然不同的性格, 决定了他俩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出来工作已近30年了,奶奶逝世也快20年了,但她讲的这个故事却深深刻进我的脑海,每每品味它,每每都有收获。人的心性,好似一条子午线,看似无形,却影响一生。难道不是吗?优柔寡断的人一定难当大任,朝三暮四的人注定迷茫一生,背信弃义的人必然失道寡助,自私自利的人当然是门庭冷落,顾影自怜的人又怎能八面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