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谦
中国艺术研究院在读博士
柳亚子:欲与君“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王 谦
中国艺术研究院在读博士
柳亚子年轻时候仰慕宋代爱国词人辛弃疾,而改名“弃疾”,并用辛弃疾的别号“青兕”作笔名,大写反对袁世凯的政论文章。有了这样的背景了解,看到柳亚子故居的书斋“磨剑室”里挂的社友赠送的对联“青兕后身辛弃疾,红牙今世柳屯田”时,才能更加理解上联所云。至于下联,“红牙”是用宋代苏东坡的幕士以“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与“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之语来比拟柳永与东坡词风格的典故;柳永暮年以屯田员外郎致仕,故世称“柳屯田”,以此二典切合柳亚子之姓氏。
柳亚子书法作品
柳亚子出身于世代书香门第,祖上以藏书丰富远近遐迩,传至柳亚子一代,更有“松陵文献,尽在柳氏”之称。他自小饱读诗书,8岁开始攻读《杜甫全集》,同时学习作诗填词与撰写策论。此后,他与诗书为伴,读书、抄书、编书、著书,目不离书,手不停笔。柳亚子一生聚书无数,仅在家乡祖屋,41岁以前的藏书就多达四万余册。这些书籍,他大部分读过,多数书上有他边读边在天头地脚或书边随手留下的记录,少数珍贵版本,他舍不得涂抹,就钤上“曾经分湖柳弃疾过眼”或“亚子过眼”等印章。
孔子后代有过“鲁壁藏书”,以此保护下了经史诸子文献,躲过秦火燔毁,免于日销月铄。在柳氏故居,也有“复壁藏人”的故实。复壁在楼上西墙一侧的夹层,1927年柳亚子曾藏身其间,在蒋介石发动的“四一二”政变中躲过了国民党抓捕。他的藏书就放在复壁以东五间屋子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将所藏四万四千册图书全部捐献给上海图书馆。
柳亚子是成立于1909年的南社的发起人和组织者之一,也是南社的主要代表人物。辛亥革命后,不少“同光体”遗老诗人不承认民国纪元,作品中常见对清王朝的眷恋,南社中一些人遂行效法。柳亚子大为反对,著文指斥“同光体”为“亡国之音”,文中写道:“政治坏于北洋派,诗学坏于西江派。欲中华民国之政治上轨道,非扫尽北洋派不可;欲中华民国之诗学有价值,非扫尽西江派不可。”社员朱玺为“同光体”辩护,柳亚子盛怒之下,宣布驱逐朱玺出南社,紧接着又宣布驱逐赞同朱氏的成舍我出社,结果引发南社内部危机。最终,柳亚子也辞去了长期担任的南社主任一职。
柳亚子身上确实有太多的诗人气质,待人做事总是天机流露,有时甚至任性而为。诗人林庚白参加南社后,常到亚子寓所谈天。有一天,两人论诗意见不合,争闹起来,柳亚子大发脾气,举起一棒向庚白掷去。书房里一时形成了林庚白逃、柳亚子追,两人环走室中的剑拔弩张局面。好在柳亚子高度近视,行动不便,其气势主要表现为高声叫骂,幸被夫人郑佩宜听到,跑进来实行“挡拆”战术,林庚白才得全身而逃。几天后,两人又复言归于好。林庚白赠诗云:“故人五十尚童心,善怒能狂直到今。”亚子欣喜复诗:“入木三分骂亦佳,胜于搔痒搔不着。”
柳亚子爱憎分明,在与毛泽东的交往中则更多表现为心悦诚服。两人结交甚早,据考证,初会是在1926年在广州召开的国民党第二届二中全会上。当时,毛泽东是以共产党员的身份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代理部长,柳亚子则是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一年后,国共合作破裂,毛泽东在井冈山坚持武装斗争,柳亚子在上海写下了《存殁口号五首》,第一首高度赞扬毛泽东:“神烈峰头墓草青,湘南赤帜正纵横。人间毁誉原休问,并世支那两列宁。”诗后自注,指明“两列宁”为“孙中山、毛润之”。此时毛泽东尚未担任共产党的领袖,在柳亚子心中却已与“国父”孙中山并列,足见对其高度认可。
1945年,毛泽东飞抵重庆与国民党谈判,柳亚子写诗相赠:“阔别羊城十九秋,重逢握手喜渝州。弥天大勇诚能格,遍地劳民战尚休。霖雨苍生新建国,云雷青史旧同舟。中山卡儿双源合,一笑昆仑顶上头。”诗中称赞毛氏“弥天大勇”。毛泽东致信柳氏,同样评价颇高:“先生诗慨当以慷,卑视陆游、陈亮,读之使人感发兴起。”在柳的寓所,柳亚子请毛泽东校正他准备收入《民国诗选》的《七律·长征》一诗,并向毛泽东索诗。10月7日,毛泽东将《沁园春·雪》这一气势磅礴之作手书题赠柳亚子,并附信说:“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填过一首词,似与先生诗格略近,录呈审正。”
这首词一经《新民报·晚刊》发表,在重庆引起巨大轰动,人们争相传诵,好评如潮。柳亚子将它称为“千古绝唱”,谓“虽东坡、幼安,犹瞠乎其后,更无论南唐小令、南宋慢词矣”。此前,为争取中国的和平民主,毛泽东亲赴重庆谈判之举已征服社会各界,一阕《沁园春·雪》更展示出毛泽东的胸襟和才华。
柳亚子书法作品
柳亚子激动之余,欣然和《沁园春·雪》词,结尾处豪迈写道:“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他又专门请毛泽东题写了“上天下地之庐”匾额悬在客厅,一时兴会与荣光已勃然于胸中。宋代陈亮有两句名言:“推倒一世豪杰,开拓万古心胸”,柳亚子毕生将此语作为自己诗词创作的追求,又作为自己诗词风貌的写照。可能也是这种原因,使得他对毛泽东由欣赏其诗词气魄,进而热爱、拥护其所进行的建国大业。
柳亚子书法作品
1950年国庆节刚过,中共中央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盛大歌舞晚会,庆祝建国一周年。柳亚子连日观剧,诗兴大发,又作几首短调《浣溪沙》与毛泽东反复唱和,如:“棋局虬髯输一着,太原公子信英雄。平生兀傲今低首,第一人才毛泽东。”“大道能行天下公,中山此语死犹雄。虬髯不王扶馀岛,拥护湘潭毛泽东。”两诗皆用唐代传奇小说《虬髯客传》典故:隋末大乱,群雄争霸,虬髯客本有争夺天下之志,但见“太原公子”李世民神气不凡,自知不能匹敌,遂倾其家财资助名将李靖,使其辅佐李世民成就功业,统一中原,而自己转到海外的“扶馀岛”去称王。柳诗活用此典,第一诗表示众人像虬髯客信服李世民那样信服毛泽东,第二诗则说虬髯客已不愿到“扶馀岛”称王,转而乐于做拥毛扈从,寓意毛泽东为普天下民心所向。
俱往矣。
作为书法家的柳亚子,一样有着再真实不过的真性情。
作为旧时代过来的文人,柳亚子一生中写过的毛笔字可谓无数。他对于抄书,向来不惮其烦,为研究南明史,他自取笔名为“南史”。他从隐名蛰居的郑振铎处借得善本《南疆逸史》,闭门抄写20天,将全书56卷抄写完毕。自己爱读的诗文,他也全用毛笔抄读一过,比如他曾用请人打好朱丝格的笺纸,将苏曼殊所有的诗抄成一整本。在南社时期,每一集《南社丛刻》,社员交来的稿件,有行书、草书,手写不易识得,纸张大小不一,很难编排,并且有人用极精雅的笺纸书写,倘经手民沾上油墨污迹,岂不可惜?于是社友交来的诗词和文,柳亚子统统亲笔誊抄后交给印刷所排印。
柳亚子书法作品
与对自己的诗词相当自负不同,柳亚子对自己写的字却信心不太足。他曾在文章《我的诗和字》中写道:“讲到我的字,那真是糟糕,从小就以劣书劣字出名的”,并且将自己的字比为“扶乩和画符”。也因自惭字丑,早年有人求诗写字,柳亚子只管口占成诗,书写则由友人代劳。岁数渐长,书胆渐壮,对求字者也就来者不拒了。
再往后,柳亚子更是有过两次公开鬻书的经历。一次是在抗战时期避居桂林,郑逸梅《南社丛谈》曾记录他在1944年的鬻书润例:“屏条四尺起一千元,对联四尺起一千元,中堂四尺起二千元。以上三项,每加一尺加三百元。册页五百元。先润后墨,劣纸不书,磨墨费加一成。收件处:重庆林森路590号侨务委员会柳非杞,成都燕京大学谢冰莹,桂林崇善路文学创作社熊佛西,昆明东方语言专科学校孙福熙。”一次是在1947年,柳亚子在香港定居,在报上打出广告:“亚子浮海南来,萧然瓶钵,顷为自给自足计,发起三卖运动。”“三卖”指卖诗、卖文、卖字。字的润格是:不论中堂、立轴、屏条、横披、册页、扇面,每件港币百元,长卷另议。
这两次卖字,求者不绝,柳亚子的书法名声自此远播海内外。
但是柳亚子的书法与同辈书法大家的作品,毕竟有很大的不同。尽管他交往的文人朋友中,多是颇有书法功底的书法名手,他对书法的眼光和理解自然影响、带高了他手头的书写功夫,但一谈到他的书法,朋友们就会想到一些趣闻。尤其是他的草书,常会潦草难认而被当成笑话。郑逸梅的《艺林散叶》记载了一件关于“柳书”的趣闻:有一天,柳亚子致书曹聚仁与张天放,信末注云:“你们读不懂的话,隔天见了面,我再读给你们听。”
柳亚子草书写得潦草,也与老先生才思敏捷,下笔千言,常常随意挥洒有很大的关系。而且他的文思不是一般的快,往往是手下运笔如飞,也仍然难以赶上纵逸的思维,以至于书写速度过快,草书一些转环提按的关节之处都被省略了。另一方面,柳亚子高度近视,也让他不易顾及到点画的细微之处,全凭腕指的大致感觉书写,就更加难以辨认了。柳亚子在给友人柳非杞的信中说:“我写字的毛病,就是太快,太随便,倘然把字一个一个的剪碎了,连我自己也会不认得的。”
柳亚子在书法上是自成一格,也正契合了他的诗人脾气。“除了描红和印格以外,我连法帖都没有临过。老实讲,临起来也不会像样的,你的字是你的,我的字是我的,临他有什么用呢!”这是他的夫子自道。不过,透过其作品点画的某些细节,也能看出柳亚子在颜、柳二体上下过的功夫。
文如其人,字如其人,曾为南社主帅以及曾与领袖人物的交往经历,加之学养、思想、个性,决定了他的诗文气度,也决定了他的书法面目。
柳亚子书法作品
责任编辑/胡仰曦